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任皇帝祈钰(明代宗)不肯让位,祈镇一回来就被他囚在皇城里的南宫,名义上尊为“太
上皇”,实际上是个囚犯。祈镇的皇帝梦落了空,于谦整顿国家的美梦也落了空,因为祈钰
现在已不必倚仗于谦了,祈钰剥夺了于谦的权柄,只叫他做一挂名的“兵部尚书”,不许他
再干预朝廷的“施政大计”。
王振等一班旧时权贵都已倒下,但很快就有一班新的权贵爬起来,“君臣醉乐庆太
平”,昏昏然纷纷然。简直忘记了那“土木堡之变”,国家险被灭亡的惨痛了。
张丹枫失意情场,惨遭家难,更加上伤心国事,他悄悄的在北京躲了几天,连于谦也不
去见,就单骑独行,回到江南。
江南明媚的风光,并没有解除他心中的悲痛,他策马慢行走到苏州城外,忽地仰天吟
道:“天道无常人事改,江山历劫剩新愁!”从怀中掏出一纸染满泪痕的信,信笺上的字
句,他早已读了数十百遍,不用看他也背得出来。那封信是他父亲在临死的前一夕,偷偷放
在他的衣袋中留给他的。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吾以当年一念之差,误投瓦刺,结怨云家。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云靖子孙,恨
吾如仇,理所当然。吾今决意以死赎罪,非为云家,亦为无颜重归故国也。人生必有死,吾
以衰暮之年,得见大汉使臣,威播异国,死而无恨。你见识胜我百倍,有子如此,我可无牵
挂矣。我死后你当立即归国,与云家释嫌修好,赎我罪行。你与云靖孙女相爱相怜之事,澹
台将军亦已告与我知。此事若成,我更无憾矣。
父亲的影子在张丹枫心中泛起:父亲做过错事,也做过好事,他帮助了瓦刺强大,也暗
中帮助祖国打击了也先。张丹枫年轻时觉得不可理解的父亲,而今已完全可以理解了。父亲
像他一样骄傲(可惜这骄傲却引他走入歧途),父亲也像他一样血管中流的是中国人的血
液。
张丹枫在心中重读了这封信一遍,另一个影子又泛上来,这是云蕾,是父亲希望他能够
与之结合的云蕾!可是经过了那一场伤心惨痛的事件之后,此生此世,只恐怕是相见无斯,
还说什么谈婚论嫁?张丹枫这两个月来愁肠寸断,几乎又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这次归来,
本欲借江南景色,聊解愁烦,哪知不到江南,还自罢了,一到江南,却不由自己地更想起云
蕾,想当年并辔同来,也正是这个梅子黄时,榴花初放的季节,一路上曾留下多少笑声,多
少泪痕,到而今却真像李清照词所说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无语泪先流。”更伤心的是:
“柔肠已断无由断”,“泪已尽,那能流!”
古城如画,景色还似当年的浅笑的轻频,不住地在眼前摇晃,张丹枫禁不住低低地叹了
一声:“小兄弟,一切都太迟了啊!”
忽听得一声娇笑,张丹枫的耳边就似听得云蕾说道:“谁说太迟?你怎么不等我啊?”
张丹枫回头一看望,只见一匹枣红马上,骑的正是云蕾,浅笑盈盈,还是当年模样。
这是梦境,还是真人?张丹枫又惊又喜,只见云蕾策马行来,低眉一笑,招手说道:
“傻哥哥,你不认得我么?”呀,这竟然不是梦境!张丹枫大喜若狂,叫道:“小兄弟,真
的是你来了?真的还不太迟?”云蕾道:“什么迟不迟的啊?你不是说过任凭路途如何遥
远,总会赶到的么?你看看,不但我赶了来,他们也赶来了!”
张丹枫抬头一看,只见云蕾的父亲云澄也在马背上含笑地看着他们,面上虽然仍有刀
痕,但却是一派慈祥,毫无怨毒的神色了。他勒住了马,一跃而下,矫健非常,原来他的跛
脚已经被云重用张丹枫所教的法子医好了。经过了那场事变之后,他的怨气已消,又从儿女
口中知道张丹枫的苦心,连他的残废也是张丹枫预先安排,假手云重医好的,上一代的事
情,上一代已经了结,还有什么好说呢?
云澄后面还有几匹坐骑,那是云重和他的母亲,澹台灭明和他的妹妹,一齐看着他们,
微微含笑。澹台镜明策马上前两步,与云重同行,扬鞭笑道:“丹枫,快活林中已布置一
新,园林更美,你还不进城么?”张丹枫如在梦中初醒低声说道:“小兄弟,你也进城
么?”云蕾盈盈一笑,种种恩仇,般般情爱,都尽溶在这一笑之中。
正是:
盈盈一笑,尽把恩仇了。赶上江南春未杳,春色花容相照。
昨宵苦雨连绵,今朝丽日晴天,愁绪都随柳絮,随风化作轻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