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收下。”酋长道:“怎敢当太师再赐重礼。”他还以为送礼的是也先,一看那信,只见具
名的乃是阿刺知院,吃了一惊,尴尬之极。张丹枫朗声说道:“敝上请王爷即答盟约,共击
也先!”
此言一出也先的两个使者又惊又怒,登时跳起来道:“你是何人?”张丹枫道:“咱们
都是同行,你们是也先的使者,我是阿刺的使者。”也先的使者怒道:“你敢来破坏咱们的
盟约。请王爷发命令,将这两人擒下,献给太师。”酋长踌躇不决,张丹枫笑道:“请王爷
三思而行。也先虎狼之性,吞并了阿刺之后,你焉能独存?”也先的使者喝道:“你这□好
生大胆,竟敢公然挑拔,诋毁太师,王爷请速下令,将这两人擒下了。”酋长见那两个也先
使者跋扈非常再三催促,心中不悦,冷冷说道:“我自有分数。不劳两位费神。”张丹枫又
微笑说道:“目下情势,也先兵强,阿刺力弱,助强抑弱事情甚易。不过呀,王爷可有否想
到:力强者难以抗衡,力弱者易于相处么?”酋长心中一怔:这正是他七日以来,迟迟未答
复也先订盟的原因。这时一听张丹枫这两句话,有如被利针刺了一下,冷汗直流,暗自思
量:“此话说得当真不错!也先兵力比我强数倍,事成之后,他若一旦反脸,我是毫无办法
抵挡。阿刺兵力与我差不多,他要联合各族酋长共抗也先,那么事成之后,彼此还可相安,
各保疆土。”
也先的两个使者见酋长眼光闪烁,显得心思不定,又急又怒,生怕有变,这两人都是也
无帐下的武官,刀法甚精,一时气起,不待思量,便双双拔刀来斩张丹枫。张丹枫做了一个
鬼脸,把手一引,轻轻一闪,闪到酋长背后,那两口刀收势不及几乎砍到酋长身上。酋长勃
然大怒,喝道:“给我拿下这两个凶徒!”也先的两个使者怒道:“谁敢拿我?”呼呼两刀
将酋长卫士的兵刃打飞,就想闯出厅去,陡然间忽觉腿弯一麻,不由自己地屈膝跪倒在张丹
枫面前,张丹枫笑道:“何故如此前倨而后恭?”酋长的卫士抢上前来,一下就把这两名使
者踢翻绑个结实。这两个使者糊里糊涂,被人擒了,还不知道这是张丹枫的暗算。
酋长命令卫士将也先的两个使者带下,关禁起来,毅然说道:“好,我与你们的知院订
盟。”他虽然畏惧也先,但事到如今,势成骑虎,也不由他不与阿刺联盟,以图自保了。
张丹枫与酋长当下歃血为盟,云蕾在旁边看得暗暗发笑,心道:“丹枫真是神妙莫测,
古怪之极!他假冒阿刺的使者,居骗得酋长这么相信。”其实张丹枫早已料到有今日之事,
在托黑摩诃带信之时,已将订划写在羊皮之上托他交给阿刺了,这盟约阿刺将来必然承认,
所以他这使者倒并不是纯属假冒。
订盟之后,酋长就用酒席招待他们。云蕾心急如焚,想起母亲,酒难下咽,客套一番之
后,急忙问道:“请问王爷,有没有这样一位饲马的老大娘?”将母亲形貌,凭自己的记
忆,约略描述。酋长见贵客忽然问起一位饲马的大娘,十分惊诧,想了一想,说道:“好像
有这么一个人,我也记不清楚了。待我问问管理马房的哈那。”
片刻之后,管理马房的哈那已被酋长传来,云蕾又问了一遍,哈那搔首思索,过了许
久,才缓缓说道:“不错,是有这样的一位老大娘。”云蕾大喜,急道:“请那位老大娘出
来,我们渴欲与她一见。”云蕾本想说明这老大娘就是她的母亲,但话到口边却又忍着,想
等到相认之后,再向酋长说明原委免得酋长难为情。
那管马房的哈那又搔了搔头,半晌说道:“这位老大娘到府中饲马,那是七年前之事
了,嗯,她现在--”云蕾心头一跳,叫道:“她现在怎么了?”哈那惊异之极,看了云蕾
一眼道:“她现在已不在这儿了。三年前她离开这儿,听说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嗯,她的
境遇很是悲惨,不过嘛,现在听说倒好了点儿。”
哈那絮絮不休地还待说那老大娘的事情,云蕾站起来道:“好,我们现在就想去见那位
老大娘,王爷,咱们告辞了。”酋长和哈那都是惊诧之极,格于礼节,不便向贵宾盘问。酋
长道:“要我派人给你带路吗?”云蕾道:“我自己认得。”匆匆一礼,便与张丹枫告辞出
门。等他们去了之后,管马房的那位哈那才想起云蕾的面貌和那位老大娘甚为相似。
云蕾和张丹枫取了马匹,觅路前往,一路上云蕾默不作声神情兴奋之极,泪珠滴了下
来,揩干了一次又滴一次。走了一阵,云蕾猛地勒往马□,道:“转过这条小溪,前面那家
黄土泥房就是我的家了。唉,门前的梅花还是像旧时一样。山坡后的松树也还没有斩伐,小
时候妈妈常在松林里唱歌给我听。”张丹枫跳下马来,一笑道:“苦尽甘来,伯母今天见到
你,不知该多高兴呢!”
云蕾望见家门,心中无限辛酸,倏时间,儿时情事,都一一涌上心头,不自觉地唱起小
时候母亲教她的牧羊小调:
我随着妈妈去牧羊,
羊儿吃草吃得欢,
山坡的花儿开得香,
妈妈的歌儿唱得响,
我的小心肝真欢畅。
哎呀,天边盘旋着大兀鹰,
它要抓去咱们的小绵羊,
小绵羊躲躲闪闪真可怜。
不要怕呀,我的小心肝,
小绵羊靠在母亲身旁,
你也靠着亲娘,
哪一处地方都没有母亲的身边安全。
兀鹰抓不去小绵羊,
也没有谁能抢去我的小心肝。
云蕾一边唱一边走近家门,张丹枫眼角也不觉润湿了。忽听得呀的一声,那两扇破门忽
地打开,一个包着头巾的蒙古大娘走了出来,颜容憔悴,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衣裳虽然还
算干净,但却钉上无数补钉。云蕾泪如泉涌,飞奔上前,抱着那个大娘。那老大娘泪下如
雨,揽着云蕾,颤声叫道:“我等了十年了,真的是你吗?我的小心肝!”云蕾咽泪笑道:
“娘,是我呀,你看不见我吗?”那老大娘道:“凑近一点让我瞧,啊,果然是我的小宝
贝,小心肝!”可怜云蕾的母亲,当年因为她的丈夫和女儿突然夫踪,哭得泪都几乎干了,
视力模糊,虽尚未全盲,但在三尺之外,便只见一团黑影,她连女儿的面容都看不清楚了。
张丹枫心中无限难过,想道:“将这位善良的老大娘累成这个样子,呀,这都是我家的
罪过。”他一路来时,所想好的千言万语,所想好的安慰她们母女的话,竟然一句也说不出
来了,只是茫然地走上前去。可是云蕾和她的母亲正在抱头相哭好像竟然忘记了身边还有张
丹枫这个人。
这一瞬间,张丹枫只觉得比云蕾还要加倍酸苦,忽听得那老大娘叫道:“阿蕾的爹,你
听见了吗?”屋内又走出一个人来,云蕾抬头一看,不觉呆了。
只见这人面上交叉着几道伤痛,一跷一拐地走了出来,原来是跛了一足,头发稀疏,一
半斑白,衣裳也是破破烂烂,神气极是骇人。云蕾骤眼之间,几乎认不出他是谁来,听得母
亲喊他做“阿蕾的爹”,心头卜通一跳,这才从丑陋的颜容隐约看出她父亲当年的面貌。正
是:
艰难历劫余生在,父女重逢最断肠。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萍踪侠影录》——第二十七回 恩怨难忘豪情化飞絮 情痴不悔魔窟缔知交
梁羽生《萍踪侠影录》 第二十七回 恩怨难忘豪情化飞絮 情痴不悔魔窟缔知交 原来云蕾的父亲云澄,当年护送云靖回国,在雁门关外的山头,遇着追兵,他拼死断
后,受了重伤,跌下深谷。当时潮音和尚等人在黑夜之中,听到他凄惨的叫声,又见他从悬
岩跳下,都以为他必死无疑,即云蕾兄妹,亦断断料不到他们的父亲尚在人世。
谁知云澄并没有死,他跌下之时被树杈一挡,虽跌跛了一足,面容也给尖利的乱石划
毁,但却保全了性命。可是他虽没死,所遭遇的却比死还难受!他受了重伤,在山谷之中又
无人相救,只好吃死尸身上的干粮(在格斗之中,亦有许多蒙古兵被打死而跌落下面的),
渴了就饮雪水,这样的养了几日,气力居然渐渐恢复,爬出谷去,在雁门关外乞食流浪,不
久就打探到云靖在雁门关遇难的消息,他心灰意冷,只觉天地茫茫,更无一处是自己立足之
地。
他幸而未死,但脚跛容毁,武功尽失,几乎成了废人,在雁门关外流浪。又因云靖惨
死,自己亦是“叛逆”之后,万万不能过雁门关重回中国,要不是他还有两个儿女,心中尚
有一点挂念,他早就在雁门关外的荒野之中自尽了。
他流浪了年余,想来想去,只有重回瓦刺,就这样,再踏遍万水千山,有时给人做短
工,没人请时就乞食,经过无数辛酸痛苦,又从雁门关外回到了蒙古北边唐古拉山南面的峡
谷,找到了他妻子的部落。
这时云蕾的母亲已在酋长家中做饲马的仆妇,云澄又费了许多心力,托人将自己回来的
消息传给她,夫妻重逢,恍如隔世。云澄的妻子辞了饲马之职,回到老家,与他同住,她视
力消失,已经不能替人放羊。幸喜云澄武功虽失,到底是练过武的人,气力尚在,还可以替
人做工,就这样丈夫做工,妻子替人缝衣服,勉强支撑,度过艰苦的日子,但这样已比流浪
之时好得多了。云澄白天干活,晚上重练武功,心如槁木,过一天算一天,起初还想念儿
女,还存着希望,渐渐连希望之火亦已熄灭,自忖此生终归要无声无息地死在异乡了。
哪知还有这一天,还有重见女儿之日。
云澄的突然出现,云蕾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她怔怔地望着父亲,望着面容丑陋、跛足
苍老的父亲,“呀,还未到五十就头发斑白了!”从父亲憔悴的颜容,斑白的头发,跛了的
足伤了的面,云蕾不消他说一句话,已看出了他十年来辛酸痛楚的经历,所受的种种难以想
象的折磨。云蕾叫了一声,扑到她父亲的身上,女儿的眼泪滴在父亲的心上,父亲的眼泪也
湿透了女儿的衣裳,父女的眼泪混在一起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悲酸!
此景此情,任是张丹枫如何洒脱,也不禁触目凄怆,想好的万语千言,都说不出口。他
知道云蕾这时十分难过,要人安慰,但却又有谁知道,他心中的难过,比云蕾更胜万分,而
且天地之间,更无一人能给他安慰。
两父女抱头痛哭,良久良久,眼泪渐收,云澄这才发觉旁边还站着一个少年,这少年是
和自己的女儿同来的。云澄望了张丹枫一眼,只见这少年一身华服,英俊之中透着儒雅之
气,但却两眼无神,呆若木鸡,不禁问道:“阿蕾,他是何人?”
云蕾听这一问,恍如在恶梦中初醒过来,却又突闻惊雷疾响。她父亲虽是低声说话,但
每一个字都如一个焦雷,霹在她的心上。许久以来,她就想好一番话要向母亲解释,可是如
今见了母亲,又意外地见了父亲,想好的话语,也像张丹枫一样说不出来。
云蕾的母亲用力睁开眼睛,眼前依稀看见一个白衣人影,她含泪微笑道:“阿蕾,那小
伙子是和你同来的吗?告诉妈妈知道,他是谁?”话语说得十分温柔,可以想见她母亲正是
期待“双喜临门”,以欢迎女儿的心,欢迎女儿的男友。
她哪能想到,这温柔的话语却变成一根根利针,刺在女儿心上,云蕾忽而离开了父亲的
怀抱,又手掩面,低声地说道:“他、他姓张!”
“什么,他姓张?”云澄不自觉地喊了出来,这十年来,他对张宗周恨之入骨,只听到
一个“张”字,已是难以自制,感到无限憎恶。云蕾喊了一声,又扑到父亲身上,只见父亲
好像石像一样的立着,面上毫无表情,身子微微向后退缩,手指也不碰她。
张丹枫再也忍受不住,低声说道:“不错,我姓张,我是张宗周的儿子,如今向老伯请
罪来了!”这霎那间,只见云澄面上肌肉抽缩,牵动面上的伤痕,神气更是难看,默不作
声,忽然像火山爆发一样,咬着牙根,举起拳头,一手推开云蕾,就要跑上前去。
云蕾又不由自己地嚷了一声,手臂一抬托住了父亲的手。云澄只觉虎口发疼,不能往前
移动半步,这一瞬间,他什么也明白了,这小伙子是自己最最痛恨的仇人的儿子,也是女儿
心中最欢喜的人。
云蕾猛然醒起,敢情是自己不知不觉之间,用力用得太过了,急急松开双手,轻轻地拉
她父亲的衣袖。只见父亲又是用力一摔,那破烂的衣袖登时扯断了一截,父亲盯了女儿一
眼,忽地把破烂的外衣一把撕开,向着云蕾兜头一摔,呸了一口,冷冷说道:“你走吧,我
这里破户穷家,不敢招待你们少爷小姐!”
这一瞬间,云蕾有如触电一般,全身震抖,爱恨恩仇,羞惭自疚,百般情绪,倏然之
间,都涌上心头。她茫然直立,看看父母,又看看张丹枫,脑中空空洞洞的,好像神经全都
麻木知觉也消失了。张丹枫面色惨白,凝望着她,只见她慢慢地伸出手来,忽地把身上穿的
那件紫色的罗衣,用力一撕,也摔到地上。张丹枫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件紫色的罗衣,正是
云蕾露了女儿本相之后,第一晚所换的衣裳,记得那时和她在古墓的密室之中,在烛光掩映
之下,他还啧啧称赞过她的美丽。这件紫罗衣在他们两人的心头,都曾经占过一个位置,有
一段美好的回忆。然而这件紫罗衣如今已被云蕾亲手撕成碎片,所有的美好的回忆,也好像
这件罗衣一样,被撕碎了,随风而逝,永不复回!
张丹枫叫了一声,只见云蕾头也不抬,左手拖着父亲,右手拖着母亲,走进柴门,接着
是“砰”的一声柴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