田狩疆看着那剑尖上飘动的图纸,突然扬声道: “统统住手!”
这一声喊得恰是时候。
此时,何引初的长刀已至谢泽身后不及三尺处;冲向哨塔的甲±已经将哨塔砍得摇摇欲坠;重甲士的弓箭也已瞄准了那游侠儿的心脏。
但只这一声号令,仿佛时间凝固了,所有人的动作就此停住。
说前进,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也要奋勇上前;说停手,即便敌人的刀剑已刺人身体也要回剑归鞘。这便是“猎”字营,令出如山,绝无折扣。
谢泽长出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这次是赌对了。
田狩疆终究不是笨人。虽然他心思都放在沙场对垒两军战阵的大事上,对这类江湖仇杀的小事不能细心分辨,但终究还是会察觉出一些不对,会有怀疑的。
校场上一片寂静,谢泽长剑一抖归鞘,那薄纸被剑锋一震,如有生命一般朝田狩疆飞去。田狩疆伸手接住,轻轻摩挲纸面不语。
何引初忍不住喝道: “你这天心贼的奸细还有什么可说?”
谢泽冷笑一声: “你说我杀人也就罢了,如何敢说我是天心宗的奸细?前日我在城下拼死一剑刺杀天心叛逆巫天威,万目昭昭,巫天威的头颅还挂在这校场的旗杆上,难道也是假的不成?”
此言一出,虽然校场上的甲士训练有素不敢窃窃私语,但气氛已变。显然这些当日亲见谢泽长剑绝地一刺的战士们,对这杀了封州城大敌的游侠儿还是颇有好感的。
何引初见田狩疆仍是默然不语,也不敢随便动手,只得道: “不错,你的确是杀了巫天威,可也马上引来了不动明王。你不觉得那不动明王来得太巧了么?”
谢泽嘿嘿笑道: “你的言外之意是这一切都是布置好的?天心宗为了让区区在下混入城里被你冤枉,居然牺牲了一个明王。你也太看得起谢某了。”
校场鸦雀无声,何引初道:“据我们安插在天心宗的内应回报,天心宗内部其实早已不稳,暗潮汹涌。不动明王领军征战四方,声威日隆,天心宗主天王陈昆吾早已对他起了疑心。四大明王之中,巫天威恰好是陈昆吾的弟子,一向对不动明王心怀芥蒂,此次突然身死,未必不是不动明王趁机铲除异己。否则以你的武功,那日怎会如此顺利?”
谢泽突然转身,目光如电,何引初与他目光一触,竟是觉得眼睛一疼。谢泽朗声道:“何将军您主管‘猎’字营机密情报,这等机密消息自是想要几个有几个,我一介草莽却不知道这么多消息。我只问你,那财神五铢托我们各自带来一张图纸。我的这张已经交给大将军,那身死的唐弃和柳天熙身上的图纸哪去了?”
何引初面色不变: “哼,你杀人就是为了夺取图纸,那图纸自然是被你拿走了。你如今拿出一张给了大将军,怕是自己却已藏起来三张吧。”
谢泽一笑,径自转了话题: “你如何一口咬定是我杀人?”
校场众兵丁本对谢泽的血勇甚是佩服,此刻见他不顾性命爷前来,以为他会提出什么有力证据,不料只见他东拉西扯,竟被何引初逐一驳斥,不禁都甚是失望,只觉这谢泽是奸细的嫌疑越来越大。
何引初也觉得已将绞索套人了谢泽的脖颈,见谢泽问起此事,侃侃而谈道: “一则,那红衣人几次行凶时,除了不一定在城内的雷风烈之外,城内数得上的高手只有你,每次都不知所终。二则,当日唐弃身死之时,你撒谎说你与柳天熙交手受伤。但实际上,柳天熙早在一天前就已经死了。你也亲自认过尸体,可别说那柳天熙是假的。还有,若你心内无鬼,当日为何不肯对大将军解释,要从地道逃跑?”
谢泽颔首:“日间你们气势汹汹,执意把我当杀手,我若不逃,怕已经被你们当场格杀,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我当日并非是心虚,而是去筹划寻找证物。现在我便把你这把戏拆穿。何引初,你说从那红衣人行凶的时间看,只有我一人有时间?”
何引初道:“不错,唐弃、五铢和柳天熙都已经死了。即使你怀疑大将军和我,那五铢和柳天熙死的时候,我和大将军都在商讨军情,不可能出去作案的。”谢泽道: “看起来是这样没错。但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因为那冒充不动明王的红衣人根本是两个人。杀五铢、柳天熙的是一个人,而掷哨塔砸伤兵营后来杀唐弃的,是第二个人。第一个人是唐弃,他是突发贪念,想要独吞那武器设计图,所以杀了五铢和柳天熙,后来还意图杀我。而你,就是那第二个人!”
何引初道: “你这编排得倒挺巧,也就是说唐弃先杀了人,后来我又杀了唐弃?好,这倒算你说得通。我且问你,你当日为何说谎?”
谢泽哈哈笑道: “这才是你的王牌吧:我本来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幸好老天帮我,让我遇到了当日在伤兵营的陆拾小兄弟,从他口中,我得知了事情的关键,便是你为何要杀死那军医,还有你是如何瞒天过海骗了我和大将军的。
“当日红衣人掷塔砸毁伤兵营,以为他是不动明王的人都认为他是要杀白日死里逃生的陆拾立威,我们不相信那是不动明王,便以为那是他故作姿态好让大家疑神疑鬼。其实都不是,那人砸伤兵营其实是要杀人的,他要杀的,并不是伤兵陆拾,而是那时恰巧在里面的军医。陆兄弟,你且说说,那陆大夫是什么来历,跟你说过什么?”
在全场人静望高台的时候,陆拾已从高台上溜下来,走到台下,此刻谢泽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他。少年登时脸红如炭,期期艾艾道:“那陆大夫是莫五叔的朋友,莫五叔托了几层关系才把他送到营内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精神一振。财神联盟五铢使是整个事件最初的起源,也是最扑朔迷离的关节。这军医既然跟莫五铢有关,自然不能等闲视之。
陆拾续道: “陆大夫跟我说过,莫五叔把他安排进军营是因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还说他游历过很多地方,他这次帮莫五叔做事之后就会得到很多钱。对了,他还说,他可以帮人换脸。”
“换脸”这个词一出,谢泽朗声大笑: “不错,这便是我为什么上当和你要杀那陆大夫的真相了。你用陆大夫的换脸术在那日的尸体上动了手脚让我错认,为了防止陆大夫戳穿你,所以事先杀人灭口。”
听到“换脸”这两个字的时候,何引初虽面色不变,但心跳如雷,此刻听到谢泽的质问,反而登时冷静下来,暗自长出了一口气“笑话,什么换脸术,从来没有听说过。陆大夫死的时候……”
谢泽打断他的话: “你说你没听说过换脸术?”
何引初道: “自然没有。”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谢泽回身向田狩疆一揖,“田大将军,五铢使身死只因为他知道了一个巨大的秘密,想要向将军您揭露,不料事先被人灭口。”
田狩疆的脸色终于有些变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泽道: “此番五铢使托我们几个送图纸来封州城,接着五铢使遇害,大家自然会以为这是因为有人觊觎这号称终极兵器的图纸所为。不错,五铢使最后被唐弃所杀,是因为唐弃要抢夺那图纸。但大家其实忘了一件事,在我们几人都未到达封州城之前,五铢使和财神联盟下属的当铺就遭到袭击,五铢使身负重伤才会不敢露面与我们会合。那这又是谁干的呢?
“当日我在封州城下现身,相信五铢使也看到了,同时柳天熙也现身,五铢使大概以为我们都来到封州城,足以保护他的安全,所以才现身军营准备向大将军说出那个秘密,可惜他没料到还有唐弃。唐弃虽然跟这个大秘密毫不相干,但出身暗器世家的他对这兵器图纸有着强大的执念,所以他先杀了柳天熙,抢走了他的图纸,又找机会杀了五铢使。可惜五铢使心念那个大秘密,以为唐弃是自己人,毫无防备,所以被他一招得手。
“唐弃无意间帮了那真正的黑手一个大忙。更让那人高兴的是,军营门口的骚乱被营内的陆大夫无意看到。当看到请自己前来的五铢使身死,陆大夫肯定是十分惊讶恐惧,结果那黑手看见,终于确定,自己久寻不着的五铢使后手就藏在离自己咫尺之间的军营内。所以晚上他同样扮成不动明王,砸死了陆大夫。可惜,吉人天相,与陆大夫同处一营的这位小兄弟幸运地活了下来,所以才有你今日的败露。
“那陆大夫并非常人,而是鬼医门的唯一传人陆天夫。那么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呢?就是换脸。并不是何副将你用换脸术在尸体上弄鬼,而是你根本就不是何引初将军,你是通过鬼医因门换脸术更换成何将军的样子潜入封州城的奸细。”
校场所有人,连同田狩疆将军均是蓦然一惊。
何引初冷冷道: “人说江南谢泽文武双全,果然不错。你这个故事编得真好。反正陆大夫死无对证,任你随便凭空编排了。”
谢泽道:“你当我没有真凭实据么?我便……”
正说着,突然见天空一阵鸽鸣,一只白鸽盘旋落下,众弓箭手未得将军示意,便任由那鸽子落在谢泽的肩头。谢泽从鸽子腿上取下细筒,捻开信纸一看,笑道:“你以为你的心腹能悄无声息地将那图纸送回天心宗?天下有事能瞒得过财神联盟,有事能瞒得过名社,但没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们联手。你那两张图纸已经尽被截下,稍后便会送来此地。”
何引初道:“你这信口开河以为我会上当么?”虽看起来仍是无比镇静,但连陆拾也已听出他语音中的不安。
谢泽道:“是不是信口开河一会儿便知,接着说那换脸。想来当日五铢使遇到陆天夫,从陆天夫口中得到的信息加上财神联盟的情报,他判断出军营中有位大人物已被人悄悄调换,但他不知道是谁,所以他悄悄把陆天夫带来封州城,同时也借兵器图谱一事召集我们几人来此。不料事情泄密,被天心宗得到风声,他未查出头绪便遭狙杀。陆天夫武功低微更难自保,五铢使无奈之下将他安排在军营内,却也瞒过了你的耳目。你以为五铢使和陆天夫都已经死了,就没人能揭穿你了?陆拾,你且说说,陆天夫告诉你如何分辨那变脸的人。”
陆拾偏着头仔细回忆道: “陆大夫说,换脸是一个痛苦漫长的过程,而且因为在脸上所做工序太多,当换完脸后,便不能再有夸张的表情了。”
众人目光同时集中在何引初面无表情的脸上。何引初打了个哈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道连喜怒不形于色也是罪状么?”
陆拾道:“陆大夫还说,换脸过程中需要在脸上动刀,最后在一处缝合,一般都是在耳后,那地方用鬼医门秘药愈合后,肉眼看不出来,但用刀子划破就可发现,因为那缝合处有物填充,不会流血。”
田狩疆目光炯炯转向何引初的耳后。谢泽笑道: “将军百战沙场,自然不会怕这小小一刀了,如何?”
何引初恨恨道: “好,我便让你看个明白。”说着长刀向上,眼见要刺破耳边,突然转向,直直刺向一边跪着的妇人!
谢泽早有防备,这一刀若是刺向谢泽或是陆拾,必难奏效,谁料他却是刺向那无关的妇人。谢泽一愣之下,青光出鞘,急急挡向那长刀。
何引初长刀骤然转向,寒光一抹,已攻入谢泽空门。谢泽长剑却已不及回防,眼见就要血溅当场!
何引初突然觉得眼前一花。仿佛一瞬间真的来了场“变脸”。
本来站来那里空门大开的谢泽变成了如山般伫立的大将军田狩疆。长刀所向原本是谢泽的脖颈,眼下却变成了田狩疆的拳头。
刀拳相交!
日间何引初与谢泽交手,颇吃了兵器的亏,此次准备万全,带来的长刀虽比不上那青色长剑,却也是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器。不料刀与那田狩疆的拳头一触,百炼精钢竟如纸片做的一般,瞬间碎裂。
何引初狂吼一声,倒飞而出,倒地不动。早有甲士过去将他擒住。
那日在杂货铺,未曾动手谢泽已被陆拾救走,此次第一次见到田狩疆出手。眼见那假何引初武功和自己在伯仲之间,竟连田狩疆一拳都接不住,不由暗自感叹:“猎”字营名震天下,田狩疆声威日隆,不是没有道理的。
校场众甲士眼见形势几变,最后那何引初暴露身份竟是被大将军一招制敌,不由同时跪倒:“大将军威武。”
两名甲士将那何引初用铁链重重捆绑,田狩疆一步步走下高台,喝问道:“你真是冒名顶替的?你是什么时候混入军营的?引初现在何处?”
假何引初冷笑一声,闭目不答。
田狩疆与何引初多年共事,浴血沙场不知凡几,不仅是绝好搭档,私谊更是深厚。此刻见那人闭目不理,心知真正的何引初怕早已遭了毒手,心下大怒,右掌一举,便要将那人毙于掌下。犹豫良久,他终于放下了手掌,只吩咐将犯人押下,仔细看管。
田狩疆转身看向谢泽,右手仍握着那张薄薄的图纸,似笑非笑:“谢少侠,你说的那截下来的两张图纸还没送来么?”
谢泽尴尬一笑,施礼道:“将军明鉴,那自然是信口开河的了。这鸽子是我跟人借的。”说着把那小纸条递出,却见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却是抄的一首古诗。
田狩疆微微一愣,道: “原来你真是在唬人。我本来也有怀疑,但你说得笃定,却也被你骗过去了。那刀刺耳后可分辨做过变脸术,这个也是骗人的了?”
谢泽笑笑:“将军英明。”
田狩疆叹息一声。
重回夜间曾藏身过的豪宅,谢泽和陆拾二人面面相觑。
不过半夜的工夫,本来富丽堂皇人声鼎沸的大宅,已经空无一人,连桌椅板凳都搬得干干净净。
一个柔美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你们找什么?”
谢泽回身道:“我们回来跟姑娘你道个谢,谁知道你们竟然如此度君子之腹,走得干干净净。难道是怕我们带人来抄你家不成?”
身后正是昨夜救了他们的那名社少女,此刻笑嘻嘻地道: “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名社的宗旨是安全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