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话,第三日来到阳曲,这是汾酒集散之地。入到城来,只见处处酒旗招展,云蕾
腹中饥渴,心道:“久闻山西汾酒的美名,今日且放怀一喝。”行到一处酒家,见门外扎着
一匹白马,四蹄如雪,十分神骏。云蕾行近去看,忽见墙角有江湖人物的记号,云蕾好奇心
起,步上酒楼,只见一个书生,独据南面临窗的座头,把酒代酌。东面座头却是两个粗豪男
子,一肥一瘦,披襟迎风,箕踞猜枚,闹酒轰饮。云蕾旁观者清,只见这两人貌作闹酒,却
时不时用眼角瞥书生。
书生服饰华贵,似乎是富家公子,他独自饮酒,一杯又复一杯,身子摇摇晃晃,颇似有
了酒意,忽而高声吟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
三百杯。”摇头摆脑,酸态可掬,咕嘟嘟又尽一杯。云蕾心道:“这酸秀才真是不知世途艰
险,强盗窥伺在旁,却还在放怀喝酒。”
东面座头的瘦汉子叫道:“一饮三百杯,好呀!兄弟,别人一饮三百杯,这三杯酒你还
不喝?”他的同伴跳了起来,叫道:“胡说,你喝一杯要我喝三杯!”瘦汉子道:“你个子
比我大三倍,我喝一杯,你非喝三杯不行。”肥汉怒道:“放屁放屁,我偏不喝!”瘦汉喝
道:“你喝不喝?”提起那酒壶便灌,肥汉大怒,用力一推,给汾酒淋了一身,两人打将起
来,跌跌撞撞,一下子撞到那书生的身上,书生怒喝道:“岂有此理!”忽听得“当”的一
声,书生的一个绣荷包掉在地上,几个小金锭和一串珍珠滚了出来,金锭也还罢了,那珍珠
光彩夺目,虽在白日晴天,也掩不着那宝气珠光。书生一脚踏着荷包弯腰拾那珍珠金锭,大
叫道:“你们想抢东西吗?”那两个汉子倏然停手,喝道:“谁抢你的东西?你竟敢赖人,
看老子打你!”旁观的酒客,做好做坏,上前劝解。云蕾心中暗笑道:“这两个汉子分明是
强盗的线人,借闹酒为名,故意撞跌荷包查察书生的虚实。只是有我在此,可叫你们不能如
愿。”
云蕾也走过去,双掌一推,道:“你们闹酒怎么闹到别人的座位?”顺手一摸,把两个
汉子的银两都摸了过来,云蕾身手轻灵,在喧闹之中偷窃银两,竟无一人知晓。那两个汉子
给她一推,胸口发痛,吃了一惊,不敢再闹,嘀嘀咕咕地言道:“谁叫他赖我偷东西?”旁
边的人劝道:“好了,好了。你们先撞人家总是不对,回去好好喝酒吧。”那书生举起酒杯
道:“老弟台,你也喝一杯。”酒气喷人,云蕾道:“多谢了。”回到自己座位,看那两个
汉子如何。
那两个汉子盯了云蕾一眼,叫道:“掌柜的,结帐!”瘦的先掏银子,一掏没有,面色
发青;肥的一看不妙,伸手摸自己的荷包,银子也不见了。两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这两人确是盗党,偷鸡不着,反蚀把米,明知是云蕾所为却恐因小失大,不敢张扬。掌
柜的走来道:“承惠一两三钱银子。”两人面色尴尬,手放在怀中拿不出来,掌柜的道:
“两位大爷赏面,承惠一两三钱。”瘦汉子嗫嚅说道:“挂帐成不成?”掌柜的面色一变,
冷笑道:“来往的客人都要挂帐,我们喝西北风不成?”酒保也帮着吆喝道:“你们二人是
不是存心在这里闹事?闹酒、打架、撞人,现在又要白食白喝?不给也成,把衣服脱下
来。”看热闹的酒客哄堂大笑,都说这两个汉子不对,这两个汉子无奈,只得脱下衣服。酒
保道:“这两件大褂不够。”伸手把两顶帽子也摘下来,道:“算咱们倒霉了,快滚,快
滚!”两个汉子光着头,上身只披一件汗衣,在寒风中抱头鼠窜而去。
云蕾好不痛快,独自又喝了两杯,见那书生仍在喝酒,猛然想起这两个汉子不过是盗党
中的低下之人,他们吃了这个哑亏,必然回去告诉盗首,我是不怕,这书生的珠宝却可不
保。于是也站了起来,叫道:“掌柜的,结帐!”打定主意,想去跟踪这两个盗徒。
掌柜的见云蕾衣着甚好,像个公子哥儿,满面堆欢,走来说道:“承惠一两二钱。”云
蕾伸手一摸,她把周健送给她的金银珠宝包在一条手巾之内,一摸竟不见了不由得大吃一
惊,再摸左边的衣袋,刚才偷来的几两银子也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虽然是春寒凛冽,
额上的汗珠也急出来的。掌柜的好不怀疑,看云蕾衣服丽都,又不像是没钱的样子,疑惑
道:“你老可是没有散银?元宝金锭都成,小店替你找换,不会骗你的成色。”云蕾更是着
急,生怕也被脱下衣服,那就要当堂出丑了!
掌柜的见她左摸右摸,面色渐渐不对,冷笑道:“大爷,你怎么啦?”那书生忽然摇摇
摆摆走了出来,吟道:“四海之内皆朋友,千金散尽还复来。这位小哥的帐我会了。”摸出
一锭银子,足有十两,抛给掌柜道:“多下的给你!”掌柜的喜出望外,连连多谢。
云蕾面红过耳,低声道谢,书生道:“谢什么?我教你一个秘廖,你下一次喝酒时多穿
两件衣裳,结帐时就不怕了。”酒气扑人,摇摇晃晃,不理云蕾,下楼自去。云蕾好生着
恼,心道:“好个不知礼貌的狂生,刚才若不是我去救你,只怕你的东西早已被人抢去
了。”
云蕾四面一望,满堂酒客之中,看不出谁是可疑之人,心中纳闷,想不到在这里会碰见
如斯妙手,盗徒之事无心再理,出了酒楼,跨上马背,继续赶路。走出城外,忽见书生那匹
白马,也在前面。云蕾心中一动,道:“莫非是这书生不成,可又不像呀!”把马一催,赶
上前去,刷的一鞭,佯作赶马,鞭梢却打到书生胁下穴道要害之处。
云蕾这一鞭实是试那书生武功深浅,她鞭梢所指,恰是要害所在,若然书生乃是会家,
必定一下闪开;若然是武功更高的,那就可能出手相格。岂料一鞭打去,那书生叫了一声,
竟然闪避不开,鞭梢挂上衣裳,好在云蕾暗中收劲,鞭势虽猛,沾衣之时却已无力。饶是如
此,那书生也晃了几晃,在马背上踏足不稳,几乎跌下。云蕾好生过竟不去,道:“失手打
了你了,我这里给你赔罪!”书生抬眼一望,骇叫道:“吃白食的又来了!你不要以为我有
几个钱就来缠我,我的钱是交好朋友的,像你这样喝了人家的又打人家,我可不敢领教
呀!”云蕾又好气又好笑,道:“你的酒还未醒吗?”那书生吟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
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呀,呀!我不和你喝酒,不和你喝酒!”
醉态可掬。云蕾给他弄得不知应付,正想扶他,忽见他双腿一夹,那匹白马飞一般地奔跑。
云蕾的马是山寨中挑选出来的蒙古战马,竟然追他不上。云蕾心道:“此人不通武艺,这匹
马可是非凡佳品啊!”失了银两,闷闷不乐,催马续行。
走了半日,抬头一望,只见夕阳落山,炊烟四起,想投农家住宿,袋中却又无钱,忽听
得马嘶之声,只见前面是一座丛林,林中有一寺观,寺观外有一匹白马正在低头吃草。云蕾
言道:“咦,原来他也在这里。寺观中的和尚好相与,我不如在这里住宿一宵。”在寺观外
扎好马匹,推门入去,只见那书生在廊下生了堆火,正在那里煨芋头,一见云蕾入来,又吟
道:“人生无处不逢君。呀,呀!又碰着你了。”云蕾瞧他一眼,道:“你的酒醒了?”那
书生道:“我几时喝醉?我认得出你是食白食的人。”云蕾生气道:“你知道什么?有强人
在劫你的珠宝!”那书生跳起来道:“什么?强人?这个寺观里和尚也没有一个,强人来
了,连壮胆的都没有。好,我不住在这里了。”云蕾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你去哪里?你
一到外面强盗劫你,更是无人打救。有我在这里,百十个强盗也还不在心上。”书生张大眼
睛,忽然“噗嗤”一笑,道:“你有这样大的本事,为何还要白吃人家的?”云蕾道:“我
的银子给小偷偷去了。”那书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云蕾道:“百十个强盗不放在心
上,银子却给小偷偷去。哈哈,你说谎的本事可没有你骗食的本事好!”本似欲走,反又坐
了下来,道:“再不听你的谎话,清平世界,哪有这么多强盗小偷?”懒洋洋的又煨芋头。
云蕾赌气道:“你不信就不信,不要你信!”煨焦的芋头香气一阵阵直扑鼻观,云蕾跑
马半日肚子饥饿,吞了吞口水,却不好意思问那书生要。这寺观是个荒刹,果是没有和尚,
哪能找到充饥之物。
那书生咬了一口芋头,摇头摆脑,自言自语地说道:“黄酒可醉,汾酒亦醉;鱼肉固
佳,芋头亦妙。好香呀,好香!”云蕾怒看他一眼,别过头去。那书生叫道:“喂,吃白食
的,给你一个芋头。”扑的,将一个烤熟的山芋抛了过来,云蕾怒道:“谁吃你的!”吞了
吞口水,盘膝坐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地做起吐纳功夫,好不容易把饥火压下。云
蕾的内功乃是玄门正宗,做了功课,只觉通体舒泰。睁开眼睛,只见那书生呼呼熟睡,烤熟
的芋头,滚了满地。云蕾伸伸舌头,想伸出手去,忽见那书生转了个身,却又睡去。云蕾赌
气想道:“我就饿它一晚,也算不了什么!”那书生鼾声如雷,云蕾想睡也睡不着,忽然想
道:“这书生衣服华贵,身怀重宝,何以出门不带保镖?又敢在荒山古寺住宿,吃这不值钱
的烤芋头?难道他是装作不懂武艺的么?可是又不像是装的呀!”悄悄站起,想搜他身了,
那书生又转了个身,云蕾想道:“他若惊醒岂不以为我偷他东西?”好生踌躇,上前三步,
退后两步。忽听得外面有怪啸之声,云蕾看了书生一眼,见他熟睡如猎,冷笑道:“本来不
该理你,瞧你又觉可怜,好,算你好造化,姑娘替你去挡强人。”走出寺门,一纵身藏在树
上。
淡月寒星之下,只见两个蒙面强人直走过来,一个说道:“你看这匹白马,想必是在此
了。”一个道:“他若不肯依从又怎么办?”一个道:“说不定只好取他首级了。”先头那
一个道:“这怎么使得?给他挂点彩那还可以。”云蕾听得怒从心起,心道:“好狠的强
盗,劫财还想害命!”忽听得其中一人叫:“树上有人!”云蕾两枚蝴蝶镖已从树上射下,
两个蒙面人身手矫健之极,一闪闪开。云蕾挽了一个剑花,一招“鹏搏九霄”,凌空击下,
分刺两人,两个蒙面人一个手使铁拐,一个手使双钩,照着长剑便砸,剑锋过处,火花飞
溅,铁拐给截了一个切口,双钩却把宝剑带过一边。云蕾心道:“这两个强盗手底倒硬!”
那两个蒙面人更是吃惊,欲待喝问,云蕾的宝剑已如疾风暴雨一般杀来。云蕾这柄宝剑乃是
玄机逸士所炼的雌雄双剑之一,名为“青冥”,寻常兵刃,一截即断,使铁拐的兵器虽然沉
重,却也不敢和它相碰,倒是那使双钩的身手非凡,遮拦勾挡亦守亦攻,云蕾的宝剑竟然碰
不着他的兵器。
云蕾使出飞花扑蝶的身法,在双钩一拐的交击缝中,盘旋疾进,剑光有如一团电光,滚
来滚去,使到疾处,真似水银泻地,花雨缤纷,那两上人被她杀得步步后退。可是铁拐力
沉,双钩灵活,首尾相应,云蕾却也无法奈何。激斗酣时,云蕾突然咬紧牙根,一剑斜削,
向那使双钩的蒙面强盗痛下杀手。这一剑又狠又疾,无论前扑后闪,都难躲开,正是飞天龙
女所传的夺命神招。云蕾本来还不想取那两个蒙面强人的性命,可是若非刺杀一人,却是无
法得胜,所以逼得出此绝招。
岂料一剑削去,那使双钩的强盗左钩往下一沉,右钩往上一带,云蕾的“青冥”剑几乎
给他引得脱手飞去。云蕾大吃一惊,这一招竟是澹台灭明的家数,急忙一个转身,剑锋一转
迫开使铁拐的强盗,身形倒纵,又闪开双钩的偷袭,扬剑喝道:“兀你这□可是澹台灭明的
弟子么?”那使又钩的猛跳起来,沉声喝道:“你既识破我的来历,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周年
忌日了!”双钩霍霍,勇猛无比,竟然全是拼命的招数。云蕾也红了眼睛,骂道:“大胆胡
儿,居然敢偷入边关,你当中国无人么?”一口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也是绝不留情,招招
狠疾。若论本身武艺,云蕾要经澹台灭明的徒弟稍胜一筹,但一来敌方有使铁拐的相帮,二
来云蕾饿了半天半夜,气力不加,斗了一百余招,香汗淋漓,渐渐只有招架之力。双钩一
拐,越攻越紧,云蕾被困在核心,危急非常。使铁拐的道:“这小子的剑倒很不错,等一会
你让我要这口剑成不成?”使双钩的应道:“好,让你,让你。但等会捉人之时,你可要听
我的话。”两人一问一答,似乎云蕾之死,已是毫无疑问。云蕾大怒,一招“飞瀑流泉”向
那使铁拐的迎面便刺,那蒙面贼单拐往上一迎拐方撩起,忽然哎哟一声,手垂下来。云蕾这
一剑何等快疾,一剑穿喉,将他刺毙,使双钩的吓得呆了,云蕾反手一剑,喀嚓一声,将他
左手的护手钩截成两段。使双钩的飞身疾跑,云蕾一扬手,三枚“梅花蝴蝶镖”奔他后心,
看来定可打中,忽听得叮叮连响,蝴蝶镖竟然不知被什么东西碰着打了下来,转瞬之间,敌
人已跑得无影无踪。
云蕾一片茫然,十分不解!自己刚才那一剑虽凶狠,但料想那使铁拐的敌人还能抵挡,
却不料在最紧急之时,对方的铁拐竟然会垂下来,竟似神差鬼使一般,丧命在自己三尺青锋
之下。云蕾越想越奇,心道:“莫非是有人暗助不成?但自己那三枚蝴蝶镖何以也突然落
地,难道是暗中出手的高人,既助自己,又助敌人?想起来又实是无此道理。”
云蕾俯首看那死在地上的强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