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么一阵风过,然后这一带就恢复了宁静。
枫叶没再落。
溪水静静的流。
良久,良久,蓦地,—声大叫划破了宁静,茅屋里一阵风般冲出个人来,一个浑身上下红得像血似的个人,只一闪就变成了个红影,又一闪就跑得不见了。
茅屋里又出来了个人,是严寒贞,她手扶着门框,娇慵无力,不胜疲累,乌云蓬松,衣衫零乱,衣襟放开着,雪白的酥胸露出一大块。
她好像不觉得,脸上木木然没有一点表情,一双黯淡无神的目光直楞楞地望着那“红人”的逝去处。
半晌,她那失色的香唇边泛起了一丝令人心酸的笑意,她喃喃说了一句:“慕秋,我总算对得起你了。”
她缓缓地出了茅屋,缓缓地进入了枫林,像个幽灵似的。
茅屋前又归于宁静。
茅屋前刚归于宁静。
红影随风飘到,那血一般的红人又回来了,他疯狂似的冲进了茅屋,转眼间又从茅屋里冲了出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吼叫,那不像人声,简直就是野兽的咆哮。
他的确像个疯狂了的野兽,他三拳两脚就把茅屋捣塌了,他还不肯罢休,又在已然塌了的茅屋上一阵跳,一阵跺,茅屋顶被跺得粉碎,碎草四射,尘土激扬。
他转过身,严寒贞洗的那件衣裳还在溪边,他一阵风般扑到溪边抓起衣裳就要扯,溪水里出现了一个血一般的倒影,他厉啸一声把刚抓起的衣裳往小溪里一丢,转身如飞驰去,一转眼工夫便成了一个淡淡的红影。
又归于宁静了,可却是一片狼藉。
前后没多大工夫。
谁会想到差别会那么大?
口 口 口
一座小草棚搭在路边阴凉下。
里头有酒,也有菜。
卓慕秋坐在一张桌子后,他面前摆着两样卤菜,那“小包袱”
就在桌子上,外头已多了一层油布。
酒还没来,卖酒的站在酒坛旁,一手拿壶,一手拿勺正在舀酒。
草棚子里一阵风般冲进来个人,是个穿粗布衣裤的年轻汉子,他劈手夺过了卖酒的手里的酒壶,一口气咕噜咕噜的灌了下去。
壶里的酒没了,他拿壶的手垂了下去,酒顺着他嘴角往下流,他脸煞白,直喘,胸口一起一伏的,一双眼珠子直直的,不知道在看谁。
卖酒的定了定神,劈手一把夺过了空酒壶,骂道:“大狗子,你疯了。”
大狗子像从睡梦中被人叫醒了一般,开口说了话:“吓,吓死我了……”
卖酒的道:“谁吓你了?你差点没把我吓着,你是怎么了,发什么疯?”
大狗子道:“爹,我,我看见个……个人,不,不是人,是,是个怪物……”
卖酒的目光一凝,道:“怪物?你在那儿看见了怪物?”
大狗子道:“我,我刚……刚才不是到……到高梁地撒……
撒尿去了么,尿着……尿着听见对面呼……呼地直……直响,我,我还当是谁,谁在里头睡觉……打呼噜呢,抬眼—看,您,您猜我看见什么?”
卖酒的道:“我怎么知道你看见了什么,八成儿是你看见鬼了!”
“鬼?”大狗子机伶一颤道:“不,不是鬼,是人,不,不是人,是个怪物,浑身上下跟活剥了皮似的,血红血红的好吓人,他还冲我瞪眼呲牙呢,差点没把我的魂儿吓没了,我扭头就跑了回来。”
卖酒的看了看他道:“大狗子,你偷喝了酒没有?”
大狗子忙摇头说道:“没,没有,谁说我偷喝酒了。”
卖酒的道:“你既然没偷喝酒,怎么说酒话,光天化日那来的怪物,我在这儿卖酒这么些日子了,怎么我就没看见过什么怪物。”
大狗子伸手抓住了卖酒的道:“不,爹,我说的是实话,要不我怎么会吓成这样子……”
卖酒的道:“那……八成儿你看花了眼了。”
大狗子道:“没有,爹,我没看花眼,咱们别在这儿卖酒了,还是回城里去吧。”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卖酒的一巴掌挥了过去,打得大狗子人一晃,他拧着大狗子低低说道:“你嚷嚷什么,幸亏现在客人少,要是人多你这一嚷嚷,往后我还做不做生意了?不做生意吃什么,都饿死?”
大狗子苦着脸道:“爹,我说的是实话,我……”
“少废话了,”卖酒的沉脸叱道:“还不快把酒给客人拿过去。”
他舀好了一壶酒顺手递了过去。
大狗子接过酒壶走向了卓慕秋,手脚都在发抖,不听使唤。
好不容易挨到了卓慕秋桌前,把酒在桌上一放,陪上个勉强的笑,哈个腰要走。
卓慕秋叫住了他,道:“小兄弟,你刚才看见什么了?”
大狗子要说话,卖酒的一步跨了过来,陪笑说道:“这位客官,您别听他的,他没事儿净爱瞎胡扯,他不想在乡下待,想回城里去,老是编故事吓我,您可别听他的……”
转身一推大狗子,道:“去,去,躲一边儿去,明儿个你就给我回城里去,待在这儿净帮倒忙,这回如你的意了吧。”
大狗子带着满脸委曲走开了。卖酒的又冲卓慕秋哈个腰,陪个笑也退走了。
大狗子把卖酒的拉了一旁,低低说道:“爹,我真……”
卖酒的沉脸喝道:“别说了行不行,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你要再敢多说一句,现在就给我回城里去。”
大狗子没敢再吭气儿了,他倒不是不想回城里去,他是不敢一个人走这段路,卓慕秋听得清清楚楚,可是他装作没听见。
他相信大狗子不是说瞎话,也不是像卖酒的所说为了想回城里净编故事吓人,看大狗子刚才吓得那个样子,一定是看见了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那来的鬼怪?鬼怪也都是无稽之谈。
他认为大狗子可能看花了眼,看见个穿红衣,又以红巾蒙面,或者是戴有红色面具一类东西的人倒是真的!那么,穿红衣,又以红巾蒙面,或者戴有红色面具一类东西的人,躲在高梁地里干什么,必然是有所图谋,而且是不能让人看见的图谋。
他留了意,人坐在草棚子里喝酒,一双锐利的目光,却盯在棚子对面路那边那一大片高梁地里。
高梁地里高梁棵一根根老高,长得也很密,风过处沙沙作响,很难看出什么。
他的酒喝完了,连一点淡淡的红影都没看见,他想大狗子刚才看见的那红衣人,可能已经跑了。
他是个江湖人,他熟知江湖,有见不得人图谋的江湖人,只一被人撞见他的好事,就会马上转移阵地。
他会了酒帐出了棚子。
他走了一段路,然后绕到了高梁地后。
高梁地后有一条小溪,水色清碧可以见底,一片片枫叶随水飘流着,他没有留意这些,他用长剑拨开高梁棵走了进去。
他走了没几步便发现地上有几对湿湿的脚印,没有穿鞋林的脚印。
长这么大他还没看见过光着脚往外跑的人。
那倒不是说世上没有光着脚往外跑的人。
据他所知,有三种人会光着脚往外跑。
一种是南荒的土人,他们没有穿鞋的习惯,长年光着一双大脚丫到处跑,登山也好,涉水也好,都是光着一双大脚丫。
一种是种田的庄稼汉,可是庄稼汉只有在下田的时候才光脚,而且这是高梁地,不是麦田或着是稻田,用不着光脚。
第三种人是疯子,疯子没有意识,休说是不穿鞋袜,就是不穿裤子他也敢到处跑。
照大狗子的说法,他看见那人从头到脚一身红,嘴里呼噜呼噜的,还冲他直咧嘴,直呲牙。
如今再看看这没穿鞋袜的脚印,九成九,大狗子是碰见了疯子。
卓慕秋笑了,他摇摇头走出了高梁地。
小溪里片片红叶随水飘流,另外还飘着一件衣裳。
粉红色的,是女人的衣裳。
八成儿是上游那个洗衣裳的女人不小心,让衣裳随水飘走了。
真是太不小心。
要是个有婆家的,回去非被公婆骂不可。
要是个还没出嫁的姑娘,也少不了挨爹娘数说一顿。
怕的是有婆家的碰见个恶婆婆,说不定为这件流失的衣裳能逼她跳井,逼她上吊。
卓慕秋又摇了摇头,要走。
可就在这时候,他看见那件粉红的衣裳上绣着一朵花,一朵梅花。 一件衣裳算不了什么。
一朵绣的梅花也算不了什么。
可是,一朵梅花绣在衣裳上,那就不寻常了!对卓慕秋来说,那是太熟悉,太熟悉了。
他清晰地记得,严寒贞身上穿过这么一件衣裳。
严寒贞人本来美,穿上这件衣裳的时候更美。
他还记得,他夸她像一朵雪里寒梅,清奇艳丽,香意沁人,第二天,严寒贞就在这件衣裳上绣了一朵梅花。
他用长剑挑起了那件粉红色的衣裳,绣梅花的部位右襟上,连部位都不错。
他挑着那湿淋淋的衣裳往上游看。
他只看见了一座山,别的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想顺着这条小河找上去。
他几度举步,却又几度迟疑。
他是否该再去找严寒贞。
严寒贞是否还值得他去找她。
自然,答案是否定的。
可是有一点使他担心,严寒贞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跟西门厉在一起,西门厉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他曾经跟竹楼玉姬白娘子过往甚密,可是他把白娘子弃若敝履。
他也曾经跟苏曼云,新寡文君葛天香有过山盟海誓,最后他也把她们丢弃在脑后。
怎见得他不会丢弃严寒贞。
—个男人要是变了心,昔日他爱过的女人在他眼里就值不了一文,甚至能变成他的眼中钉。
突然间,卓慕秋腾身直往上游掠去。
口 口 口
小溪汨汨地流着。
枫叶一片片的飘着。
卓慕秋看见了那片枫林,也看见了那座被毁的茅屋。
一条碎石小径正对着的溪边,有一块发白的大石头,石头旁边放着一根棒锤。
他自信找对了地方,可是他没看见一个人。
那座被毁的小茅屋,使他心底泛起了一丝不祥。他挑着那件衣裳,踏着那条碎石小路缓缓地走了过去。
他没发现别的什么,只看见了几双穿鞋袜的脚印。
那疯子到这儿来过。
一个疯子对付得了严寒贞,可绝对付不了“魔刀”西门厉那么一个凶人。
难道说西门厉真变了心,撇下严寒贞走了,那个疯子闯到这儿来毁了这儿的一切。
这一切当然包括严寒贞在内。
卓慕秋放下了左手的油布包袱,也把那件湿淋淋的衣裳放在了地上。
长剑出鞘,他运剑如飞,转眼工夫把那一堆碎草断木都挑开了。
一个小家庭该有的东西他都看见了。
只没看见人。
人到那儿去了?让疯子掳走了,洗衣裳的时候让疯子掳走了。
卓慕秋下意识地抬眼四下看。
最后,他的一双目光落在了那片枫林里。
他走了过去。
口 口 口
停车坐看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金陵”栖霞”的枫材是有名的。
这片枫林也不错,长得挺密、叶大,完整而且干净,不带一点尘埃。卓慕秋站在枫林的正中央。
他面前有一座坟墓。
这座坟墓刚营不久,土色还是新的。
墓前矗立着一方墓碑。
一般的墓碑都是石头的,这方墓碑却是一块木牌。
墓碑上写的有字,是用鲜血写的,可见立这方墓碑的人,当时是多么的悲痛。
墓碑上写的是:“亡妻严寒贞之墓”。
既称亡妻,立墓碑的人自然是严寒贞的丈夫。
严寒贞的丈夫是谁?自然是西门厉。
严寒贞死了,卓慕秋也认为她死了,不死怎么会埋在坟墓里?从这方墓碑看,西门厉并没有变心,而且还深爱着她,要不然他不会为她营墓,不会为她立碑。
只是,有两件事卓慕秋并不知道。
第一、西门厉现在已经不是西门厉了,可以说西门厉已经不存在这个世界上了。
原来的西门厉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人见人怕,甚至于连他自己都怕他自己的怪人。
武功虽在,人已变形,毫无人性、尝杀、残暴,等于是一个怪物,一个野兽。
西门厉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秘密只有严寒贞一个人知道。
第二、严寒贞是一个人走进这片枫林的,没人知道她是否活着或是已经死了,即使西门厉能找到她,也绝不会再认识她,又怎会为她营墓?起先,西门厉还有些意识,他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要不然他不会有一度折回来找严寒贞,没找着严寒贞拿茅屋泄愤,甚至要撕碎严寒贞的衣裳。
奈何,这种意识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
卓慕秋默立墓前良久,他捡了几片枫叶放在了墓前,以红叶代鲜花,尽他最后一点心意,然后,他向着那座新坟,那墓碑投下最后一瞥,默默地往外行去。 他又出了枫林,走到那座已毁的茅屋前,俯身拿起了地上的油布包袱,他走了,没再回头。
口 口 口
卓慕秋走远了。
枫林里那座新坟前,多了两个人,一男一女。
男的是个身穿灰衣,身材瘦削,五十多岁年纪的老者。女的赫然是严寒贞。
两个人都望着枫林外,只听那灰衣老者轻叹一声道:“寒贞,你这是何苦?”
严寒贞脸上没有表情,缓缓的说道:“我伤透了他的心,他一定很恨我,干脆让他恨我一辈子,这样对他对我都好!”
灰衣老者道:“你看看墓前这两片红叶,他未必恨你。”
严寒贞香唇边浮起一丝令人心酸的笑意,没说话。
灰衣老者又道:“你为卓家牺牲得太多了,不管怎么样,我会把你当成卓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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