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不说自明。董岳、谢天华和叶盈盈都低下了头。这种难以分解的恩怨,即算师
徒之亲,也不知如何排解。山风吹来,每人都觉得一股冷气直透心头。正是:
这般幽怨难分解,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萍踪侠影录》——第二十九回 触景伤情穷村嘶骏马 神机妙算泥沼陷追兵
梁羽生《萍踪侠影录》 第二十九回 触景伤情穷村嘶骏马 神机妙算泥沼陷追兵 寒风飒飒,张丹枫与云蕾相对而立,各自无语各自凄凉。澹台灭明摇了摇头,轻轻叹
息,忽在张丹枫的耳边低声说道:“你抛得下大明九万里锦绣河山,难道就抛不开一个女
子?”张丹枫心头一震,道:“什么?”澹台灭明道:“你的父亲指你重光大周,你为了不
让中华万里的锦绣河山沦于夷狄,冒了多少艰危,献宝献图,挽救了大明天下。你帝王之业
尚自可弃还有什么恩怨不能抛开?”张丹枫怔了一怔,道:“我视帝王如粪土……”澹台灭
明紧接着道:“祖国河山待你回。”张丹枫面色倏而一变,由白转红,澹台灭明的声音虽然
不大,却如在他的心上响起了一个焦雷,这霎时间,他想起了自己从漠北赶往江南,又从江
南重回漠北,历尽万水千山,经过无穷劫难所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自己一番壮志,为了
保全中华的锦绣河山,为了要使中国和瓦刺永息干戈,四邻和睦。这番理想而今即将实现,
自己却这样颓唐!张丹枫本是聪明绝顶,极能分辨是非之人,如此一想,顿觉胸中热血沸
腾,不能自己,神志立即清醒,咬一咬牙,忽而说道:“澹台将军,多谢你来接我,咱们走
吧。”向师父、师叔伯们行了一礼,眼光从云蕾面上一掠而过,急急转身便走。背后传来了
谢天华与叶盈盈的叹息之声。云蕾颓然坐在地上,眼泪流不出来。好在张丹枫不敢回头,若
然回头,只要望她一眼,两人只恐就要痛哭相拥,谁也不忍走开。
张丹枫与澹台灭明走到山下,日头已落,星星正在天边眨眼,两人就在山脚的猎户人家
借宿一晚。第二日一早,张丹枫在山脚寻到了他的那匹照夜狮子马,那匹马真是宝马,张丹
枫在山上逗留了差不多十日,它在山下自觅水草,竟然一直等着主人,没有离开,一见主
人,便嘶叫跳跃,欢欣之极。张丹枫揽着马颈,想起了与云蕾并马驰驱的情景,又不禁凄然
泪下。
澹台灭明道:“有此宝马,咱们不须十日,便可赶回都城啦。”张丹枫道:“瓦刺京城
近事如何?”澹台灭明道:“外表虽然平静,其实却是山雨欲来。”张丹枫道:“怎么?”
澹台灭明道:“阿刺知院联络各部,欲起义兵。也先急欲与中国讲和,我离开都城之日,听
说大明朝廷已派出讲和的使者了。但愿这使者能在他们两方交兵之前来到,否则仍恐有
变。”张丹枫道:“我父亲呢?”澹台灭明道:“他已辞了宰相职位,现在专候大明的使者
到来。”张丹枫道:“他还没有决心回国吗?”澹台灭明摇了摇头道:“现在谁也不敢劝
他。他留在瓦刺都城,虽说已无职位,也先仍是不放心他。久住此间,只恐必有危险,看来
只有你动劝他了。”
张丹枫听了,想起自己这几日失魂落魄,必乎误了大事,心中暗呼惭愧。跨上宝马,立
即赶路。
一路之上,澹台灭明都不敢和他提起云蕾,马行迅速,中午时分,经过唐古拉山南面峡
谷愕罗族的聚居之地,十多天前张丹枫曾与云蕾拜会过该族的酋长,草原上有些牧人还认识
他远远跟他招呼,张丹枫急忙快马加鞭,疾驰而过,累得澹台灭明赶了好一会子才赶得上。
澹台灭明不知就里,笑道:“丹枫,你人缘倒很好啊!”张丹枫在黯然不语。忽听得马
嘶之声,那匹“照夜狮子马”突然放慢脚步,嘶呜相应。张丹枫举头一看,只见道旁一间破
破烂烂的泥屋,屋子外边的枯树上,正系着云蕾那匹红马,原来正经过云蕾的家,云蕾因要
扶持老父上山,乘马不便,所以将它留在家里。两匹马相对嘶鸣,四蹄跳跃,澹台灭明好生
奇怪笑道:“这是谁人所居?瞧不出这间破屋的主人倒养有一匹千里良驹。丹枫,怎么,怎
么你的马儿……”正想说“怎么你的马儿倒好像与它是多年的老友似的?”忽见张丹枫面如
灰土,眼中含泪欲滴,澹台灭明大为惊骇,急忙停口不语。只听得张丹枫长长叹了口气,仰
天吟道:“那堪重过伤心地,黄叶西风总断肠。呀呀,马犹如此,人何以堪?”破屋内忽然
传出人声似是屋内的主人正要赶出来,张丹枫忽地重重一鞭,打在白马背上,这匹马相随张
丹枫多年,未尝受过主人如此鞭打,立刻放开四蹄疾跑,势如奔雷逐电,把澹台灭明远远甩
在后面。澹台灭明摇了摇头,叫道:“丹枫,你心里不痛快,何苦作贱畜生?”张丹枫痛哭
失声,轻扶马背,这马一放开了脚步,哪收得住,片刻之间,跑出了十多里路,待得澹台灭
明赶上来时,只见张丹枫已收了眼泪,停在一间道旁的酒肆门前。澹台灭明虽然见张丹枫的
狂态,也为他今日的大失常态而担心,停马问道:“丹枫,你怎么啦?”
张丹枫大声道:“来来,咱们且在这里痛饮一场。”澹台灭明道:“咱们还要赶路。”
张丹枫笑道:“有酒便当一醉,醉了正好赶路。澹台将军,你今日怎的这么不爽快?”不由
分说,将澹台灭明拉入酒肆,叫道:“有马奶酒么?”马奶酒是蒙古最普通的贱价酒,酒肆
主人翻起了一双白眼,道:“马奶酒有的是,你要多少,请先付钱。”张丹枫大声叫道:
“打六七斤来。”啪的将一锭大银丢到酒柜上,道:“这是酒钱,都把给你,休得罗唆,俺
不喜欢你白眼看人,你知道么?”酒肆主人吓了一跳,赶忙换了一副笑脸,心中却道:“这
小伙子原来是先在别处喝醉了。”
这间小酒肆的马奶酒酿得又酸又涩,澹台灭明喝了两口就皱起眉头,只见张丹枫如长鲸
吸川,一连尽了六七大碗,连连叫道:“好酒,好酒!”醉眼迷离中云蕾的影子不住晃。
张丹枫记起初与云蕾缔交之时的情景,那时自己亦曾饮了一大葫芦的马奶酒,狂歌痛
哭,披心相见。而今回首前尘,伊人已杳,禁不住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澹台灭明只喝了几口,眼看那六七斤酒都快要被张丹枫一人喝完。澹台灭明连连催道:
“好啦,应该走啦。”张丹枫苦笑一声放下酒盅,忽听得外面又有马嘶之声,有人叫道:
“翠凤,你瞧,真是张丹枫的那匹照夜狮子马!”
只见一男一女飞步入来,走在前面的是周山民,后面的是石翠凤。周山民道:“丹枫我
找得你好苦,却想不到在这里相见。”石翠凤却“咦”了一声,惊诧说道:“丹枫,云蕾姐
姐呢?她怎么不和你一道?”
张丹枫摇摇晃晃吟道:“人有悲欢离合,有月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你留不住她,我
又怎能留得住她。呀,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石翠凤只道张丹枫拿她的旧事来开
玩笑,取笑她以前误将云蕾当作男子,痴缠云蕾之事,双颊通红啐了一口道:“人家有正经
事找你,你却胡说八道!”
张丹枫霍然一惊,酒意醒了几分,问道:“你们怎么到此地找我?”石翠凤笑道:“我
们到了云蕾姐姐家中,见到云伯母了。你和云蕾姐姐是不是闹了别扭?伯母说你本来是和云
蕾一同来找她的,后来却独自走了。她又说蕾姐姐前几天刚和她父亲出门,我还以为他们是
找你呢。”张丹枫道:“怪不得我适才路过之时,好像听得里面有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原来
是你们。”石翠凤道:“我们刚刚寻到,才坐得一会儿,就听得你那匹宝贝马儿的叫声,我
们赶出来,你已经去得远了。我们急急追赶,赶到现在才追上你们。咦,说来我倒要问你
了,你就算和云蕾姐姐闹了别扭,也不该如此无礼,怎么过其门而不入呢?云伯母多可怜,
你也该去看看她。”
张丹枫倏然变色,眼如定珠,垂首胸臆。石翠凤好生奇怪道:“云蕾姐姐性情最为和
顺,一定是你得罪了她,所以她才不理你。什么事儿,说给我听听,我替你向她赔罪。”格
格地笑个不休。澹台灭明急忙插口道:“你先说正经事吧,你还没有告诉我们,是谁告诉你
云蕾的住址?”石翠凤笑个不休道:“这不是正经事吗?”犹待取笑,忽见张丹枫面色惨
白,久久不语,怔了一怔,急忙收口。
周山民道:“明朝已派出使臣,就将到瓦刺来谈和了。”澹台灭明道:“这个我早已知
道。”周山民道:“你猜使臣是谁?”张丹枫定了定神,忍不住问道:“是谁?”周山民
道:“就是云蕾的哥哥!”张丹枫呆了一呆,想起云重素来对自己含有敌意,如今一来,自
己和云蕾的事情更绝望了。石翠凤问道:“怎么,你不高兴吗?”张丹枫道:“高兴还来不
及呢!云重做使臣,那是最好不过了!”
张丹枫所说的倒非虚伪之语,而是出自肺腑。须知云重的爷爷当年出使瓦刺,牧马胡边
受尽折磨。而今中国由弱转强,由他的孙儿再来出使,这真是最痛快之事。何况云重一心为
国刚强能干,比他的爷爷犹胜几分,由他出使,可见于谦知人之明。张丹枫虽觉云重对自己
的误会之深,甚是遗憾,但那是私事,故此听得云重出使,虽禁不住呆了一呆,却为国家深
庆得人。
周山民道:“云重经过雁门关之时,曾与我们相见,是他托我去向他的母亲报信,请她
老人家到瓦刺京城相会的。想不到他的父亲还活着。伯母说,她等到云蕾回来时,再和他们
父女一同上京。不必我陪了。”张丹枫听到“云蕾”二字,身躯微微颤抖,周山民瞧了他一
眼,又道:“云重带了十八名御前侍卫做随从,另外还有几位女子随行。”澹以灭明奇道:
“什么,还有娘儿们随行?”周山民笑道:“澹台将军,听说随行的就是你的妹子芳名叫做
澹台镜明的。”澹台灭明喜道:“哈她也来了。想是我的堂叔她的父亲洞庭庄主叫她来接我
的。”周山民道:“一点不错,恭喜你们,你们都可以回国了。”歇了一歇,又道:“那几
个女子都是你们澹台村的人,是你的妹子叫她们同来作伴的。”澹台灭明心道:“镜明这小
妞儿倒想得周到,想是不愿孤身与云重一起,以免贻人口实。呀,丹枫如此郁闷,若然将镜
明许配与他,倒是两全其美。”正自遐思只听得周山民又道:“他们是天朝的使节,一路有
人接待,每天只能走五六十里。也许还要十多才能到瓦刺京城呢。我倒是为他们担心。”张
丹枫道:“怎么?”周山民道:“两国在战乱之后,到处都有黑道的人物崛起。云重虽然带
了十八名御前侍卫,也得提防发生意外。在雁门关内,有我们传下了绿林箭可保无事。到了
雁门关外,那就非我们之力所及了。”澹台灭明道:“这次是也先有心向明朝谈和,明朝的
使臣若在瓦刺境内出事,他也难以下台。”周山民道:“话虽如此,但也先奸狡,中外皆
知,心腹难测。何况瓦刺也在四分五裂之中,未必都听也先号令。瓦刺的绿林大盗那更不用
说了。还是小心提防的好。我就是想和你们商量,要不要派几个得力的人去接他们呢?”
张丹枫一直默默不语,听说至此,忽然叫道:“周大哥,石贤妹,我敬你们一碗酒!”
端起大碗,一饮而尽。周山民、石翠凤愕然看他,只见张丹枫喝完之后,将碗一摔哈哈笑
道:“周大哥,我的小马快,先走一步了。你放心,我担保云大哥平安到达瓦刺京城!”飞
身上马,那马一声长嘶,放开四蹄,立刻绝尘而去。澹台灭明的坐骑是蒙古最佳的马种,犹
自赶它不上,周山民与石翠凤的马那就更不用说了。
三日之后,张丹枫回到瓦刺京城,但见街道上行人熙来攘往,纷纷扰扰,争购粮食。原
来是他们闻得风声,生怕也先太师与阿刺知院开战,故此先把日常所需要的物品囤积起来。
张丹枫心中叹道:“若然天下升平,永无战事,那可多好!”又想道:“战氛弥漫,战机紧
迫,也先更要急于与中国谋和了。看来云重的运气要比他的爷爷好得多,这次他定可不辱使
命,顺利缔和,并将他们的皇帝老儿接回去了。”回到家中,只见家人禀道:“少爷,你现
在才回来,老爷日日都在盼望你呢。老爷这几日都躺在床上,不住地叫人出去探望,看你回
来没有呢。”
张丹枫吃了一惊,急忙赶往书房,只见父亲独自一人,坐在书桌旁边写字,听到人声,
问道:“是谁?”张丹枫松了口气,应道:“是我。爹,你没事么?”张宗周回过头来,
道:“澹台将军呢?”张丹枫道:“他的马慢,大约要到明天早上才能到家。听家人说,你
老人家点不舒服,是什么病?请的是哪位大夫?”张宗周道:“难得你这样挂念我。也没有
什么,是老毛病,这半月来天气不好,落了十几天雨,前日才放晴,我的膝盖关节又作痛
了。”张丹枫道:“为何不请大夫?”张宗周笑道:“我正要说给你听,你在石室中带回那
几本彭和尚的札记真是有用。原来其中还有医治关节疼痛的疗法,据书上说,就算手足跛
了,也可以用柳枝接骨之法配以针灸治疗,将它医好呢。”彭和尚当年每到一处地方都写下
随笔,其中有风土人情,有就着山川形势而谈到用兵的议论,有各地的见闻和收集的各种民
间验方,林林总总,所记甚杂。留在石洞之中的本来是断简零篇,张丹枫拿了回来之后加以
整理,辑成专书,留在家中,给父亲阅览。如今听父亲说起,这才记得其中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