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正满眼惊讶的看着我:“怎么?喜欢这幅画?”我低下头去,让思绪一点点清醒过来,然后冷冷的问他:“你是谁?”他不解的看了我很久,进而放声大笑,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你是谁?”他不慌不忙的坐进椅子里,缓缓的说:“东方朔。”于是我又问:“悲风散人是谁?”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笑着问:“难道你也听过悲风散人四个字?”“听过!”我平静的回答,他抬起头来再看了我一眼,忽然摇头晃脑的大笑起来。这件事我从来都十二分的认真,然而此时他却这般轻佻,我不由已是怒火中烧,上前一把将他连椅子一并踹倒,连踢带踏拳如雨点,他的家丁听见响动一涌而入。我转身凌空一脚,将进来的一堆人尽数踢出院外,抽出刀来顶着他的胸口问:“悲风散人是谁?”他用两只手指轻轻移开我的刀,缓缓站起来拂去身上的尘土,扶起椅子坐进去,喘了口气又笑笑说:“你竟会这么冲动!看你年轻,我不与你计较。”
他的话我充耳不闻,只是又问了一遍:“悲风散人到底是谁?”
他看了看我,认真的说:“就是我,东方朔!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有!”我急声相随。
“直说!”
“这画里的女子是谁?”
“一个故人”,他抬眼盯着那幅画,双眼如丝。
我又问:“名字!”
“红叶!燕红叶,小名隐娘。”
到此时,我终于平静下来,起身坐进他旁边的椅子里,好久才缓缓说了句:“冒犯了!”他淡淡的一笑:“为什么?”我静静的看着他,最终十分谨慎的说:“因为一个人和一把琴。”他替我斟满一杯茶,起身将房门关好,转身又坐回原来的位置。浅笑着说:“谈谈吧!”于是我点了点头,继而问他:“谁先说?”他看了看我说:“你。”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的吐出来:“八年前,我在西域遇见一个琴艺出众的女子,她交给我一把琴,让我无论如何交给它的主人——悲风散人。”
“什么样的女子?叫什么名字?”他终于也认真起来!
“隐娘,就是这画中之人。”
“哦!”他缓缓点头,双眼直直的盯着墙壁上的画,过了好久才失魂落魄的问:“她现在还好吧?”我看着他潮红的双眼说:“她死了,八年前就死了。”他平静的听我说完,抬起眼睛木然看着那墙上的画,双手僵硬的平放在大腿上,坐的端端正正。我说:“该你说了”,他似乎没有听见,依然木雕一样端端正正的坐着。于是我再重复了一遍:“东方先生,该你说了。”他却还是一动不动,于是我转身准备离开,他却忽然站起来,伸出手来朝我喊:“留步!”我说:“改天说吧!我会再来找你。”他缓缓的摇摇头,只说了两个字:“琴呢?”“现在就要看吗?”我平静问他。“恩,现在!”他神情麻木,须发颤抖。我说:“我去给你拿!”他轻轻点头,于是我飞一般跃出门外。
到家的时候,晚月趴在客厅的桌子上睡着了,我随手给她披了件衣服,拿起那个包裹直出门外。再次到东方府的时候,门依然敞开着,东方朔静静的坐在大厅的正堂,微风里须发飘摇,像露出地面的一截树根。我把那包裹平放在桌上,缓缓解开,他伸了手过来拿起那把琴,才只一眼,整个人便石化了一般,唯双目里寒霜皑皑,一脸悲沉!于是我将那块墨玉蝴蝶也一并给他放在了桌上,转身离开。
再回来的时候,发现杨壹也已经在家了,晚月似乎刚哭毕,眼睛红红的。我说:“我去找过他了,他说你马上就能回来,我以为是在骗我,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杨壹朝我笑笑说:“不放还能怎么样?我又没犯法!”于是我点点头。杨壹说:“好困,睡吧!”便各自起身回房。
我刚灭了灯躺下,门忽然又开了,杨壹摸黑问我:“哥,睡了吗?”我说没有,他便把门关上,我把灯点上问他什么事,他笑笑说:“帮个忙,把我衣服揭下来。”揭?衣服还用揭,但是当他脱去外套时候,我终于相信他这个字没有用错,他的背上已经没有一篇完整的皮肤,血肉干透时连衣服一齐粘在了肉上。我尝试着揭下来一点点,他回头说:“没事,揭吧!我还忍的住。”于是我一咬牙双手同时用力,并顺手将那件衣服扔掉,细看时,他的背上,被生生扒去了一层皮,血肉嶙峋。
“他们给你用刑了?”
“恩!大牢里多少会用点”,他阳光的一笑,无所谓的甩甩头发。我心疼的看了他一眼,问:“店现在开了吗?”“明天就开了。”我点点头说:“那就好。”他笑了笑说:“终于都过去了,民果然斗不过官,以后尽量不招惹他们就是了”,我也点点头说也只能如此了。
第二天,杨壹又忙着去打理他的生意,我和晚月坐在房间里发呆,这时有人敲门,我跑出去开门,看见朱二爷正站在门外,“找谁?”我惊异的问。他淡淡一笑说:“找你,所幸是认识你的人多,还不难打听。”我问他有事吗?他又笑了笑说:“有!去喝一杯”,我回房间对晚月说我出去下,便披上衣服出门。
风雪夜归人,还是正厅旁边的厢房,进去的时候,那两个人也在,“有什么事?”我站在门口问他们。“坐下说”,朱二爷拉了一把椅子给我。他指着那个面色白净的人说:“一直没来得及介绍,这位是长风兄,那位想必你已经知道是谁。”我点了点头,东方朔斟了满满一杯酒,双手送到我面前说:“小兄弟,谢谢你”,我说不客气。他说:“本来我是有话对你说的!让长风兄代劳吧!”说完懒懒的坐下去。那个叫长风的人缓缓开口:
“听过伍子胥吗?”我点了点头。
他又问:“知道中行说吗?”我再次点头。
他说:“这两个人有个共同的特点,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想了想似乎没怎么注意过,于是缓缓摇头,又问他:“是什么?”
他叹了口气说:“以一己之怨,劳两国之师,视天下苍生为草芥。”
他虽一脸心痛,我却全然不知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这时候东方朔忽然开口:“你的那位朋友,将是第三个!”我平静的问:“第三个?什么第三个?你是说杨壹将是和中行说一样的人?”于是他认真的点点头。
这三个人都面色凝重,我看了好久,然后摇摇头说:“这不可能!”东方朔笑笑说:“有什么不可能?”
我淡淡的笑:“我凭什么信你!”
东方朔却说:“还记得他除夕夜里做的那首词吗?”我点点头说记得,于是他说:“其中一句,‘一旦天下匡正,瑶池长醉,玉峰听风,深藏功与名’,瑶池是昆仑之巅的一方温泉,玉峰便是那昆仑至高玉笔峰。”
我看了看他脸上复杂的表情,只好说:“他喜欢昆仑山,这个我知道,有什么问题吗?”
东方朔却轻轻摇头:“你或许不知道,昆仑山是匈奴的信仰之山,他们自称是昆仑山之狼的后代。”
我笑着问他:“你想说明什么?想告诉我他是匈奴人吗?”
于是他再次轻轻点头,我却摇摇头说:“这个理由或许还不够分量”,东方朔说:“还记得上元节在醉生梦死那盒胭脂吗?”
“记得!有什么问题吗?”
东方朔说:“大有问题!胭脂山是汉人的叫法,匈奴人叫它大黄山,当晚杨壹的确是这么叫的。”于是我忽然想起和杨壹一起去匈奴那一次,他的表现的确有些奇怪,但即便他是匈奴人,那又怎么样呢?于是我说:“你们抓他就只是因为他不是汉人?”
东方朔摇摇头说:“当然不是。”
“那你们还抓他?他现在只是个商人!”
东方朔又笑了,“还记得那一句‘待他日,终将铁手,撕破云天,还碧空万里’吗?”我点头说我记得。
东方朔便感慨说:这是多么大的野心啊?此人不除,天下难安。”
“你们要怎么做尽管去做,何必要把这些说给我听?”我冷冷的问。
他轻轻点头,然后认真的说:“除掉一个匈奴遗孤无需劳师动众,只需你白思夜辨明大局,保持中立。”我笑笑说:“他叫了八年大哥!要杀他,我的刀岂能答应?”
“你的刀不答应,难道你要做这世上第四个因一己私情伤天下百姓的人吗?”
“会吗?”我笑着问。东方朔无奈的摇摇头说:“怎么不会?他妄图分裂我大汉疆土,此事一旦被朝廷知道,一万个白思夜也保不了他,希望白大侠好自为之。”于是我不再和他们争论,只是留了一句话:“白思夜不死,杨壹必不能死”,然后大步出门。朱二爷却追了出来,他在我身后说:“白思夜,你好糊涂。”我笑着说:“我愿意”,然后默默转身。这时身后又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时是东方朔。他憔悴的面容已换上了一脸感激的笑容,一瘸一拐的走过来朝我深鞠一躬:“真的该好好谢你,等忙完了这些大事,我想听你给我说说她的事。”“没问题!”我爽快的答应。才准备走的时候,又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这次,是一个我一直都想再看见的人——兰雪晴。他灿烂的朝我一笑,蒙着黑纱的脸笑得双眼迷离。“有事吗?”我不知不觉的语气柔和起来。“没事!你那天带的那个小妹妹皮肤很好,是东方怪老头让我那么说的!回去替我对他说声对不起。”我无奈的笑笑:“就这些吗?”她歪着头想了想说:“恩!就这些,再见”,说完便疾步走回了她的琴桌。
回去的时候杨壹在,我其实很想问他,却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吃饭的时候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却还是没能问出那句话,他见我欲言又止,我只好改口问了句:“你今年多大了?”杨壹惊异的看着我。我笑笑说:“看什么?我不记得了你也不记得了吗?”杨壹便笑笑说:“二十六!问这个干什么?”我想了想说:“二十六,该有家室了!”他摇摇头说:“还太早!”于是我们都低头吃饭不再说什么。
日子平静了一段时间了,一切看起来也都没什么变化,杨壹有段时间没有回家了,晚月每天都要去街上走走,但是很少再买东西,就只是在街上转一圈然后回来。每次我也都是想都不想便跟着她去,这天我问她:“不买东西为什么一定要去街上呢?那里只不过比其他地方人多一点,吵一点,乱一点,在家不也挺好的吗?”晚月看了看我,就说了一个字:“闷!”我一直不能接受晚月对我这突如其来的冷淡,所以很想找个机会和她好好谈谈,她却似乎每次都故意回避,次数多了,我便也不打算再说什么。她原是没打算给我澄清的机会,但是我想,是个误会就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然而当时我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这一天到底什么时候来?一年?两年?十年?还是一辈子?抑或,是比一辈子还长。
所以,今天她再上街的时候,我便再没有跟着去,与其在一起相互冷漠,不如让她自由的喜怒哀乐,没有我,她会好很多。看着她默默远去的背影,我又不由叹了口气,然后回房睡觉。醒来的时候又是黄昏,可是晚月没有回来,平时这个时候早该回来了。
我去街上找她,大小九条街道都找遍了,却没看见她的身影,回到夕阴街的时候整条大街上已经没几个人影。好不容易碰见一个才收摊的小商贩,我问她有没有看见晚月,他挠着头问我哪一个晚月?我说就是夕阴街口青砖大院的红衣姑娘,几乎天天上街。他拍着脑袋说见过!我欣喜的问他:“今天看见她朝什么方向走的吗?”那人想了想说没见。但是当我满心失望的准备往回走的时候,他忽然叫住我说:“我想起来了,今天见她跟一个穿着红色披风的男人沿着华阳街一直往南去了!”红色披风?我想了想,向他道了谢便沿华阳街再找了一遍,可还是没找到。回家后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朱二爷!在我见过的人里面,只有他平时是穿红色披风。正在想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丫头总算是回来了!我跑着去开门,但是门外竟然没有人,左右看了看夜还是没有,于是我思忖着转身,却在那个瞬间看见地上躺了一个人,是晚月!
我叫她,她不答应,摸了下气息,应该只是昏迷了。我把她抱回房间,昏暗的油灯,静静的辉映着她苍白的脸色,头发凌乱,红色的长衫上一道一尺长的口子,好像是被撕破的!我忽然有一种很坏的预感,但是没敢多想,只是坐在客厅里等她醒来。一直到后半夜,我刚在椅子上打了一个盹,就忽然被人拍醒,睁开眼时晚月正站在我面前。我站起来,十二分关切的问:“去哪儿了”,随后不由自主的双手搭了她的肩膀,她却急忙往后一缩,喊了一声:“疼!”怎么会疼?她自己也惊异的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说:“让哥看看!”她迟疑了一下,慢吞吞的把衣领解开,露出了左边的肩膀。我把油灯端过来,发现她雪白的左肩上多出来一排参差的牙印!伤口似乎已经很久!上下牙痕模糊成一片青紫,唯依稀可辨上下各有四颗齿痕!晚月也被自己肩头的牙痕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便埋下头开始哭。我把她拉过来,问她今天见过什么人?她想了想说,在街上的时候只听见有人从后面叫她,她一回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心里顿时怒火熊熊,谁人有如此胆量,白思夜的妹妹都敢动?我问她:“你对今天去过的地方,或者见过的人,还有印象吗?一点点也行!”她努力的想了想说想不起来,然后就哭的更凶。我在她旁边安慰她,她忽然停止了哭泣,抬头说:“我好像记得今天喝的酒是浅蓝色的,还记得墙壁上有一只头朝上的老狼。”她总共就想起来这么多,其他的都想不起来。我安慰了她几句,劝她回去睡觉,她却只是站着不动,我准备问的时候,她忽然说:“哥,我怕!”我说:“那哥在外面陪你说话,哄你睡觉!”她用力的摇头。我想了想,还是带她进了房间,我说:“睡吧!哥就坐在床边陪你,”她点了点头。
我没有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