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无意伸手按住他的肩头,“我在这里。什么事情?”
“今天闯山的人不止我一个,你应当是知道的。想请你帮忙的这件事……就是和另一个人相关,他就是……”燕孤鸿急促的喘息了几声,艰难的吐出一个名字。
秋无意的脸色陡然一变。
“我想请你答应我……送他下苍山。无论如何,他是我的兄弟,也……曾经是你的兄弟……”
“楚狂兄,既然他潜入风云顶的目的是行刺教主,凡苍流教上下,皆有辑捕此人的职责。按照教规律令,其罪当诛。所以……”秋无意咬了咬牙,“我不能答应你。”
“无意,我知道这事很勉强,可这是我唯一的请求了。” 燕孤鸿喘息着,吃力的道,“这……也可能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情了。无意,答应我。”
空气不安的沉默着。
注视着燕楚狂期待的神色,秋无意不自觉的咬住了唇,痛苦的神色自眼中一闪而过。
静默了很久之后,他垂下了眼睛,轻轻吐出了两个字,“不行。”
燕孤鸿怔了好久,勉强苦笑道,“临终要求都会失灵,无意你还真是……”
空气中突然传来了幽幽一叹,“呆子,还是呆子。”
叹息的声音似嗔责,又似埋怨,音调听来竟如此的熟悉。燕孤鸿侧头仔细分辨着,思索着……突然,他全身一阵大震!
“阿心?阿心! 是不是你阿心?” 狂喜的神色自他的脸上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神色竟然有几分惊恐,“不要进来,我这个样子不能见人!
阿心你在门外就好……”
纤薄的丝绸织缎滑过他的脸颊,聂玉心俯下身体,在燕孤鸿的肩膀上轻轻的咬了一口。
燕孤鸿的声音突然停住了。他苦笑,“那么久不见了,你还是这么喜欢咬人……”
聂玉心柔声道,“那么久不见了,你还是个呆子。”
燕孤鸿笑了笑,吃力的道,“就算从前确实是个呆子,现在这个燕楚狂已经算不上了罢?呵呵……阿心,这些年在关外,我想通了从前的许多事情……”
“呆子,你根本什么都没想通。” 聂玉心展颜而笑,手指温柔的摩挲着他的面颊,泪水却星星点点的落了下来;
“后悔从前犯下的错事,就索性把自己放逐关外,放浪形骸了一辈子。如今都是快死的人了,
剩下的时日已经不多,却还苦苦记挂他们活着的人。你……就不能为自己活一刻么?”
燕孤鸿完完全全的呆住了。
怔了很久很久,他突然纵声狂笑,
“枉我叫了十几年的楚狂人,我竟然始终堪不破这红尘,哈哈,哈哈~~~世事一场大梦,世事一场大梦!总以为梦醒了,回头再看,却原来还在梦中! ”
狂笑声中,他的全身猛然剧烈抽搐,一口鲜血激喷而出!
“孤鸿! ”
聂玉心脸色大变,颤抖着揽住他的脖子,急忙用衣袖去擦拭嘴角的鲜血,但血水越涌越多,却怎么也擦不尽。
燕孤鸿断断续续的咳着血,脸色却平静的很,低声道,“阿心,你说的对,我这辈子确确实实是个呆子,天下第一的呆子……幸好这个呆子很有福气,能死在他最思念的人怀里……”
聂玉心小心的擦拭着他嘴角新溢的血,轻声阻止他,“不许胡说。”
燕孤鸿苦笑,“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难道你还要我继续受活罪么?阿心,帮帮我,让我解脱罢。”
聂玉心浑身一颤,声音立时哽住了,“孤鸿你……”
秋无意猛的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去。
铁门里似乎传来了一些响动声,隐隐约约的又传出话语声来。
燕孤鸿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阿心,你还……还记得么?我们是在太湖认识的……当时为了争一艘画坊,我们从诗词歌赋比到武功阵法,再……再比到星象玄学……整整比试了三天三夜……”
“记得,当然记得……”聂玉心抱着燕孤鸿的躯体,神思恍惚的遥望着远方,“比试了三日,精疲力尽,然后我们相对一笑,不约而同的收了手,然后我们就相伴着一路同游……”
燕孤鸿的神色间出现了几分向往,仿佛竟又看见当日的景象了,喃喃的道,
“是啊,同游的那一个月零九天,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了。阿心,你喜欢苏轼的词,路上没事总喜欢吟个不停,最喜欢的就是那句……那句……”
他的声音突然断住了,布满伤痕血沟的脸上满是惶急的神色,“阿心,那句是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都想不起来了?!”
聂玉心闭了闭眼睛,下颌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低声道,“我最喜欢的是他的西江月,尤其喜欢那句‘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总在路上吟的就是这一句……你这个呆子,明明记得这些,明明没有忘记我,为什么当初舍得抛下我一走了之,让我等了你那么多年……其实我早就不气你了,孤鸿,你再听我说话好不好……”
秋无意咬着唇,背紧紧的靠在铁门上。
只有这样,身体才不会发抖,身躯才能站的笔直。
干涩的眼眶痛得厉害,他闭起了眼睛,茫然的听着聂玉心的声音轻飘飘的传入耳朵。恍惚中,竟是宛如少女般的口气,犹自带着赌气的音调,轻轻柔柔的道,“笨蛋,呆子,孤单了一辈子,就连去黄泉也要抛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去,我偏不依你,偏要和你一起去。你走慢点,在前面等等我~~”
秋无意浑身突然一个激灵,失声惊道,“聂长老! ” 反手推开铁门,闪身疾冲进去。
聂玉心抱着燕孤鸿的残破躯体倚墙坐着。回头望了眼秋无意,她笑了起来,“无意好孩子,我要跟他走了……” 一张口,鲜血立时沿着嘴角缓缓流下去。
不止嘴角,自七窍里,都缓缓流出殷红的鲜血来。
这是……自绝经脉的征兆!
秋无意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摇摇欲坠,干涩的喉咙里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聂玉心笑着拉过秋无意的手,指尖冰冷。
“你这孩子,看起来冷冷淡淡的不好接近,碰到亲近的就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实在让人放不下心啊。听心姨一句,凡事依着教主点儿,有什么心思想法跟他多说说,不要什么都闷在心里……男孩子家哭什么,人总归一死,我不过是看明白了,想清楚了,先走一步罢了……”
每说一个字,就有一丝鲜血自嘴角滴落下来。她的双眼渐渐低垂了下去,凝望着怀里的躯体,喃喃的自语着,
“世事一场大梦……我们……不过是今生梦尽了……”
秋无意怔怔的跪坐在地上,心里也不知是悲,是苦,是酸,是涩。
背后的铁门轻响着被拉开了,昏黄的烛光泄漏进黑暗的牢房里。一个长长的人影映到了墙上。
“是戚堂主么?” 秋无意疲惫的合上眼睛,“如你所见,事情都了结了。”
映照在墙上的影子微微颤抖着,却没有应答。
“戚堂主,把这里收拾一下,走罢。”秋无意轻叹着回身,抬眸。
黯淡的烛火构勒出来人的身影来;虽然有些模糊,他却已经能够分明的看到那个人的脸。
秋无意突然浑身一抖,踉跄着退了一大步!
来人颤抖着身体,双手攥握成拳,死死瞪着牢房中已没有气息的尸体,眼眶直欲裂出血来
萧初阳!
第十四章
昏黄的烛火在阴湿的牢狱中不时的跳跃闪烁着,映照在秋无意没有血色的脸上。他的脸色苍白若死。
拖长的阴影笼罩了狭小的牢室,萧初阳的面色同样惨淡。
沉郁的目光由地上的尸体开始,缓缓向上望去,看到了秋无意和聂玉心交叠的手。
他的手上,身上,满是鲜血。
绷紧的眼皮蓦然一跳。不知道多久的时间,萧初阳的眼睛就定定看着那只手,还有……那片干涸了的鲜血。
暗沉的风暴在眼中聚集着,翻滚着,越聚越沉,最后却化成了一句平静异常的话语,
“当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秋左使。”
虽然平静的说着,嘴角的讥嘲之意却越来越扩大,上扬的唇线变成了无比讽刺的弧度,无声的沉淀着此刻的所有真实情绪。
秋无意垂下眼睛,也望着自己的手,苦笑。
该说些什么?说什么也没有用。眼睛看到的,耳朵里听到的,都清清楚楚的摆在这里,信你的终究信你,不信你的怎么辩解都是白费唇舌。
手上沾染的是燕孤鸿伤口流出来的鲜血?亦或是聂玉心临死前嘴角里滴下的血珠?他自己也不知道。谁又能分的清楚!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只听一声大响,铁门被猛然打开了,外面的光线灌进阴暗的牢房。
青色的年轻身影矫健的闪进门来,“秋左使! 刚才有个人不知从什么地方闯进来…… ” 看清牢房里景象的瞬间,进来的年轻人立时呆住了。
不止是他,他身后的十几个人齐齐呆住了。
“他、就是他……”手指分明指着站立的陌生男子,骇然睁大的眼睛却瞪着墙角依偎的人影,声音中带着颤抖尾音,“聂长老她怎么了……”
秋无意摆摆手,“章兄弟,不必多说了。”
戚莫聪此时就跟在章乾后面进来,见状只怔了瞬间,立刻低喝道,“你们都到门外去! ” 自己抢身而入,同时反手将门掩住。
“秋左使,这人是谁?还有……” 他明显的犹豫了一下,目光落在角落那里,“聂长老到底是……”
秋无意的目光飘过立在对面的颀长身影,深吸一口气,平淡的道,“好久不见了,初阳公子。”
低低的倒抽气声响起。只见人影闪动,戚莫聪已经谨慎的疾退几步抵住门口,肃然喝问道,“武林同盟的萧初阳?!”
萧初阳苍凉的笑了,“武林同盟已经不在了,萧某人倒是没错。” 目光扫过旁边的秋无意,笑容更冷,“也就是今日闯山行刺的人。”
戚莫聪脸色一变,神情间随即闪过疑惑之色,“是你?那今天下午擒到的那个燕孤鸿……”
秋无意苦笑着摇了摇头,垂下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睛中种种难以言喻的隐隐伤痛。
萧初阳冷笑,“半山腰的案子是我做的,修竹院的案子也是我做的。只可惜卓起扬运气太好,在乾坤胆落地的前一瞬间被他的影卫推开了,否则今天死的一定是他。你们枉自派出大批人手搜了整个下午,没有搜到我,却抓错了人,邀错了功,是不是很可笑?哈哈,哈哈……”
他忽然纵声大笑起来。
房间内外的众人听得清楚,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相顾骇然。
狂放的笑声犹自回荡在狭小的牢房里,萧初阳的脸色突然一敛,按住了剑柄,凛然道,“我就在这里,谁要过来交手的?来罢! ”
“我! ” 戚莫聪瞳孔猛的收缩,瞬间反手拔刀!
刀光闪烁,瞬间已到头顶,萧初阳却没有动。不仅按着剑柄的手没有动,甚至连眼睛都闭起来了。
戚莫聪的心头升起隐约的不对。古怪,实在古怪的很。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了一句更古怪的话语,却分明是秋无意的嗓音,“戚堂主,把刀收起来罢。”
刀势硬生生的停在头顶几寸处。
秋无意的语气平静的很, “戚堂主,眼前的这个萧初阳已经不比当初的萧初阳,以他现在的武功,一个戚莫聪徒手就能制住十个。”
戚莫聪大奇,不由看向萧初阳——这个敢於只身闯山的男子,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初阳公子,武功竟然会是超乎意料的差么?
萧初阳平静无波的脸色突然变的很难看。面对面的僵持了片刻,他咬了咬牙,“你知道?”
秋无意沉默的望着他。
相隔仅仅半年,有些事他还记得很牢。比如说他亲手泡进酒中的解忧草,再比如说……当面喝下那坛酒的萧初阳。
就算是勤练不辍,日夜练功,半年的时光,能恢复的武功也终究有限的很。虽然竭力隐藏,但留意看去,无法掩饰的虚浮脚步却暴露了他浅薄的内力。
垂下眼睛,再抬起。望着萧初阳的眼神着带着几许了然。秋无意点头,“我知道。”
萧初阳想笑。可是到真正笑出来的时候,却变成了苦笑,满嘴都是涩然味道。
有些事情,虽然刻意瞒着藏着,原来……还是瞒不过他。
带着探究意味的视线打量了面前的男子许久,秋无意若有所思的收回了目光。柔和的嗓音带着叹息音调传入耳膜,却震得心里隐隐发痛,
“引颈就戮,你就这么想死在他手里么?”
萧初阳面容突然抽搐了一下,咬着牙不作声。
“被我说中了?白道中人的心思果然好猜的很。”秋无意笑了笑,
“让我再猜猜看其他的。以你现在的武功,单枪匹马的闯上苍山来行刺,无异于自找死路。偏偏你真的来了。你的目的是什么?做一个人人称道的大侠?赢得生前身后美名?”
嘴里轻声说着,他的唇角不觉上翘起来,悠悠感叹着,“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好一个武林志士,白道英雄。”
萧初阳默然片刻,突然笑了起来。神色间的凝重之色被笑容冲淡了不少,“原来你一直这样想我。”
面前正对着戚莫聪寒气逼人的刀锋,只要秋无意的一个眼神,立刻就会血溅五步。这样的局面下,萧初阳的神色竟似乎卸下了重担一般,轻松的对着秋无意侃侃而谈,
“有些事情想必你也清楚。当今武林格局大乱,虽然以苍流教势力为最大,但苍流教这几年发展过快,根基不稳,又经历几场大战,必然导致统率人手青黄不接。目前苍流教会有如此繁盛景象,这是因为卓起扬一手扩张的结果。只要有他在,以他的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