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无意摇了摇头,“不了。此间事情已经了结,我明日就回中原。”
“……多待一个月都不行?”
“一日也不能多待。”
燕楚狂呆了呆,忽然一拍桌子,怒道,“要走现在就走!走的远远的,落得眼前干净!”
秋无意笑了笑,居然真的站起身就往门外走了。
走到大门口处,他回过头来,只说了二个字,“多谢。”
燕楚狂哼了一声,神色间犹自怒气冲冲,“老子高兴请你喝酒就请你喝酒,不高兴就让你滚蛋,谢什么谢……”
秋无意微笑不言,视线却落在燕楚狂手里的竹筷上。
竹筷细长,质地普通,是任何百姓家里都能随处看到的那种器具。然而看着它的时候,秋无意的眼睛里却多了一丝温暖笑意。
“不是谢你的酒……”他微笑道,“谢谢你风雪中送来的竹筷半支。”
燕楚狂倏然住口。
静默良久之后,他重重叹了口气。
※ ※ ※ ※ ※
灯未灭,酒已残,人已远。
秋无意带上斗笠走入茫茫大雪中,早已看不见了。
阴影中忽然传来了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
“他走了?”
“他既然不愿做这八方客栈的掌柜,自然是走了。”
燕楚狂坐在正中的桌子旁边,对着空荡荡的大堂道,“他走了。你呢?你愿不愿意做这里的掌柜?”
静寂中,一个满身酒气的人影自木质楼梯的阴影中缓缓转出来。
黯淡的烛光照在他修长的身体上,他的脚步踉跄而凌乱,他的面容消瘦而苍白。
若不是容貌相同,谁又能想到这个醉醺醺的酒鬼,居然就是那个江湖公认的年轻俊彦,曾经声名赫赫的武林同盟盟主萧初阳!
萧初阳摇晃着走到桌前,满是血丝的眼睛直直瞪着燕楚狂,“你认不认识他是谁?”
燕楚狂道,“不认识他,我能请他喝酒么?”
萧初阳又紧跟着问道,“那你认不认识我是谁?”
燕楚狂从鼻子里嗤了一声,骂道,“你小子糊涂了?自打你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认识你小子了……”
“咚!”
一声闷响,萧初阳的拳头重重捶住桌面上,冷然道,“半年之前,就是他,背弃了洛阳萧家,背弃了整个武林同盟!燕大哥,你明知道一切,为什么还出手帮他灭七杀门,助他苍流教打天下!”
“……你问我为什么?”燕楚狂斜着眼睛睨着萧初阳,冷笑道,“救人也好,杀人也罢,我做事只看顺不顺眼,从来不管为什么!我向来不管武林同盟和苍流教的闲事,你小子又凭什么管我燕楚狂……”
盯着燕楚狂的眼睛,萧初阳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道,“就凭你是七、大、世、家、的后人。”
烛光黯淡,燕楚狂满脸的狂傲之色亦突然变得黯淡,“不要说了。”
“你姓燕,但你不叫燕楚狂。你原本叫做燕孤鸿,是七大世家之一、沧州燕家的门主。只是后来……”
“我叫你不要说了!!”
哗啦巨响猛烈的响起,燕孤鸿面前的那张八仙桌被大力一拍之下,顿时四分五裂的倒在地上。
木屑四处飞溅,大堂内一阵烟尘弥漫。
燕楚狂大口大口的喘息着,突然抬头瞪着萧初阳,“你想怎样!”
萧初阳的头发依然蓬乱,身上的酒气依然浓重,但他的眼睛似乎忽然恢复了往日的清澈。
“燕大哥,帮我。”
“帮你什么?帮你对付秋无意?苍流教?”燕楚狂冷笑道,“萧初阳,这趟混水我不淌。”
“帮我。”
萧初阳的声音很低,却带着无比的坚定,“自半年前一役以来,正道高手凋零殆尽,武林中道消魔长,苍流教的势力日益坐大。燕大哥,如今他们的势力已经渗透到这关外之地,若我们再不设法阻止,等卓起扬真的吞并武林黑白两道,一统江湖之后,只怕这武林中就会腥风血雨不断,再也永无宁日了!”
燕楚狂抱胸往椅子上一靠,冷冷道,“管他江湖不江湖,现在我只是这个八方客栈的老板,只想守着这家小店混口饭吃,在这镇里过完下半辈子,其他的事情我不管。”
“你真的什么都不管?”萧初阳的眼睛里忽然多了几分异样的神色,慢慢道,
“连她的行踪下落,你也不管?”
燕楚狂霍然抬头!
蜡烛垂泪夤夜,烛泪已干。
风收雪止,正是日出时分,辉光映雪,照得天地间颜色大亮。
漫长的夜晚已经过去,萧初阳的头因为宿醉痛的几乎裂开,但他竟不觉得累。
“自从当日一战之后,鸿熙就在江湖上失去了踪迹,还请你帮忙,务必尽快寻找到他。”
燕楚狂斜斜乜了他几眼,“能不能找到鸿熙,又关你屁事了?”
萧初阳垂头望了望自己,若有所思了一阵,轻描淡写道,“能不能找到他,对我很重要。”
“……好,我帮你找人。不过其他的事我不管。”
“如此多谢。”萧初阳拱了拱手,道,“我走了。”
行不了几步,只听燕楚狂在背后道,“他走了,所以你也要走?”
萧初阳的脚步霍然顿了一下,随即冷冷道,“他和我没关系。”
“笑话!”燕楚狂哼道,“你跟他也能叫没关系?称兄道弟那么些年……”
萧初阳沉默着拉开门。
沉重的脚步踩着咯吱的碎雪走了很远之后,突然停了下来。他的声音隐约的飘进八方客栈,音调平平,听来没有任何的高低起伏,
“是他先不认我这个兄长!”
燕楚狂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堂里,喃喃道,“走罢,都走了罢。痴人!痴人!” 声音听来,竟不知有几许苦涩,几许伤痛。
望着门外大街来来往往的行人呆坐了好一阵,他慢慢的伸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支竹筷,敲着空酒碗低声长吟道,“孤坐冻吟谁伴我,揩病目,捻衰髯……”
第四章
“云南大理有一座苍山。江湖上也有一座苍山。
山高数百丈,山势连绵,多的是断崖歧路,终年草木横生,云雾蒙蒙。此山本无名,只因苍流教总坛坐落于此的缘故,居然硬生生夺了云南苍山的名号,被江湖中人唤做苍山。
而苍流教的总坛所在之地,就是苍山之颠,风云顶!
数年内,江湖之变幻风云莫测,皆由此地发源而来。”
-----------《武林通史。苍流教篇。扉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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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这半年以来,武林中格局大变,血斗厮杀不断,可以说是风起云涌,四处惊涛骇浪啊!然而,大浪淘沙之下,无数前辈旧人或死或隐,武林中却也因此涌现了大批的人物,令人瞩目!列位看官,你们可知当今武林中风头最盛的几股势力是什么?”
酒楼里顿时一片嘘声。
一个瘦高个的中年汉子高声道,“说书的,不懂江湖事儿就回家种地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酒楼里喝彩声大起。
另一个人紧接着大声骂道,“他奶奶的,什么几股势力?现在谁不知道武林中是苍流教说了算!兄弟们,你们说对不对?”
周围顿时又是一片拍手叫好声。
那说书的老者表情甚是惶恐,急忙哈腰道,“小老儿一时说漏了嘴,还请列位多多包涵,马上这就换个题目,换个题目。不知各位好汉想听的是……”
那最先发难的瘦高个子大声道,“说书的,你刚才不是说武林中涌现了大批的人物?不妨挑几个最出风头的来说说看!”
台上的老者苦着脸往周围看了看,见台下众人轰然叫好,也只得拱拱手道,“那小老儿就放着胆子说了。”
沉吟了片刻,他开口道,“若论最近武林中风头最盛的人物嘛……在小老儿看来,当首推秋无意。”
乱躁躁的台下猛地一静。
众人的眼神互相问询了片刻,纷纷都向位处酒楼正中央的那张桌子看过去。
时值午后,酒楼里客人不少,几乎每张桌子旁边都坐的满满当当。放眼望去,偏偏正中央的那张檀木八仙桌旁只有个穿着鹅黄色淡衫的年轻人单独坐在那里,一个人占了整个桌子。
正是寒冬季节,街上寒风刺骨,滴水成冰,那年轻人的手里居然还拿了把折扇,还时不时悠闲的晃几下。
见众人的视线都往他这里看过来,那年轻人挑了挑眉,手掌轻轻一拍折扇,不急不徐的开口问道,
“说书的,苍流教如今能取代武林同盟,成为江湖中的第一大势力,秋无意的确立下了不少功劳,这是江湖道上的人都知道的。不过若把他排在第一来说,比起苍流教的教主卓起扬,是不是不妥呢?”
“呵呵,就知道会有人这么问。还请这位公子听小老儿慢慢解释罢。”
说书人笑道,“倘若论的是当今武林中势力最大的人物,当然非苍流教教主卓起扬莫属。不过呢,咱们现在既然论的是风头最盛的人物,那么私以为秋无意是当之无愧了。武林同盟之事暂且不提,公子难道没有听说他日前一举全歼漠北七杀的大消息?当真是轰传了整个江湖啊!”
黄衫年轻人的嘴角难以察觉的撇了撇,伸手端起面前的茶盏饮了几口茶,转口问道,“除了他呢,最近在江湖上的风头很盛还有谁?”
说书老者摸着山羊胡沉吟道,“除了护法左使秋无意之外,最近最为名声雀起的人物,就当属苍流教的护法右使陆浅羽了。细数起来,短短几个月之内,这陆浅羽也是做下了不少大事。只不过……”
黄衫年轻人的眼中光芒闪动,追问道,“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这陆浅羽做事的手段太绝,江湖上的仇杀却往往连累到无辜百姓。唉,可怜白白遭受池鱼之殃的众多生灵……”
坐在边角那几桌的是十几个官绅打扮的人。听到说书人这句话的时候,那几桌忽然碗盖碰撞之声大作,还有几杯茶泼在桌子上。
这说书的老者显然是外地人。
若是本城的人,又有几个不知道这经常来这居鹤楼喝茶的黄衫年轻人,就是他刚刚提到的苍流教护法右使陆浅羽!
几个人偷眼望去,只见陆浅羽静静坐了片刻,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说的好!说的实在是好!”
一边说着,他施施然站起身来,摇着折扇慢慢向门口走去。
走到大门的时候,他忽然一合折扇,微笑着转头对旁边桌子上的几个大汉道,“这位先生的书说得好极了,你们几个还去不打赏?”
看看那几个大汉背后的钢刀,再看看台上犹自懵懂不知的说书老者,四周边角的人们互相看了几眼,纷纷垂下头去。
陆浅羽摇着折扇,慢悠悠的数着步子走出居鹤楼的大门。
数到第十七步的时候,一声凄厉的惨呼声蓦然从背后传来!
陆浅羽满意的笑了。下个瞬间,他就如一阵清风般轻飘飘的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诺大的酒楼之上针落可闻,除了几道细微不可辨的轻叹之外,再无其他声息。
※※※※
陆浅羽的心情很好。
整个下午策马飞驰一百余里回到风云顶,跨进总坛庄院大门的时候,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
然而,就在他微笑着推开修竹院的圆形拱门的时候,一个黑衣少年悄无声息的拦在了面前。
陆浅羽怔了怔,朗然笑道,“屈墨,你平日里拦别人也就罢了,怎么今日连我也要拦?”
名叫屈墨的黑衣少年躬身行了个下属礼,神色间却是冷冰冰的没有什么表情,“教主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陆浅羽轻笑道,“有意思。不过,本右使似乎不在这任何人之列罢。”
屈墨语气平平道,“既然是任何人,那么陆右使也不例外。”
陆浅羽的脸色登时一沉,冷冷道,“今日我找教主有事,你有本事拦我试试。” 说罢抬脚就往庭院里走。
屈墨垂手站在旁边,居然也不试图阻止。陆浅羽被打断的心情顿时又好了起来。
往里行不了几步,刚刚转入内堂,他忽然听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声音。
很轻,很细,像小猫那样细细的压抑的呻吟声。
声音模模糊糊,似乎是有人竭力咬着嘴唇,但细细的呻吟却仍然忍不住断断续续的泄漏出来。
陆浅羽的脚步忽然停了。他的脸色蓦然变得很难看。
呆站了一阵,他猛地回头瞪着屈墨,“秋左使回来了?”
屈墨沉默着点了点头。
陆浅羽紧捏着手里的折扇,又在内堂呆呆站了一会,忽然转身疾步走了出去。
天色渐渐暗了。
秋无意被梆子声惊醒的时候,正是初更时分。明月的清辉透过窗棂散射进屋里,地面上光晕宛然。
一阵呜咽的洞箫声自远处隐隐约约的传进耳际。
箫声低徊,悱恻不已。秋无意凝神细听了片刻,唇边却渐渐勾起了几分笑意。
他有些吃力的坐起身来,随意找了件外衫披在身上,循声走了出去。
清冷的月光照在大片修竹之上,竹枝在风中摇曳不定。卓起扬披着长衫,静静的立在竹林间。
呜咽的箫声倏然停顿。
卓起扬放下手中的洞箫,注视着秋无意悄然走近。“怎么不多睡一会?”
秋无意笑了笑,“睡不着,出来走走。”他抬头望望天上,“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么好的月色了。”
卓起扬注视着眼前这张秀气的面容,沉默了一阵,“你瘦了。”
“是么?”秋无意摸摸自己的脸,“我倒没注意。”
“最近在外面过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