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咬指头,感觉痛苦,这不是梦,可是她又多愿永在梦中,永不醒来。梦中虽是难受,也比
不上醒来面对“仇人”之时的难受啊!“我放弃了这个绝好时机,不杀张家的人,爷爷在九
泉之下会怪我么?”云蕾手抚剑柄,迈前两步,忽然又把手指送入口中一咬,剧痛中顿时清
醒,爷爷的影子消失了,她把剑一下按入鞘中,将长衣轻轻地替张丹枫披上。
张丹枫动了一下,蓦然伸了个懒腰,笑着站起来道:“嗯小兄弟,你这样早就醒来了!
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云蕾咬着嘴唇,面色苍白,张丹枫凝望着她,目光充满柔情,又带
着无限怜惜,云蕾激动得几乎哭了出来,转身不敢再看张丹枫。张丹枫叹了口气,往山下看
时,只见数十外锦衣卫士杂着御林军,三五成群正趁着清晨气爽,上山搜索。
几十名卫士容易对付,可是山下旌旗招展怎能冲出重围?张丹枫踌躇无计,只见敌人分
头上山,已到山腰,张丹枫一把拖着云蕾,躲到一块大石之后。
官军越来越近,忽听得张风府大声叫道:“出来,出来,我已瞧见你们了!出来我有话
说。”张丹枫打了个突,这张风府是京师第一高手,想不到他这样快又回来了,他亲自率人
包围,想冲出去更是无望!
张风府缅刀一指,又大声叫道:“躲躲藏藏,算得什么好汉?”话声未了,只见山头人
影一晃,张丹枫衣袂飘飘,自岩石之后一跃而出,拔剑大笑道:“张大人武功盖世,率领千
军万马,居然攻上此山,确实算得好汉!”
张风府面上一红,道:“你不必激我,这山下虽有众多军马,你们也尽管冲着我张某一
人!”张丹枫宝剑一晃,笑道:“妙极,妙极,那么请划下道儿!”张风府瞟了他们一眼,
忽道:“看你们二人并非黑道上的人物,和那震三界却是什么交情?”张丹枫道:“这个你
不必管,闲话休提,咱们且斗个三五百招,你若不能胜我,又待如何?”张丹枫自忖:若论
功力的深厚,自己实不如他;若论剑术的精妙,则自己却要稍高半着,在三五百招之内,只
怕谁也胜不了谁。他知道张风府乃是京师第一高手,为人自负之极,所以用话将他逼住。
张风府又瞧了二人一眼,笑道:“不必单打独斗,你们二人一齐上来!”张丹枫冷冷说
道:“那么京师三大高手,今后就只剩下两人啦!”意思是说,若然他敢以一敌二,那就必
死无疑。张风府笑道:“那却也不见得!你们二人武功我都见过的,若说单打独斗,你大约
可接我三五百招,你划这个道儿,我可不上你当。”张丹枫一怔,心道:“这人果是厉害,
知己知彼,和我所见竟是完全相同。”便道:“那便不以三五百招为限,咱们一对一的□
拼,随你划出道来。”只听得张风府续道:“至于你这位伙伴的武功,大约只可接我百招。
这样吧,你们二人一齐上来,在五十招之内,你们若能取胜,那么我便保举你们做今科的武
进士,不必再考试啦。”张丹枫大笑道:“我们二人要胜你易如反掌,何须五十招,在五招
之内,我们若然不能取胜,任由你的处置。若然在五招之内,我们胜了,我们也不希罕什么
进士状元,咱们绿水青山,后会有期!”此话意思,即是说在五招之内,假若他们二人胜
了,张风府可得任由他们逃走。
你道张风府何以定要坚持与他们二人相斗?原来张风府昨日追不上毕道凡,回来之后,
见樊忠、贯仲二人都受了伤,惊问其故,樊、贯二人说及张丹枫与云蕾联剑之威,言下尚有
余怖。张丹枫听了,甚是惊奇,心中想道:“他们二人,以那白马书生武功最高,但亦不过
比樊忠、贯仲略胜一筹,联起手来在五七十招之内,打败樊忠、贯仲,也还不算稀奇,岂有
在一两招内就能大胜的道理?”张风府乃是武术名家,平生潜心武学,闻说有什么特异武
功,便想见识,为人抱负却是与普通的卫士不同。
张风府自思,自己断无在五十招之内落败之理,一听张丹枫说只须五招,不禁狂笑,缅
刀扬空一劈,朗声说道:“好吧那第一招来了,接刀!”刀光飘忽似左似右,一出手便以
“流星闪电”的招数,分袭二人。
云蕾独倚岩边,如醉如痴,说时迟,那时快,但见张风府刀光闪闪,掠到面门。张丹枫
大急,叫道:“小兄弟,快快出招!”剑随声到,手起一剑,“拦江截斗”,抢到云蕾前
面,招架张风府的缅刀。张风府那招流星刀法,本是分袭二人,刀剑相交,铿锵一声,刀锋
往前一荡,余势未衰,仍照着云蕾劈去,云蕾这时才出招相抗,剑锋一圈一抖,将张风府的
缅刀封出外门。身子也不由自主倒退几步,摇摇晃晃。这还是因为有张丹枫替她先挡了一
下,要不然云蕾的剑早已给他震飞。
张风府哈哈大笑,道:“原来联剑之威,也不过如此!小心,接刀!我第二招是‘八方
风雨’,你们双剑必须同出才行,休说我不告诉你!”云蕾没精打采,平日秋水般的眼皮也
像失去了光辉,张丹枫大急,悄声说道:“小兄弟,你虽恨我,也要先打退此人,留得性
命,你才能向我报仇呀!傻兄弟!”说时迟,那时快,张风府缅刀扬空一闪,但见银光如
雨,千点万点,遍洒下来,这一招是“五虎断门刀”的精华所在,比刚才更为厉害!云蕾心
中感动,双睛蕴泪,青冥宝剑往前一指,瞬息之间,把碎雨般的刀光迫得雨收光散,张风府
撤招叫道:“好,果然是有点道理!再接一招!”骄气受挫,这第三招他可不敢预先说出
了。
张丹枫面露笑容,道:“小兄弟,出手要更快一些!”张风府迈前一步,缅刀一推,左
右斜撇,这一招名为‘分花指柳’,柔中带刚,却是半守半攻之着。张丹枫一声长笑,剑诀
一领,出手如电,但是云蕾随手一挥,青冥剑也急随而出,张风府招数还未使开,已给双剑
封住,不由得大吃一惊,强力一个“大弯腰,斜插柳”,把攻势全改为守势,硬生生的将缅
刀撤了回来,张、云二人都觉剑尖如给一股劲力黏住,虽然是瞬息之间即将他这种内功柔劲
化解,但张风府亦已脱了险境,跄跄踉踉地斜窜出一丈开外,吁吁喘气。
张丹枫暗赞一声,此人果不愧是京师第一高手,但见张风府脚步不丁不八,横刀当胸,
守着门户,双眼睁圆,显见心中甚是惊异。张丹枫眉头一皱,心道“此人确是江湖老手,他
全采守势,我们只剩一招,这一招未必能将他打败!”张风府用上乘刀法,护着全身,心中
稍定,又高声叫道:“我已占先走了三招,还有一招,该让你们先走了!好,来呀!”张丹
枫瞥了云蕾一眼,只见她目光闪闪,又恢复了平日的光辉,正在全神贯注,凝视敌人,张丹
枫发一声啸,两人同时飞起,双剑齐伸,两道银光,凌空下刺,张风府身躯一矮,横刀往上
挡,说时迟,那时快,但见双剑急落,银虹交剪,倏地伸展开来。
张风府一个翻身,刀光一转,倏地腾身飞起,张丹枫绝料不到他在双剑环攻之下,居然
敢出此险招,暗叫一声:“不好!”只恐一击不中,又要给他兔脱,那就满了四招,自己只
好认输了。张丹枫出剑稍前,招数已经使尽,正在心急,忽见云蕾出剑稍后,剑势未尽,剑
尖刚刚碰到张风府的脚跟,就在这稍纵即逝之际,将他击倒!
张丹枫又惊又喜,心中暗暗奇怪,按说张风府的功夫,那一跃纵,只要去势稍快,云蕾
的剑尖就落了空,不知何以他好象还未尽展所能。
只见张风府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下一跃而起,苦笑一声,挥手说道:“双剑合壁,
果是神奇!你们走吧。”贯仲在旁说道:“大哥,如此轻易,便放他们走了?”张风府道: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放他们走!”贯仲嗫嗫嚅嚅,尚欲进言,张风府道:“他们又不是
黑道上的人物,放了他们,也没什么罪责,何必贪领一功!”贯仲面上一红,道:“大哥既
然一力担承,咱们没有话说。”张风府传下将令,让张、云二人安然下山,不准拦截。
张丹枫施了一礼,张风府道:“咱们两次交手,尚未知道你的姓名,你到底是从哪儿来
的?”张丹枫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道:“你老子姓张,咱老子也姓张。此张虽不同彼张,五
百年前是一家。我尊你一声大哥,为弟疲倦得紧,这里人多嘈杂,不好睡觉,恕不奉陪
啦!”张丹枫亦庄亦谐,贯仲气得面皮变色,张风府却是不以为意,大笑道:“亦狂亦侠,
有这样一个同宗兄弟倒也不错,好,你走吧!”张丹枫朗吟道:“尚有江湖本色在,将军亦
是可人儿。绿水青山,后会有期,我去了!”携了云蕾,径自下山,扬长而去。
一路上云蕾默不作声,走出五、七里地,已把官军远远甩在后面,面前是一条三叉路,
张丹枫又打了个哈欠,搭讪说道:“小兄弟,咱们该找个地方歇息啦!正中这条路通往正
定,左边这条路通往栾城,咱们还是往正定去吧。”云蕾衣袖一拂,冷冷说道:“你走你
的,我走我的!”张丹枫怔了一怔,道:“你就这样恨我吗?”云蕾避开他的目光,脸皮紧
绷,道:“多谢你几次救命之恩,便咱们两家之仇,无法可解。咳,谁叫我的爷爷早死,想
劝他回心转意,已是不能。祖先留下的遗命,子孙怎能违背?咳,这是命中注定……”张丹
枫道:“我不信命。”云蕾道:“不信又待如何?……好,你走吧,你若走东,我就走
西!”张丹枫黯然说道:“你既定要报仇,何不痛快下手?”云蕾眼圈一红,踏上正中那条
路,头也不回,疾往前跑。正是:
留有血书阴影在,恩仇难解最伤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萍踪侠影录》——第十一回 半夜袭番王奇情叠见 中途来怪客异事难猜
梁羽生《萍踪侠影录》 第十一回 半夜袭番王奇情叠见 中途来怪客异事难猜 云蕾往前疾跑,只听得后面一声长叹,张丹枫的声音道:“见了你惹你伤心,不见你我
又伤心。呀你伤心不如我伤心。小兄弟,你好好保重,去吧,去吧!”云蕾心中一酸,强忍
着泪,也不回头。只听得后面诗声断续,随风飘入耳中,听清楚了,却是“相见争如不见,
有情总似无情”两句。云蕾十七岁有多,从未想过男女之情,听了诗声,面上一红,细细咀
嚼这两句话,心道:“难道我真是陷入情网中了?”陡觉神思飘忽一片迷惘,从面上红到耳
根。脚步却是不敢停留,转眼之间,又跑出数十丈,再回头时,张丹枫的影子又不见了。
到了正定,夕阳尚未落山,云蕾投了一家最大的客店,要了房间,关上房门,呼呼便
睡。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忽听得锣声铛铛,有人大声呼喝,店主人一间房一间房的拍门叫
道:“小店已被官军征用,客官请搬到别家去吧,房钱柜上退还,事非得已,客官包涵则
个。”官府征用,住客虽是万分不满,可亦不得不搬。
最后才来敲云蕾的房间,云蕾早已整好行装,开了房门,对店小二道:“你不必说啦,
我走便是。”店小二道:“实是对你老不住。”眼光忽上忽下,打量云蕾,云蕾好生奇怪
道:“你看什么?”店小二关上房门,小声说道:“客官可知道官家为何征用小店吗?”云
蕾道:“人声嘈杂,我听不清楚。”店小二道:“听说是招待蒙古使臣,圣上派有御林军统
领亲自护送呢。今日晌午时分,正定的客店就接到衙门通告,说是若有可疑的陌生人投宿,
一定要报给公差知道。所以我怕客官到别间投宿,会有麻烦。”云蕾笑道:“那么何以你们
又敢收留呢?我不可疑么?”店小二忽道:“客官的真姓,是不是一个‘云’字?”云蕾投
宿之时,用的乃是假名假姓,闻言不觉一惊,手腕一翻,扣着店小二脉门,低声喝道:“你
是谁?”店小二道:“客官别惊,都是自己人。你若不信,有位客人留下一样东西给你,你
一看就知道了。”云蕾心想:“若然自己行藏破露,迟早难免动武,不放他走,亦是于事无
补。”便松开了手,让店小二出门去。
过了片刻店小二和掌柜一同走进,掌柜的取出一个小包,用丝巾包住,递过去道:“云
相公,这就是那位客官留下来给你的信物。”云蕾轻轻解开,只见裹着的乃是一枝碧绿珊
瑚,共分九瓣,绿色晶莹,云蕾一见,不觉呆了。这枝珊瑚正是自己送与石翠凤作为聘礼的
那枝珊瑚,不觉失声问道:“她也来了,她在此么?”掌柜的道:“石姑娘昨日曾到此处,
详细说了云相公的面貌,叫我们留神,云相公果然投宿小店,这可真是巧啊!”
云蕾做声不得,想起石翠凤一片痴情,竟是摆脱不了,不由得暗暗叫苦。掌柜的道:
“实不相瞒,小店乃是海阳帮的产业,暗中招待江湖上各号人物,轰天雷石老前辈与我们都
是老相识。石姑娘昨晚匆匆经过,留下此枝珊瑚,请你明日绝早,一定要到青龙峡候她!到
时自然有人带你前往。”云蕾只得点了点头,问道:“那么,我今晚宿在何处?”掌柜的
道:“我当你是自己人,只是委屈相公将客房让出来住到帐房里去。”云蕾喜道:“好极,
好极!我也要看看蒙古使臣的威风。”
云蕾吃过晚饭,又假寐一回,养足精神,只听得门外蹄声得得,人马声喧,客店中人,
都跑出去迎接,云蕾不敢露面,从门缝里张望,只见四个军官陪着七八个蒙古人走进客店。
走在中间,被众人群星捧月般地拥着那个蒙古人特别令人注目,云蕾一看,认得此人正是以
前偷袭周健山寨,曾和自己交过手的那个番王。
这间客店是城中最大的客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