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了一名钦差,骂道:“云大人舍命逃回,你们还要将他弄死,是何道理?”“卜”的一
禅杖,敲在他的头上,甩手一摔,脑浆涂地,死于阶下。另一名钦差吓得神智昏乱,兀自叫
道:“反了,反了!冒犯钦差,该当何罪?”那和尚放声大笑,又一把将他抓了起来,骂他
道:“兀这厮鸟,钦差值得我少钱一斤?”禅杖往地上一插,硬生生地将他撕成两片。御林
军纷纷逃出,吹起号角,卫所内尸横遍地,只剩下了和尚和云靖二人。
云靖目瞪口呆,恍如在一场恶梦之中,不知目前所发生的种种事情是真是假,定了定
神,见潮音和尚朝他走来,猛然叫道:“把那诏书给我。”
潮音和尚咧嘴冷笑,道:“还有什么鸟诏书,快快随我走吧!”云靖盘膝一坐,一字一
句,斩钉截铁地说道:“把那诏书给我!”潮音和尚横他一眼,在几案上抓起诏书,摔给
他:“好,快看!快看!”对他如此固执,万分不解。
云靖展开诏书,一瞥之下,面如死灰,那诏书上的玉玺,与诏书的格式纸质,都是真
的。云靖还记得以前成祖夺位,曾在内监手上抢夺玉玺,那内监将玉玺摔下天阶,缺了一
角,后来叫巧匠重补,纹理两样,而今细辨这诏书上的玉玺,正是如此,绝对假冒不来。
潮音和尚叫道:“看够了没有?”云靖眼睛直视,听而不闻。这一瞬间,二十年来在胡
边所受的苦难,闪电般地在脑海之中掠过。然而这一切苦难,比起而今的痛苦,简直算不了
什么。须知云靖能够支撑二十年,全在忠君一念,满以为逃回之后,朝廷必定升官叙爵,表
扬功绩,哪知皇帝竟是亲下诏书,将他处死。正如对一个人崇拜信仰到了极点,期望极深,
忽而发现那个人就是要害死自己的人,这一种绝望的痛苦心情,世界上还有什么可超过?
潮音和尚叫了两声,不见答应,心中大异。忽见云靖缓缓站了起来,将那一根伴随他在
冰天雪里二十年的使节,用力一拗,“啪”的一声,折为两段。
在这一瞬间,云靖脑中空空洞洞,好像神经全都麻木,一切都觉茫然.生的意义已经消
失,整个世界都好像脱离了自己向杳不可知的远方飞去。他的身躯微微颤抖,脚尖突然碰着
地下的银瓶,云靖一弯腰抓起银瓶,只一口就把那瓶中的毒药喝个干净。
潮音叫道:“你干什么?”飞步上前,只见云靖倒在地上,七窍流血。那银瓶中的毒药
乃是最厉害的“鹤顶红”毒酒,沾了一滴便足毙命,何况喝了一瓶!
潮音和尚呆在庭中.做声不得,只听得外面人声嘈杂,刀枪声响,还夹有云蕾的哭声。
原来驴车就停在卫所门外,想是来捉人的卸林军已围在驴车与自己的两个徒弟打起来了。
潮音和尚大吼一声,拨起禅杖打将出去,众军士发一声喊,分出人来堵截,潮音和尚横
杖一隔,刀枪乱飞,片刻之间,抢到车前,抱起云蕾,拍拍她道:“别怕,别怕!”翻转身
来,又杀出去。
云蕾伏在他的肩上,睁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却也不哭小叫。潮音和尚与两个徒弟冲杀
出去,枪了马匹,上马飞驰。雁门关外追兵已到,万箭如蝗,纷纷攒射,潮音师徒三人各各
舞动兵器,拨箭护身,慢了下来,追兵越来越近。
潮音和尚暗暗叫声“苦也!”凭着自己这根禅仗,在千军万马之中,虽然也能冲杀出
众,但抱着云蕾.却是不无顾忌。正吃紧问,忽地嗖嗖两声,疾劲之极,潮音和尚的两个徒
弟,翻了一个筋斗,跌下马背,竞给利箭穿过咽喉,死于非命。
潮音和尚狂吼一声,抡动掸杖,突然拔转马头,心中想道:“反正是死,不如杀它几
个。”眼睛一瞥,忽见云蕾那对圆溜溜的眼珠,好像定位了一般,也个知是惧怕还是惶惑,
潮晋和尚叹了口气,忽地又是一支冷箭飞来,碰着杖头,铿然声响,显然不是寻常庸手所
射。
看看追兵已到背后,忽地官军阵形大乱,箭雨骤停,只见队中冲出两人,一个是谢天
华,另—个却是雁门关的总兵周健,潮音和尚又喜又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官军中一名将军挥刀堵截,谢天华手腕一翻,一招“长蛇出洞”,疾刺过去,那军官一
个“镫里藏身”,居然避了开去。谢天华刷刷刷一连三剑,狠疾异常,杀得那军官手忙脚
乱,忽听得同健大声喝退:“胡将军我待你不薄,今日我要向你讨情了!”那军官一声不
响,突然掉转马头,官举们佯作呐喊追杀,却无一人真个拦截,周健向多年来同甘共苦的部
下扫了一眼,忽然洒下几滴泪珠,冲出重围与潮音和尚会合,连骑北去。
北国寒冬,彤云布空,中午时分、太阳还未露出面来,天色阴霾之极。谢天华等三骑快
马,奔入了雁门关外的无人地带。周健策马山头,茫然四顾.潸然泪下。谢天华已从师兄口
中,知道了云靖折断使节,仰药自裁等等情事,知他伤心故友,泪洒山头,又想起他为了救
友,不惜背叛朝廷,自毁前程,甚为感动,便低声劝道:“周总兵,事巳如斯,只好徐图善
后吧。只是累了你了。”周健凄然一笑,通道:“我早已不是总兵了。半月之前,我已奉令
调职,只是新的总兵未到,所以我暂时留在关中而己。刚才那位胡将军才是署理总兵。”
谢天华心中塞满疑团,不觉问道:“周总兵屡建边功,何以突然调职?云大人孤忠苦
守,又何以突遭赐死?”周健摇了摇头,仰天长叹道:“朝廷之事,莫问莫问。”顿了一
顿,终于忍不住又道:“奸宦当权.亲倍是任。我不是王振的亲信,他自然要设法把我调
了。至于朝廷为何要杀云靖,这原因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今上年幼,大权操在王振手
巾,要杀云靖,想必也是王振的主意。”
谢大华默然不语,想了—想,忽然问道:“那瓦剌国的张宗周可曾和周总兵交过手
么?”周健道:“你是说那个奸贼吗?十年之前,他曾率领胡兵,入寇两次,后来两边讲
和,他也不再来了。”谢天华紧紧问道:“他对于我们朝廷的消息,好似了如指掌,莫非他
和朝中将相,也有勾结?”周健看了谢天华一眼,道:“你怎么知道?你不说我也忘了。王
振和瓦剌的左丞相脱欢,私交甚好,听说和张宗周也有往来。”谢天华心疑更甚,掏出蜡
丸,一口咬破,拉出字条,与周键同看,竟是王振的字迹,写与脱欢、张宗周二人,商量以
中国的铁器换取蒙古的名马的。谢天华叹道:“蒙古缺铁,若无中国良铁,他们连利箭都不
能造,这不是公然资敌么?”周健道:“我还忘了一事,那两个钦差三天之前已经来了,蒙
占还有使者与他们见面。我极怀疑暗害云靖之事,也是脱欢或者张宋周的主意。”谢天华
道:“那么澹台灭明奉张末周之命送来这个蜡九,又是何意?”遂将前事说与周健知道,两
人再三推测,均是不解。周健道:“张宗周这厮还会有什么好心,只凭他奴役云靖二十年这
点.我就恨个得把他杀掉!”
云蕾抢起小脸,道:“爷爷呢?爷爷叫我杀人,你们也要杀人。我怕呀,我怕!”谢天
华轻抚她的头发,低卢说道:“杀坏人没有什么可怕的。”忽地跳下马来,对潮音和尚说
道:“你将这个女娃交给四妹,我再到蒙古去。”潮音道:“去做什么?”谢天华道:“杀
张宗周!”潮音一顿禅杖,说道:“正该如此,你杀了张宗周,就不必这女娃儿他日杀人
了。好,咱们一个抚孤,一个报仇,十年之后,再到雁门关相见!”这一去也,有分教:
疑幕重重终揭破,奇男侠女闹江湖。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文分解。
brillt 重校,旧雨楼 独家更新 潇湘书院·梁羽生《萍踪侠影录》——第一回 弹指断弦强人动军饷 飞花扑蝶玉女显神通
梁羽生《萍踪侠影录》 第一回 弹指断弦强人动军饷 飞花扑蝶玉女显神通 时光流矢,转瞬过了十年,这一年已是明正统十三年了。
十年人事几番新。雁门关外百里之地虽仍是胡马嘶鸣,十年前镇守边关的总兵周健,已
渐渐为人忘记,而那个异域归来的屈死边关的使臣云靖,更没人知道他的事迹了。
只是这几年来,在雁门关外,却有一股绿林,闹得轰轰烈烈。这一股绿林,十分特别,
他们就盘距在雁门关外那方圆百里之地的“无人地带”之间,他们既抗胡寇,又抗明兵,人
数虽然不多,却隐隐成了明朝与瓦刺“两大”之间的一个“缓冲力量”,明朝与瓦刺都不敢
进去追捕。他们的作风也很特别,并不以打家劫舍抢掠行旅为生,却是在那“无人地带”之
中,开荒垦殖。他们有时也下山抢掠,所抢的却大都是贪官污吏的不义之财。这股绿林,以
日月双旗为记,盗党的首领据说是一个豹头虎目的老者,但外间却无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和
官军对敌之时,每次都是戴着面具,因他手使金刀,所以官军档案之中,便称他为“金刀老
贼”。这“金刀老贼”还有一样奇怪之处,他虽然也与官军为敌,但却从来不劫餍门关的军
饷,而且每次与官军作战,纵然打胜也从不追杀。
这一年暮春时节,兵部又派遣官兵押解来一批军饷,押解的军官叫做方庆,武举出身,
家传弓马,武技娴熟,自称“神箭方庆”,甚为自负。这一次押解的军饷是四十万两银子,
军饷满是装好了银鞘的元宝,每鞘五百两,用一百匹健骡驮背。另有十匹健骡,装的是雁门
关现任总兵丁大可私运的货物。押解的兵丁只有一百人,这也是因为历年来从未失过事的缘
故。
暮春三月,正是江南草长,群莺乱飞的季节,在雁门关外却还是积雪未化,春寒料峭,
但虽然如此,官军们途跋涉,也感到有些燠热。这时已是午后时分,阳光普照,方庆在马背
上扬鞭指道:“明日中午,便可以赶到雁门关了。这次我们只率领一百精骑,解运重饷,穿
山越岭,千里迢迢,差幸无事,真真是可庆呀!”同行押运的两个副官阿庚奉承,抢着说:
“方大人神箭神威,天下谁不知道?路上纵有一些毛贼,听得是大人押运,也不敢正眼相觑
了!”方庆哈哈大笑,连说道:“好说,好说!”官军们听了,都暗暗好笑。
驿道旁边,正有一个酒肆,那是供行旅客商,歇息喝酒的地方。方庆一高兴便道:“这
次平安无事,也不全是我一人之力,大家都有功劳。雁门关已近,不必急急赶路了,大家就
在路边歇歇吧。我请两位副官喝一杯酒。”跳下马背,进入酒肆中,两个副官亦步亦趋。方
庆喝了几杯酒后,意态更豪,滔滔不绝地夸说他的武功,说他以前在东平府当捕头的时候,
怎样仗着一把神弓,就收服了群盗。
方庆滔滔不绝地自夸武艺,两位副官,岂有不趁势奉承之理,有一个道:“可惜大人职
守在身,要不然今年的开科比武让方大人去,一定可以把武状元抢到手中。”又一个道:
“今日天朗气清,卑职胆敢请大人演演神箭之技,叫我们开开眼界吧。”方庆喝了一大杯
酒,哈哈大笑,取下背上的铁胎弓,言道:“都随我来!”走出酒肆,拔出两枝羽箭,道:
“看清楚了!”嗖的一箭射上天空,就在这一枝箭掉头下落之际,第二枝箭又嗖地一声射了
上去,两枝羽箭竟然在半空中撞个正着,两边飞开,一齐落地。两个副官固然是大声欢呼,
众官兵看了也都暗暗说道:“果然有两下子,并不是胡乱吹牛。”
欢呼声中,只听得蹄声得得,驿道上一骑马驰来,马上人也高声赞道:“好箭,好
箭!”方庆一看,却是一个秀才模样的人,头戴青巾,相貌斯文,背上却也背着一把黑弓,
只是那匹马既很瘦小,那把弓也比寻常的铁胎弓小得多,与方庆那把大弓,差得更远。方庆
心中暗笑:这书生大约是怕道路不靖,背把弓壮壮胆子。其实这样不显眼的弓箭,你不背也
还罢了。若然真有强盗行劫,一看就知你是个孱弱书生。
那秀才模样的人,将马系在路边树上,也踏入酒肆。方庆料他也是个有功名的人,便举
手为礼,问道:“兄台贵姓,何以单骑行走,不怕盗贼么?”那秀才道:“小弟姓孟,单名
一个玑字,家乡教馆糊口,是以远来关外,希望敝亲照顾,在幕中寻个小小的差事。”方庆
心道:“原来是个来找差事打秋风的穷秀才。”便道:“这好极了,贵亲丁总兵正是我们兵
部尚书的儿女亲家,这次我押运军饷,也替丁总兵捎带了一些东西去。”那自称孟玑的秀才
道:“我这回可真是路遇贵人了。我听说这一带有强人为患,正自害怕,我、我……”方庆
早知其意,也是有了几分酒意,便拍拍胸口,大声说道:“兄台碰着了我,何用惧怕。我仗
着这把神弓,一路远来,毛贼都望风而避,兄台既然是到雁门关投亲,大家都是一伙,你随
我同行好了!”那秀才听了,面露喜色,再三道谢,张着眼睛,不停地看他那把铁胎弓。方
庆又哈哈笑道:“这把弓是特别打造,加大的铁弓,两臂非有五百斤力气,休想开得!”孟
玑连声道:“佩服!佩服!”
方庆兴起,又拉孟玑再喝了几大杯酒,出了酒肆,拔队起行,寒风一吹,酒意更甚。走
了一程,驿道傍山而行,到了素称险峻的西留山口,山上猿啼雁飞,见大队人来,鸟飞猿
走。孟玑说道:“这里地形险峻,只怕强人出没。”方庆大笑道:“若有强人出来,那便是
他们自寻死路了!”孟玑突然把背上的那把弓取在手中,面有异色。
方庆笑道:“兄台惧怕么?”孟玑笑道:“我真是有些胆寒,不知不觉取了弓箭,准备
防身。这无聊之举,教大人见笑了。”方庆果然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