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陵道:“这话虽是不假,但她事实上已是人家的妻子,怎可以随便嫁与我?当日我以为她未婚夫婿已死,所以全无顾忌。后来方知她是把未婚夫迫走,若然父母之命须得听从,则她还是杭州李家之人,对不对?”
方锡想了一下,道:“假如她不愿嫁给庸俗伧夫,同时齐前辈又肯收回成命,作主另嫁与你,又当别论。”
薛陵道:“她的未婚夫婿并非庸夫俗子,最可怕的是她这个未婚夫婿,乃是我的朋友。”
方锡吃一惊,张目结舌,说不出话。须知五伦之中,朋友乃是其一,若是夺友之妻,便是行同禽兽,进而推之,虽然尚未成婚,亦是不可。但这只是那些恪守人伦之道,天性正直之士,才肯作此牺牲。
薛陵见他没得话说,大是感激,道:“方兄竟不笑我迂腐么?”
方锡道:“薛兄此举顾全人伦之义,实在令人敬佩仰慕,但这等下场,又不免太悲惨了。”
薛陵叹口气,道:“方兄可知她未婚夫婿是谁?唉!就是李三郎了。我们不但是朋友,他更有过救命之恩,这叫小弟如何能诈作不知,娶阿茵为妻呢?”
方锡道:“既是如此,小弟便向齐前辈答覆,但小弟实是难以启齿。”
薛陵道:“方兄千万不可说出内幕,小弟便感激不尽了。”
方锡讶道:“这事怎么不说出来?”
薛陵道:“假如说出来,齐伯父一定十分气恼不安,阿茵也因错在她身上,自怨自责,说不定这一辈子就永不出嫁……”
他停歇一下,又道:“假如他们不明内情,定然对我深恶痛绝,久而久之,阿茵自然会对我淡了,等到那一天碰到合适之人,亦会委身下嫁。因此,她的终身幸福说不定就系于知道内情与否之上了。”
方锡凝望他片刻,才道:“薛兄真是天下第一多情人,如此用心,古今少有。小弟只好勉为其难的去见齐前辈了。”
在他想来,薛陵如此作法很对,所以不再犹疑,出房而去。
薛陵匆匆收拾衣物,打个包袱,决意立刻潜离此地,免得拒婚后碰见齐茵,无法应付。
薛陵刚刚收拾好衣物,便听到一阵步声匆匆行来。他赶快把包袱往床底一塞,自家坐在一旁的椅上。
一个人出现在门口,竟是方锡去而复转。他入房之后,目光四扫,好像特意回来查看薛陵的动静。
薛陵大感奇怪,心想:方兄竟能猜中我悄然离开的打算不成?当下问道:“方兄,你可是找寻什么物事?”
方锡微微一笑,道:“小弟没有丢失什么东西,却是纪姑娘要我回转来瞧一瞧的。”
薛陵跳起身,道:“琼姊来了么?”
方锡道:“她的人没来,这道命令是留在锦囊之内。她说到了齐家庄之后,齐前辈一定找上我,要我从中作媒。而薛兄你一定拒绝。这些过程,她简直如同目睹一般,使人不能不感到惊服。”
薛陵道:“然后又怎样呢?”
方锡道:“纪姑娘接着写的是:她料你一定觉得不好意思和齐姑娘再碰面,因此非悄然出走不可。着我回转来劝劝你,不要做出这种误人误己之事。”
薛陵叹一口气,道:“我那位义姊真是智慧绝世,即使是诸葛武侯复生,谅亦不过如是。”
方锡惊道:“然则你真的打算避开么?”
薛陵伸手从床下取出包袱,道:“正是如此,唉!以琼姊如此聪明绝顶之人,既是安排好锦囊妙计,要方兄你劝阻于我,一定是关系重大,小弟非听不可,然而方兄试想,我怎能见到阿茵之面?她不知内情,定然万分气苦,甚至……”
他又长叹两声,垂首沉吟。
方□见他如此伤心悲痛之状,实在万分同情。不过纪香琼的锦囊妙计之中,曾透了一点消息,使得他不敢胡言说话。他默然片刻,才道:“纪姑娘说,那金浮图内的武功,恐怕只有你才有炼成之望。因此,天下安危的重任,已落在你双肩之上。假如你单单为了自己打算,一走了之,将来武林的局势,实是不堪设想。”
他说完这一番话,本以为这不过是泛泛之言,纪香琼实是不值得因这些陈腔滥调而浪费了笔墨。
那知话方说完,薛陵已抬起头,眼中流露出悲壮的神色。方锡心中大为震动,问道:
“薛兄你想起什么?”
薛陵缓缓道:“琼姊说得不错,小弟个人的悲欢荣辱,何足道哉?现下请方兄回去见齐老伯,望你善为说辞,婉拒亲事,却千万不可透露内情。”
方锡道:“小弟知道了,唉!薛兄真是当今之世的大英雄大豪杰,宁愿把怨谤痛苦集于己身……”
他停歇一下,又道:“纪姑娘的锦囊内,尚有两件事小弟未曾说出。第一宗是这锦囊之内,另有密柬,目下尚未到拆阅之期。第二宗应当是薛兄最关心的了。这个消息,也许可以令你稍感安慰呢?”
薛陵忙道:“那是什么消息?”
方锡道:“是关于朱公明的消息。她已安排好妙计,不管朱公明走多远,她也能让你亲手杀死仇人,以报薛兄的血海深仇。”
薛陵大喜过望,道:“朱公明现下在那里?”
方锡道:“目前尚未知道。”
薛陵立刻插口道:“方兄敢是用这话来哄小弟高兴?”
方锡道:“别急,还有下文,那就是白姑娘可以为你带路,找朱公明。”
薛陵心中不信,道:“原来如此。”
语气中掩不住失望之意。
方锡体会出他郁郁之情,连忙道:“纪姑娘百算百中,这回定然亦无差错。她说朱公明手腕本被黑神蛛蛛丝困住,是她用火烧断,其时朱公明尚在昏迷中,并不知道,因此,他后来虽然感到腕上尚有蛛丝黏着,却不懂除去之法。这么一来,白姑娘便可以藉黑神蛛的指引,一直找到朱公明。”
纪香琼这一着妙计,宛如奇峰突出,奥妙之极。薛陵为之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假如小弟没有碰上琼姊,目下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天下的形势也不知已作何变化,唉!我真是服贴得五体投地啦!”
方锡道:“小弟亦何尝不是?从今以后,纪姑娘任何的吩咐,决不敢稍有改变,她真是太了不起啦!”
他随即记起了自己的使命,匆匆别过薛陵,一迳去见齐南山。
最先被这件事所影响的人就是许平,他瞠目望住齐茵,问道:“为什么不能叫你婶婶?”
齐茵面色铁青,道:“不准叫就是不准叫,你这孩子好没规矩,你敢不听我的话么?”
许平涨红了脸,分辨道:“我怎敢不听话?不过……”
齐茵怒叱一声,道:“不过个屁,不许说话!”
许平急得连连摇头顿足,却当真不敢开口。
齐茵咬牙切齿的道:“我恨死他,你也不许再在我面前提起他的名字,记住了没有?”
许平连声应是,心中却十分惶恐迷惑。齐茵又道:“这个人坏死了,我根本就不把他放在心上……”
许平也没有觉察出她这话甚是矛盾可笑,轻轻道:“我可不可以问你一句话?”
齐茵沉吟一下,才道:“你说吧,但不许提到他。”
许平道:
“刚才我就是想请问你一声,既然不许叫你婶婶,那么怎样称呼你呢?”
齐茵这才知道刚才错怪了他,当下道:“你叫我姑姑好了。”
许平透一口大气,道:“我真不明白你们大人为何常常变来变去,一会很要好,一会成了仇人?”
齐茵恼从心起,喝道:“闭口,谁让你说话的?”
许平骇得一缩脖子,道:“是,小侄不敢了。”
齐茵愠声道:“是他对不住我,又不是我对不住他。哼!哼!早知如此,我决计不会带他去见我师父。”
许平根本不明白她说的什么,纵是明白,亦不敢搭腔。齐茵又道:“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人,迟早得被我杀死!”
她口中说得狠,但眼泪却忍不住直往下掉。许平大惊,想道:“姑姑竟要暗算叔叔,这还了得?我务须暗中告诉叔叔,教他提防……”
因此,许平不久就找到薛陵,告诉他道:“叔叔你小心些,姑姑要杀死你。”
薛陵追问之下,才晓得这个姑姑就是齐茵。当下叹息道:“这实在不能怪她,我倒愿意死在她手底!”
许平骇然道:“那怎么成?你若是被别人害死,我还可以替你报仇。但若是姑姑下手,这教我如何是好?这仇报是不报?”
薛陵安慰他道:“不会的,她不会加害我。因为我虽是对不起她,但她却不是那种毒辣的人。”
这时恰好方锡进来。听了这话,大惊失色,道:“薛兄万万不可大意,须知自古以来,能得使女子疯狂的,就是『妒嫉』。因此,她一时冲动之下,施展毒手,也不是奇怪之事。”
薛陵道:“小弟心口如一,假如能死在她手底,实是心甘情愿,毫无遗憾。”
方锡想了一下,才道:“这就是薛兄的不对了,你该尽力防止发生这等惨剧,以免陷她于不义!”
薛陵瞿然道:“不是方兄提醒,小弟可能就做错了。好,小弟尽其所能,防止这等事情发生就是了。”
方锡把许平遣出去,才道:“你好好休息一下,齐姑娘也同时明日早晨就动身追踪那朱公明。她又表示不管金浮图之事。只等诛杀了朱公明,就独自踏遍天下,定要找到第二号仇人梁奉……”
这一天下午,陆续有不少武林知名人物赶到齐家庄来,一则向齐南山贺喜,贺他重返齐家庄。
二则为了金浮图之事。三则有一些人是想瞻仰薛、齐这一对情侣的丰采。
但人人都感到事情有点不妥,因为薛、齐二人都没有会客。
晚上时分,薛陵心中烦恼痛苦之极,坐立不安。他几次三番都想去见见齐茵,只要她也表示出痛苦,他就不顾一切,把她娶为妻子,纵然此举有亏大义人伦,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但他那里鼓得起勇气去见她,况且万一见到她的面时,被她一顿臭骂之后,再声明永不会嫁给他,岂不是变成了自取其辱?
他左思右想,烦燥不宁,当下走出院子,但见一轮明月,已挂在天边。此时对月怀想,益添伤感之情。
突然间墙头冒出一条人影,他转眼望去,竟是齐茵,这一下简直惊得呆了。
齐茵白素素的脸上,居然十分平静安详,好像没有什么事发生过一般,向他挥挥手,跃落院中。
薛陵嗅到她带来的一阵香风,三魂七魄,不知飞到何处去了,再也收不回来。若然他不是如此的失魂落魄,自必发觉齐茵的态度太不合情理,便会生出疑心。
齐茵凝望着他,说道:“你还未睡么?我也睡不着。我们出去走一走吧!我有些话要问问你。”
薛陵惘然道:“好的!”
但见她一转身跃了出去,连忙跟踪纵出。不一业工夫,他们已处身庄外的田地上,两人并肩缓缓走过塍陇,行入一片茂密的高梁地中。
此时四望全是茫茫的青纱帐,齐茵道:“从这儿往前走,不消多久,就可踏入山区。我真想到地心宫去拜谒我师父。”
薛陵心绪紊乱,口中只含糊应了一声。齐茵道:“假如见得到师父,我一定求她老人家办一件事。”
薛陵顺口道:“什么事?”
齐茵停下脚步,转身相向,和他面面相对,相距不及两尺。
这时,在皎洁月色之下,大家都可以把对方瞧得清清楚楚。薛陵固然是丰神俊逸,如玉树临风,无怪女孩子会对他倾心锺情。但齐茵亦是杏眼桃腮,肤若凝脂,眼如点漆。也是艳丽非凡。
他们互相匹配辉映,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但风波忽起,使这一段良缘好事变成了泡影,真是任何人都始料所不及,同时亦令人十分惋惜。
薛陵忽然发觉齐茵美眸中射出奇异的光芒,心中方自一震,猛可记起了方锡的劝告。
但这刻为时已晚,齐茵玉手一点,纤指已戳在他胸口“紫宫穴”上,顿时遍体酸麻,全无气力。
齐茵仰天惨笑一声,笑声未歇,眼眶中已涌满了热泪,她使劲一摇头,把泪水甩掉,狠声道:“薛陵,我齐茵那一点配不上你?你说!”
薛陵没有做声,瞠目而视。事实上他穴道受制,根本不能开口说话,自然没法子回答。
齐茵又道:“我曾经救你性命,又使你见到欧阳伯伯,因而炼成了绝艺,成为人上之人。你的忘恩负义,我都不谈了,现在我问你一句,到底是那一个女人使你迷恋,居然不把我放在眼中?”
薛陵仍然做声不得,但即使能够开口,也无从回答。齐茵怒火遮眼,根本忘了薛陵不能开口,取出乌风鞭,猛力抽扫了七八鞭之多。
可怜薛陵只疼得险险昏倒,偏又未曾昏过去,那等急疼攻心之苦,实是难以形容。
齐茵见他毫无动静,这才醒觉。可是凡事一开了头,却就不难继续再做。但见她手起鞭落,又抽了六七鞭。
薛陵肉体上固然疼痛不堪,但心理上受的创伤更为深钜。他闭起双眼,不忍见到齐茵那种咬牙切齿的神情。
胸中充满了自怜自伤的情绪,迷惘地体味着爱情上苦的一面的滋味。
齐茵突然一掌拍活了他的穴道,顺手给他一记耳光,薛陵应掌摔倒,挣扎着扒起身时,齐茵已不知去向了。
他长叹一声,咬牙熬忍着肉体上的痛苦,缓缓向前走去。出了这一片高梁地,便在山坡下找块石头,坐了下来。
歇了半晌,身上那一阵阵钻心刺骨的疼痛才见减轻,但仍然一片火辣,极是难受。
四下静寂之极,天上月轮皎洁如故。薛陵仰首向月,内心中涌起了无限悲怆,他脑海十分紊乱。
虽然打算好好的想一想这件事,但他眼前尽是齐茵喜怒哭笑等表情的脸庞。
他对月独坐了不知多久,忽然一道人影迅快奔到,叫道:“薛兄,你为何还不回室就寝?”
来人正是方锡,他那张诚□的面上,满布关切之容。
薛陵茫然地应一声,站起身子。方锡讶道:“薛兄,你身上为何都是尘土?”
薛陵似是没有听到这话。方锡伸手替他拍拂背后的尘土,薛陵突然剧烈的颤抖一下。方锡连忙缩手,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