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老了,容易犯困,特别是在春天,你去忙你的吧!”他慢慢的走向床边,眼睛里满是失落。
听完这个故事的那天晚上,我想起了三个人,一个是隐娘,一个是血洒大漠的云儿,还有一个,是诛我全族却被我撕成碎片西日阿訇将军。”
“许诺,即是债!”师父的话,如一把尖刀,将我的记忆挑的鲜血淋漓。我曾答应过隐娘,若有一日能化为人形,一定将他的琴带回长安归还它的主人,奔命间竟将此事忘之脑后,幸好今天想起来,所以我一定要兑现对她的许诺。还有云儿,她到死也没能看见我许给她的一面铜镜。而为什么会无端想起西日阿訇?我想,这大概只是个巧合,我决定明天启程回楼兰城,其他事情,等回来之后再做打算!
第二天,我起的很早,走进师父的房间时,他也早已静坐于桌旁,依然手捧一碗清茶。我告诉他我想出行一次,本以为他会问我去做些什么的,没想到他只是淡淡的一笑,问过归期便亲自为我备齐了路上所需的水和食物,我激动的不能言语,跪拜之后便急急上路。
七天之后,我回到了楼兰城,信步走进城内,城里的一切熟悉而又陌生。不经意间已是将军府门外,那条古老喧哗的青石长街,两边沧桑满布的店铺瓦房,错落凌杂的拴马桩,将军府那扇紧锁着的掉了漆皮的朱红木门,还有那片我曾经整日昏睡的台阶,无一不重重的刺激着我的记忆深海。我独自徘徊在曾和隐娘一起游荡过的街道,来来往往的人群让我突然陷进无端的孤独,没有了隐娘的楼兰城,在我看来,只是一堆废墟。
又是黄昏,漫天凄艳的红霞,这样的时节似乎太适合于触碰自己久不敢提及的伤心往事。我第二次转回将军府门外,从门缝里窥视大院深处的世界,铺满苔藓的青石小路,两岸密密麻麻的野草里闪耀着星星点点的花,一切都显得寂静而荒凉。
我跳过高墙,空空荡荡的将军府里蛛网横生,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我的脚步的回声让整个将军府愈发显得死寂。我转进西边的院落,门栏上的蛛网甚至比门外更显厚重,往日千娇百媚的花园里已生满了杂草,短短两年,此处,物非,人亦非!
隐娘住过的房间里已空无一物,我知道那一把哑琴不在这个地方,却还是走了进来,至少这里还有一扇她空守了三年的冷窗。她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已落满灰土,我轻轻坐进那张椅子里,第一次从隐娘的角度向窗望眺望,透过轻薄如翼的窗纱,后面的墙头上乱糟糟的草丛里,是一窝活蹦乱跳的麻雀。我一直以为,窗前的隐娘是空洞而透明的,今天却才明白,守在窗前的她,一直在默默欣赏着这几只鲜活的生命。也瞬间才明白,在她回光返照之际曾对我提到的‘它们’,大概就是指墙头那些自由快乐麻雀。它们能拥有的不多,然而她却永远都得不到,一个叫自由,另一个叫快乐。她的心情,两年之后我才真正明白!
琴一定在王宫,隐娘离开之后,是王带走了隐娘留下的一切,这些,我都记得!
天色彻底暗下来的时候,我悄悄的潜进了王宫。那里高楼林立,灯火通明,我绕开了所有的守卫,直接走进了王的寝宫。当我轻脚踩进王宫的大理石地面,眼前一幕几乎让我眩晕,那纯白似雪的身影,干净美丽而略带伤感的脸庞,匀称细致的身材,这一切与梦中千百次出现的她没有一丝差别。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微微闭上眼又再次睁开,这的确不是幻觉,方才看见的一切也都还在眼前。不错,是隐娘,她神情依然冰冷,面前的木桌上,摆着她曾经用过的胭脂盒,还有她用了三年的铜镜,脚边的琴桌上,静放着她那把没了弦的琴!
我一步一步的走近,她却静静的站立在原地,保持着我最熟悉的姿态与神情。“隐娘!”我不自觉的叫出声来,正静伏案头的王被我的声响惊起,他循声看过来,双眼也还是当年那般平静。“怎么?你认识隐娘?”他没有我想象中的惊慌,淡定的一如当初西院门外的回首!
“是,我认识”,我侧过头再看了隐娘一眼,她依旧纹丝不动,如同一尊石雕。
“无论你是什么人,以后不要再来打扰她,她在这里很好,一直都很好!”王语气冰冷,却仍带有一丝的痴迷。
“我今夜来这里,是为了取一样东西”,我平静的告诉他。
“这个房间里,你拿走什么都可以,唯独她和她的琴不能动。”
我笑笑说:“这里除了隐娘和她的琴,别的于我而言一文不值”,说完冷冷的看着他。他似乎有些烦躁,但依然故作镇静的问:“你是什么人?”我冷笑:“这个你不用管,我今天来只要这把琴!”“那,要是我不给呢?”他高傲的脸上满是不屑。我冷笑,“你还有得选择吗?”说话间我的刀已直指他的咽喉,他认出了手里的七星宝刀,面门上瞬间布满细细的汗珠:“这是西日阿訇的刀,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这个你也不用知道,只要你答应把琴给我,我们就各自相安无事。”
他淡淡一笑说:“可惜你说了不算!门外是我的两千王宫护卫,他们个个武艺精良,你以为你走的出去吗?”
“我想试试!”我笑得一脸轻松,然后用刀逼着他后退到隐娘的身旁,直视着他的双眼问:“你是怎么做到的?让她的身体不腐不坏。”
“这个,你也不用知道”,他依然傲慢如初。
“那,我只好自己弄个明白”,我用另一只手去触碰隐娘的脸,却才发现她整个人都被扣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
“不要碰!”王在咆哮。
我冷笑:“她已经去了,如果你真的爱她,就让她入土为安。”
“这跟你没关系,我该怎么做不用你来指点!”他依然不惊不惧,一脸傲慢。
“这当然与我有关!”说话间我的刀不禁又向前逼进了一毫,他的颈部已经开始流血。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说了,这个你不用知道。”
他静静的看我,又小心的看了一眼我手里刀:“怎样才能让你留下她和她的琴?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这把琴。”
他终于紧张起来,近乎哀求的说:“只是一把哑琴而已!你要它何用?”
于是我认真的告诉他:“隐娘临终前嘱托我把她的琴带回长安,我一定要完成她的遗愿!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凭什么让我相信你的话?”
“你信与不信已经不重要,但是我刚才我又改变了主意,不仅要带走她的琴,人我也要一并带她走。”
王摇摇头说:“你带不走她的,她不能离开这个水晶棺罩。”
我再次阴冷的笑:“那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他比先前更紧张,惶恐的说:“这个水晶罩一旦破裂,她就会化为尘土,你必须相信!”
我向他浅浅一笑,冷冷的说:“已死之人,化成尘土也比一直静立在你这可憎之人的眼前要好的多。”
王的态度终于彻底软下来,无力的说:“那好,我信你,琴你带走!只求你把她留给我。”
“留给你?你也配?”
他不再言语,默默的低下了头。
“没了这个水晶棺罩她真的会化为灰土吗?”我笑着问他!
“是!”他回答的十分认真。
“我想试试”,说完捏起桌边的一只夜光杯,重重的砸向那只玻璃棺罩。“不要!”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时,水晶的棺罩已经裂成了一堆碎片,我和他同时把目光移向静立在棺罩里的隐娘,刚才还默然静立的她,身体迅速开始剥落,瞬间坍塌成了一堆粉尘,只留下一袭白色的衣裙和那只美丽的墨玉蝴蝶。王尖叫起来,他扑倒在地,捧着那白色衣衫嚎叫的撕心裂肺。这时门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我再次将刀架上他的脖子,门被撞开,他的侍卫持刀逼近,虎视眈眈的看着我。我将他喉端的刀再向前刺进去一分,回头怒喝:“都出去,否则你们的王必死无疑。”“出去”,王向着他的侍卫咆哮,他全身都在颤抖,侍卫门只好将门关上,退出寝宫。
“对不起,隐娘不该留在这个地方,她的琴更不该留在这个地方,我必须完成她的遗愿”,说完后我把刀拿下来,看着瘫软如泥的他。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第二次问我,并开始嘤嘤的哭泣。
“这个你不必知道”,我再次如是回答。然后接着对他说:“我一定会完成她的遗愿,你不用怀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我才会这一把残琴当成无价之宝,以死相争。你的王宫里虽金玉琳琅,但于你我而言,皆如粪土。”
他缓缓的点头:“我知道你是谁了!琴你带走吧!这世上或许只有你才能完成她的遗愿。”
“谢谢!”我轻松的笑了起来。
“你是雪球,隐娘的宠物,对吗?”他抬起头看我。
我笑着点点头:“你很聪明,但我不叫雪球。”
“你叫什么都无所谓,我们没有机会再见,有件事要提醒你,琴身下是有一行小字,或许可以帮到你,尽快去吧!”王摆摆手。
“谢谢,请安葬她的尸骨,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这些不用你操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他神情木讷的把地上的衣服抱进怀里,憔悴的形同死人!
“我可以从你这里拿走一面铜镜吗?”
“可以!”
我将桌上得一面方镜揣进衣袋,回过头来平静的说:“借大王一用”,随即一把将他提起来,把刀架上他的脖子。“不用了,我放你走!”他平静的站起来推开门,喝退外边的侍卫。我再次向他致谢,夺步闪出墙外,一路向东。安静的夜色下,在楼兰城的大街小巷间,缓缓飘来楼兰王那充满刚毅与破碎之美的苍凉的琴声!
三 五典学宫(4)
三 五典学宫(4)
路过雪狼湖时,湖岸上已是芳草凄凄。一年前与云儿在大漠初见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如果没有她,我不可能平安的活到今天!于是我开始无尽的自责,如果她还活着,看见我送给她的镜子该有多开心啊!我绕着雪狼湖岸缓缓行走,却还是没找到的埋骨之地。她一个人躺进这沙土,已经整整一年!她会感到寂寞吗?想着我又摇摇头笑了,人死如灯灭,哪里还会有寂寞?无奈之下我将那铜镜投进雪狼湖,我知道,如果人死后真的会有灵魂,那她一定能看得见!
我带着琴和那只断翼的墨玉蝴蝶回到五典学宫时,师父正站在门外,静静的眺望着漫无边际的沙漠。我慢慢走近时,他忽然问我:“一把琴?这就是你这次出行带回来的东西?”
“是!”
“我可以看看吗?”
我将那把琴递上去,他捧着琴左右端详,又默默走进房间,将琴摆在一张案几上。“好琴,好一把青桐木琴,只可惜已不能出声!”他允自赞叹,又抬起头看我:“你知道这琴里的学问吗?”我摇头说不知道。一架琴而已,况且还是一架哑琴,其中能有什么学问?但我还是问道:“什么学问?”
师父捋了捋自己的胡须,“琴原有五弦,后来文武王各加一弦,长三尺六寸五,宽四寸,这其中大有学问!”
“望师父赐教”,我缓缓的说。
“上有五星,下有五行,人间便有五典,人间之琴当然应有五音,故而琴有五弦,琴身长三尺六寸五,象征一年之日期,宽四寸,代表四季轮回。万物皆归于自然,这小小的一把琴有哪里能例外?”原来如此!于是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师父又问,“你来这里也已近半年,今天为师忽然想问你一个问题”
“师父请问”,我做好了准备。
“你认为人之本性是什么?”
“善良”,我稍作沉吟,朗声回答。
“能说说你的理由吗?”
其实关于这个问题,我自己本没有过太多思考,只隐约记得,曾在师兄的那些书籍里看见过,儒家向来以人性本善立著,而法家则认为人性本恶,更有亚圣门下高徒告不害认为人之初生,无善无恶!相较之下,我只好取孔圣之言!
师父笑着摇摇头。
“那就是邪恶?”我试探性的回答。
师父笑了笑,又轻轻摇了摇头。
“还不是?那就只能是不善不恶”,我笑着回答,自信满满!
师父却还是摇头,于是我无奈的笑了。
“应该是善恶并立才对,人初出母腹,性归于自然,善恶即对立于心,恶人偶尔会行善,善人也偶尔要做坏事。人来于自然亦归于自然,便逃不出自然固有的法度,初生的婴孩,既有同情弱小的慈悲之心,更有作恶害人大恶之念,孩子们做事,是最不愿意考虑后果的,他们的所作所为,凭的仅是一时兴致。所谓人不可貌相,便是指你亲眼看见的某人不经意的一个举动,根本不足以判断这个人的品性及为人”,师父说完,长长的打了一个哈欠,吩咐我收了琴!
走出房门前,我回身看了一眼倦容满面的师父,猛然开口喊了一声:“师父!”他抬起头来定定的看着我,我却终于还是不知道怎样向他提及我最最痴迷的那个字——剑,于是改口说:“我,我有问题要问”。我知道师父会说自己已经困倦,但我心里的这个问题已不能再等,一天都不能。
果然,他不紧不慢的说:“我困了!明天早起吧!好多问题,是问不处答案的,你自己悟不透,我说再多也没用。”
“可是,弟子不知道怎么参悟。”
“我说了,我累了,让你明天再问”,师父说话间又是一连串的哈欠,我只好转身离开。
“等等,带上你的琴!”师父在我身后说。我回身把琴夹在腋下,走出了师父的房间!
那一夜,我又一次辗转难眠,师父为什么要和我玩一个哑谜?如果我这辈子都悟不出来,是不是一辈子都不能离开风旗镇?所以我只能去请教师父¬;,正所谓思而不学则殆!
我在床上来回翻动着,就是没有一丝的睡意,不经意间突然想起楼兰王的话,琴身下会是什么字呢?我点起油灯,将琴翻过来,琴下的确有两行清秀的小字——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