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来到这间屋子里,黯淡的光线中,唯一看得清楚的是一扇窗。密密的关着,四周透下一匝光晕。漠漠的尘土就在里边悠然的沉浮着。有的悠闲的停栖在一个古铜风铃上边。
“请坐。”一个温柔而庄重的声音从屋角的暗色中透出,相思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房间的光线,她看到了那里有一张檀香木制的床,淡紫的罗帐上银暗色的花晕已经模糊成一片,房间的女主人拥着褪成绛红但依然整洁的被子,亲切而有礼仪的微笑着。
“孟夫人……”隔着罗帐,相思没有看见她的脸。
“风铮姑娘。”她从床头递过一盏茶:“我这里没有客人来,所以,平时这是我的杯子,不要介意。”
“夫人客气了。”相思接了过来,在罗帐挑开的一刹那,她看到了传说中的杨静——她也许曾经是非常美丽的女人,曾经。现在,她的眸子暗淡无光而且深得可怕,右腮上几道深深的划痕从眼角到唇边。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没有让手中的茶盏颤出声来,杨静坦然一笑:“很早以前就是这个样子了。”
“难道……生下来——”相思察觉出自己的失仪,立刻打住了话头。
“不是,生下来的时候,我可以看一些东西,可以看太阳。”她的神情娴静而淡漠,似乎早已不在意,她轻叹了一声:“我坐在窗户里边,看了十七年的太阳。”
“夫人当年的身体是不是弱了一点?”
她点点头,示意相思喝茶:“小的时候,我的脸色比现在还要苍白,是个半死的病人。那个时候,我什么地方也不能去,只在灰暗的房间里学一点书画。奇怪吗,其实,我更应该学刺绣的,但是我总是刺破手,也就算了。母亲让我也跟着老师学着书法和绘画。”
“夫人果然是书香世家……”
她的笑容有点苦涩:“那个时候,我妆台的柜子里,有无穷无尽的宣纸和字帖,整饬的发着橙黄的光,把整个屋子都染透了。我就坐在那扇窗的里边,对外边的园子,写了十几年的生。北方的院子不象这里,它们就是到了冬天都还是那么整齐,一丝不苟的躺在那里,有没有风,有没有雨都一样。这时候,我的画和我的院子一样乏味,苍白的一篇,只在角落里有墨色的太阳和荒落的石头。”
相思沉默了片刻,说:“病中有些消遣,总是好的。”
“是的,相比而言,学书对于我来说,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我总能从字帖中的文字里,读出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我幻想着那些叫做颜真卿、柳公权的人也曾像我一样被囚禁在屋子里,伸出干瘦的手永远的磨着墨。然后大抵是摸到了仙人垂下来的一根丝线,就从房顶的蚁洞中爬了出去,被真的太阳一眩目,就把囚禁的地方忘了,只是有时在梦中回去片刻,醒来了又觉得莫名的可怕。坐在床上,拥着被,对着窗编撰这些故事,让我度过了很长的寂寞的时光。我的少女时代大半都是这样的慵懒度过了。”
她淡淡的微笑着,屋里沉郁的黑暗渐渐的模糊了时间,过去也就像滚盘的绀珠,从她越发连贯的话语中串缀起来:
“后来,我在一堆字帖中找到了我的宝物——半卷残了的《甘泽谣》。也许是被下人用来包书的。我从来不曾接触过这样的书,但是我在心中早就想到人世间的某一处地方会藏着一卷发黄的纸,上边有许许多多的故事,也总有一天会让我找到。因为其中有一些,就是我在前生写好了,给今生的我看的。那时我就知道,今生自己会寂寞的在窗内看太阳,所以写好了好多的传奇,让我用所有的时间去读。
我一遍又一遍的读着那半部风尘三侠的传奇。故事早就烂熟了,但是我每一次都给它一种新的开头,新的结局。
几个月后,我希望能看到别的故事。父母是不会让我碰这样荒唐的书的,”她低下头,下颚藏在日光的阴影里,温柔中带出几许自信与固执来:“但是我觉得那些故事就是我为自己而写下的,我应该读它们。 后来,我果然读到了《太平广记》,这是我哥哥送给我的。我哥哥叫逸之,杨逸之。”
“杨逸之?你哥哥?”相思的指甲狠狠的在桌面上折了一下。
“是他,他是我哥哥,”她感到了相思的惊讶,微微一笑,笑容中有几分矜持的傲意:“相信他现在的声名不在华音阁主卓王孙之下,是吗?”
“是的,”相思暗中用力握了握发涩的指尖:“他是当今武林盟主。”
杨静也许叹息了一声,她轻轻的说:“我的哥哥是一个古怪的少年,体质很弱,但个性却很强,他肤色很浅,眼睛里有一种特殊的深蓝色,如果不是下颚的线条很坚毅,就会像一个美丽的少女。父亲很希望哥哥能报效朝廷,从哥哥能握笔那一天起,就必须跟着老师练习2个时辰的书法,其他的时间,总是在念书。所以,我很少见到哥哥。他似乎也不知道,在小园的另一侧,一栋暗红的小楼中,他有一个只能在窗内看阳光的妹妹。
直到很久以后,父亲决定让哥哥习武,倒不是有多么高的期望,只是希望他的身体能好起来。
后来,哥哥身边多了一个从西域回来的武师。武师是个中年人, 脸上都是沙子和烈日的痕迹,哥哥每天练完武,就要从我的窗外走过。我终于见到了我他,我亲生的哥哥。”
她第一次见到杨逸之,是黄昏的时候。他从她的窗边走过。那时候,她倚着窗,手中握着半卷发黄的《甘泽谣》,宽宽的袖褪到手腕上,透明的皮肤下隐隐的印着微青的窗的雕花。他的神色很疲惫,纸一样的脸色,走路微跛,似乎受了伤。她看到斜阳被他眉宇间深深的皱折折出一种别致的光。
他到了她的窗下,她叫他:“哥哥。”他抬了抬头,线条坚毅的嘴角似乎动了一下,然后他埋头离开了,连脚步都不曾慢过一点。
就这样似乎是很多次,他默默的从她窗前走过,她持着一本《甘泽谣》,叫他一声哥哥,似乎这些都成了习惯。两个寂寞的人在那个时候最重要的习惯。
有一天,她照常微笑着叫他,他抬了头,看了她一眼:“你的书不全。”
“是的,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这个故事是我自己编全的。”
“你就只看一部书?”
“不,如果有,我所有的传奇都看。”
他点点头,离开了。这场对话来得很自然,仿佛他们是一对熟悉的兄妹。
第二天,他带了一本书来,是一册《太平广记》。
“哥哥,怎么拿到的?”
他微笑了一下,这种罕见的表情似乎彻底改变了他的容貌,谁也不曾想到,他是个如此温和的少年。他说:“是从父亲书房里偷来的,填回去了一本《册府元龟》。”
“麻糖,麻糖——约喂——”窗外穿过货郎的叫卖声,拨浪鼓的的多多,似乎浮着麻糖浓郁而黏着不断的香甜。她坐直了身,静静的听着,直到声音过尽。
“哥哥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如果不是父亲,我们都会是顽皮的孩子……”她叹息着说,“可是哥哥比我幸运,因为他遇到了一个行囊中装满了传奇的师父。”
“哥哥那时候,从来没有专心习武,虽然他仍然练习的很认真,因为,他就是一个事事认真的人。
他想要做什么,是没有人知道的,他的师父也不知道。谁会想到,一个官宦家的文弱少年,每天用功得全身伤痕,不是为了武功,而只是要听他不时零零散散的夸耀着他当年的风云往事。
渐渐的,连他的师父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因为,他知道,虽然我哥哥天赋奇高,学习也极为努力,但是启蒙太晚,体质太差,是不可能出什么成就的。本来以为只是走马牵鹰的公子的一种消遣,他没有想到哥哥却如此的认真。
他不再给哥哥出多难的功课,多半时间让哥哥背背拳书,自己在一旁喝酒,醉了,就讲他当年在大漠中邂逅的一场场因缘——流沙、古城、海蜃、仙女。哥哥默默的听,拳书仍然会背得很熟。
一次大醉后,他的师父痛哭起来,递给哥哥一个珍藏了多年的更漏,是水晶的,美丽得像一个独立于长河落日下的仙女,晶莹的瓶里面装着大漠的沙子。
第二天,这个师父就被父亲赶走了,家法甚严的杨家,是不能容忍这样的醉鬼的,他的师父什么也没有说,用半张老羊皮裹起了他的拳书,头也不回的走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向哥哥要回那个他珍如性命的更漏。后来,哥哥把它送给了我。
以后,哥哥常常来窗下看我,他给我讲沙漠上的故事,我给他讲古书里的传奇。
哥哥会在日落前到我的屋子里来,天黑时回去。我把更漏放在床头,更漏落下的沙沙雨声不让我们在故事中忘记了时间。”
相思下意识的瞥了一眼那个亮亮的更漏,好多年了,房屋都已经和原来隔却了千千万万里的距离,它居然还宿命般的站在同一个位置上。
“哥哥有时侯会教我书法,他打开我的妆台,找出一本本残旧的书帖。有一天,他在宣纸的下边发现了一把银梳,半月的柄,尖利的齿是好多年以前流行的样式了。就一直摆在妆台里,谁也未曾留意,但却是妆台真正的主人。
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我的一切都好象是借了别的某个女人的,或许是前朝某个不相识的思妇怨女,或许就是我的前世。
哥哥有时侯会用那柄梳子给我梳头。一丝一缕,还是那么认真。
那天我们忘记了时间,院门锁了,哥哥回不去了。于是哥哥那夜和我躺在一起,讲仙女和星河。哥哥和我以前都不曾说过那么多的话,真的,我以后也没有过了,我想,沙漠中亿万年发生过的传奇都被我们讲尽了,没有讲的也想尽了,直到天亮。雄鸡打鸣的声音是那么的悠长,仿佛窗外就是万年前的洪荒,再也不见人烟。”
她悄然摇了摇头:“可是哥哥留宿的事被父亲发现了,那一年哥哥18岁,我14岁。那时我还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如此的震怒。哥哥并没有辩解一个字,父亲甚至肯定他作出了有败人伦的行径。我说过了,我家家法甚严,从小我就害怕从堂前走过,因为父亲似乎总在责打哥哥,母亲哀哀的啜泣和父亲的怒吼让我心惊胆战,哥哥却总是一声不啃的,让我更加害怕,害怕他会死了。
而这一次,我知道,父亲是真的想杀死哥哥。
于是,哥哥在一天晚上逃走,不,是出走了,他最后来见的人,是我。”
他敲了敲她的窗。
那时她就坐在窗边,却没有去支它起来,月光清清白白,在她身上镂下点浮雕的纹路,她手中反复着那个水晶更漏,它纤细的腰肢在月光下水一样的妩媚的流动着。
他问:“妹妹,愿意和我一起走吗?去看沙漠。”
看沙漠,看长河落日,看黄沙远上白云间。那是她的梦,她少女时代唯一美丽的梦。
她笑了,笑得自己从梦中醒了过来,她轻轻的说“不,我不去。”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去了长河落日的地方,就会想念这道门这扇窗,比现在想沙漠还想。”她从窗格子里看着月光,也许那里没有广寒,其实也只是沙漠。
在家的人,断肠是为了对天涯的相思。
在天涯的人,断肠却是为了对家的相思。
所以,她不如留下,正如他不如离开。
“也许你是对的,妹妹,我走了,照顾父亲和母亲。”
她坐在月光里,更漏握在手中像握了一把雨,她突然把脸贴到冷硬的窗格上,她要看着他走,毕竟他让她做了一场有落日、有黄沙的梦。
他走在路上,一身白衣,像是从月亮里边借来的,月光却被衬得发青,哓风像一群蝴蝶一样藏进了他的袖中,他背着一个行囊,没有带剑也没有带书,长发在夜风中散着杨家的人特有的一种幽蓝的光。他就这样走了,去了沙漠。
他再也没有见过他,他的一生再也不是她能想象,他就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那里,可能邂逅万千因缘,流沙、古城、海蜃、仙女。
“……没有想到的是,我是一个注定要邂逅传奇的人。或许是我父母的一生太过平凡,所以,他们的一双儿女注定要还缘分这一世的传奇。”她的指甲泛着幽淡的光,怠倦的在被子上划出一道道深深的痕迹。
相思等了等,问道:”你愿意讲你的传奇?”
她轻声的说:”我要讲的是传奇,但除了我以外,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传奇的。所以——是我一个人的。”她的手在被子的皱折间握了握,似乎要从抓住点什么,黯淡的光线中她的神色却渐渐鲜明起来:
“哥哥走了之后,我大病一场,我想我会死,但是第二年夏天的时候,我居然还活着,病中的事都记不得了,只知道,那年的知了特别的多,我仿佛能看见它们密密麻麻的躲在窗外葱茏班驳的树叶下。母亲说我的康复是仗了东岳大帝的神力,她曾许愿如果我能活下来,就让我徒步去泰山还神。于是,我去了。
她摇了摇头,贞静的笑容和轻袅的声音,似乎都来自那扇窗的外边:
“……那一年,我十七岁,我去还一个愿,一个注定要交换我剩下的年月的愿。
我的脚第一次触到这么软的泥土。待到刺眼的感觉消失了之后,我才意识到那衣皱上折住了的点点的金色就是阳光,平板的从树影中漏下来。奇怪的是,和窗外的阳光没有什么区别,还是那么极近又极远,像哥哥讲起的海市蜃楼,也像小时侯用黑墨滴在毛毛的宣纸上湿淋淋的太阳,恍惚得有些刺眼。
母亲叮嘱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觉得石阶好象是无穷无尽的,赫然的立在我的眼前。到了碧霞元君祠,红红的一座小庙,稀疏的浮着几点香火,旁边一个木牌,篆了”经石峪”三个字,哥哥在学书的时候,先生曾经提过,那里有晋人的题字,无名的书者在泰山之谷留下了传世的经文,经为金刚,字如金刚,就躺在漫谷而过的流水下面,骨气精神一如往昔。
我看着分岔的山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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