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皓月当空,碧霄澄霁,衬着四外清波浩浩,湖平如镜,花木扶疏,因风凌乱,真个是清景如绘,幽绝人间。若换平日与老父同此登临,岂非快事?不想为了救治山人,力行善事,深入荒山,遭此惨祸。与自己并肩把臂的,却是一个狞恶无比的山精野怪。苍天无知,恨其梦梦,一阵心酸,不由泪流满面。
怪物倒也情重,见她如此,也着起慌来,不住口叫爪比,意在劝解。纪女恐露破绽,以后难于破解,只得勉抑悲苦,强作笑容。怪物时刻留心,见她不再寻死,说不出的心喜欲狂,想尽方法,作出诸般丑态,以博纪女的笑脸,纪女不示意进洞,它也在身侧陪着,寸步不离,直到月落参横,东方渐晓。纪女先是怕它又动淫邪,乐得挨过一刻是一刻。后来委实体惫难支,便在石上倒下。怪物见她卧倒,便轻轻将她抱起,走入洞去。
纪女情知难免,强又强不过,只率由它。谁知怪物竟老实起来,将纪女放到石上,自己便伏卧在纪女的脚头,动也未动。纪女困极,一切均听其自然,倒头便自睡着。
及至一觉醒来,觉着手脚依然作痛。睁眼一看,洞口漆黑,怪物已走。只洞口石缝里有几点漏进来的日光,手脚仍和昨日一般,被怪物用山藤捆了个结实,知道怪物虽不伤害自己,可是防逃防死之心,决非一二日内可解免。欲速不达,只得过些日再说。不过心中奇怪:“自己怎会睡得这般死法?被怪物捆得这么紧,竟一丝也没觉察。”好生不解。
不一会,纪女便又听洞口移石之声,怪物走进,除和昨日一般携来许多山果外,还夹着一条生鹿腿。到了纪女身前,仿佛比昨日又略松些。一到,先解去她手脚的捆藤,后来闻舔了一阵。取了带来的东西,抱着纪女去至洞外,一面递过山果,一面又指了指那条鹿腿。纪女暗想:“日以山果为食,也难充饥。”见那鹿腿生劈下来未久,十分新鲜,便取向湖边,用水洗剥干净。一摸身上,衣服虽然被怪物昨日裂成条片,幸而兜囊完好,剩有一种火种,也未失去。只是这么大一条鹿腿,没有刀,不能整个吃食。明知刀矛等物俱遗在对岸,只是无法取用。无奈何,只得拾了些干柴,把火点燃,持着鹿腿往火上去烤。那肉太厚,外面已焦,内里未熟,又不能再烤下去。只得停了手,打算冷一会,再试撕着吃。
那怪物先见纪女烤肉,只在一旁欢跃,也不扰她。及见她把肉烤好后,对肉发呆,竟识得她的心意:走向前来,抓起那条鹿腿,两爪一阵乱扯,俱都撕成一二寸粗细的肉条。纪女见它能解人意,便和它比手势,要那遗落的刀矛镖箭。怪物只是呆笑,意思未置可否。纪女以为它不懂,比了一阵,也就罢了。
因为一日一夜工夫,纪女只昨晚吃了些果子,腹内空虚,便挑了两条熟而不焦的鹿肉一尝,竟是香美异常。又比手势叫怪物吃。怪物却摇了摇头,只吞吃了几十个山果。
纪女吃完鹿肉口渴,也跟着吃了些山果。又将余剩没有烧熟的肉条在火上烤透,准备晚间饿了食用。由此起,那怪物便欢欢喜喜地陪伴着她,寸步不离。除不时捧起身子闻舔外,并没有别种淫邪举动。
直到天近黄昏,纪女将存烤的鹿肉又吃了个饱,怪物忽要纪女进洞。纪女想连鹿肉带回洞去,怪物又将头连摇。纪女恐明早未必有鹿腿带来,仍然拿了。怪物也未强加阻止,只笑了笑,就进了洞。先把纪女闻舔了一阵,忽然连声怪叫,用爪朝石旁抓起一把山藤,便去捆纪女的手脚。纪女自是不愿,忙连说带比,哀声央求。心想:“一次免捆,日后便可乘机下手。”谁知怪物并不理睬。纪女看出怪物不愿伤她,举动甚是留心,便和它强争。正在手舞足动,猛闻一股奇香透脑,面上似有枝叶拂过,立时便不省人事。
醒来一看,黑洞洞的,手脚已被捆好。知道怪物一时决不肯放松自己,在被污辱。见怪物如此机灵,要是报仇不成,岂不更冤?如就此寻一自尽,又恐老父寻来,遭了毒手,不得不含垢忍苦,以待良机。
纪女伤心悲哭了一阵,怪物又从外面回来,与上两次一样,把纪女抱出看月。到了洞外一看,不特火已升起,火旁还堆着两条肥鹿腿和日前遇见怪物失去的一把腰刀。才知怪物竟似明白自己的心意,怪不得适才不叫取那残肉。照此下去,不难有机可乘,不禁悲喜交集,便用刀割了些鹿肉烤吃。乘着怪物欢跃高兴之际,纪女又比手,要那失去的镖矛,怪物摇了摇头。及至连比了几次,怪物竟怒啸起来。纪女见不是路,忙即止了手势。暗忖:“这东西如此性灵,看它每次出门那么防备严密,说不定用心业已被它看破。”不禁又愁急起来。当晚怪物虽无别的不利举动,却没有昨日对待纪女亲昵。纪女对月闲坐了一会,示意回洞。怪物仍将她抱了进去。
纪女心虽忧急,且喜那怪物好似生有特性,自从被擒第一晚受了奸污外,一直没再受过蹂躏。每日都是刻板生活:怪物卧在纪女脚头,总在天未明前出去,交午回来。申西之交叉走,入夜方回。每次出去,必将纪女用山藤捆绑。回来必带许多山果兽肉之类与纪女为粮。似这样过了好些天,纪女在自焦急,无隙可乘。幸而怪物心灵,言语虽然不通,手势比上两次就懂。
纪女渐渐也听得出啸声用意,因和它一要镖矛,怪物便即怒吼,也就不敢造次。又恐老父寻来遇上,只得和它比手势,劝怪物遇见生人不可伤害。怪物对这个倒似解得,将头连点,方略放心。因每次怪物回洞解绑时,山藤全被掐断,而沙洲上花树虽多,那种山藤却不见有。用时怪物往石旁一捞就是,而且绑时总是闻着一股子异香,即行昏迷,不知人事。因而想查个究竟。
这一日又值下午怪物出去之时,纪女乖乖地任怪物捆绑,暗中留神,将气屏住细看。
那土穴不封闭时本来透光,又值斜阳反射之际,看得甚是清楚。果见怪物捆身之际,忽然在石后取出一根长才数寸,生得极紧密的五色小花,朝着自己鼻间扫了一下。猜是那花作怪,忙即装作昏迷,把眼一闭,耳听怪物转身,才眯缝着眼偷偷一看,见怪物已往洞外走去,洞口也未用大石封闭。约有顿饭光景,正想脱身之际,怪物忽又转来,一爪仍拈着一技小花,一爪却抓着一大把去了枝叶的山藤,匆匆塞向长石之后。又朝自己周身闻嗅了一阵,然后纵出洞外,将大石移来堵好洞口,长啸一声而去。
纪女想起:“那种五色异花,在沙洲后东面生有一大丛。那日自己无心中想采一技闻香,被怪物抢去扔人湖内。原来有迷人的功效。如能在暗中藏起一两枝,乘怪物和自己亲热,一个冷不防给它闻上,至少必有个把时辰昏迷,岂不可以下手?”盘算了一阵,怪物便已回转。同时纪光也领了山人寻到湖边。纪女想采那花,特地强为欢笑,要怪物伴着往沙洲后面深林之中闲走。因怪物寸步不离,刚一走到花的前面,便遭拦阻。恐惹怪物疑心,越不好办,只得暂且忍耐,遇机再行设法。这时天已昏黑,便取些鲁肉饱餐了一顿。
纪女终是急于报仇脱难,趁着月色,仍邀怪物陪往沙洲后游玩。到了半夜,花未偷采到手,忽然刮起风来,拔木扬尘,势甚猛烈。纪女身旁遗留的火种本来不多,二日前业已用完,每次烤完鹿肉,总将余火留着备用。这时因是一心专注在花上,通未在意。
不想狂风骤至,等到想起,跑向藏火之处,一些余烬全被大风刮灭吹散,一点火星俱无。
纪女不由着起急来。正和怪物在比手势,怪物忽朝对湖连指。纪女定睛从藏身的密林中往隔湖岸上一看,竟有一点火星明灭了两下。当时还疑是萤光木火之类,正想和怪物比说,怪物已将她抱起回到洞中,匆匆用山藤将纪女手脚绑好,放在石条上面,出洞用石堵好而去。
回洞时节,纪女偶一计算被困时日,猛想起:“适才所见,颇似山人吸烟发出来的火光。莫非老父回家,闻得凶信,带了山人寻来?若被怪物发觉,怎生得了?”刚想到这里,怪物业已动手将她捆好,走出洞去。纪女越想越觉所料不差,只急得通体汗流,无计可施。身子在石条上一阵乱挣,滚下地来,滚到洞口。就着石隙往外一看,外面黑洞洞的,那洞又在丛林深处,有草树阻隔月光。只听大风呼号,恍如潮涌,与湖中波浪击石打岸之声响成一片。湖对岸的情景,除有时发现怪物那一对放光的怪眼一闪而过,以及间或从狂风中传来的一两声怪啸外,别的什么都难闻见。提心吊胆在黑暗中过了好一会,忽然雷雨交作,对面景物更难窥察,又是好些时候才止。
纪女心想:“怪物这次出洞不在预定时间以内,对岸如果是老父带人寻来,两下里决不会遇上;老父如为怪物所伤,怪物必早回洞。一去许久未归,再加上适才所见怪物一双怪眼闪烁往来之状,必与来人在那里争斗驰逐。这半夜工夫,雷雨全住,反听不见一丝声息,难道老父业已看出自己和所带山人俱为怪物所伤,特地往竹龙山桐凤岭请了无名钓叟之类的能人前来除害报仇不成?自己失踪业已多日,老父先见同行山人尸首,必当自己也为怪物裂脑而死。倘如斩了怪物,便行回去,自己即使将被绑山藤磨断,洞口大石也推移不开,岂不活活困死洞内,临死也不能见老父一面?”纪女心里一着急,便哭喊起来。夜深山静,容易及远,果然不久便有了回音,竟听出是老父口音。纪女这时又恐怪物他去,并未伏诛,又是欣喜,又是忧惶,不知怎样才好。直到纪光将她寻见,抬回家内,方哭诉了经过。
当时纪女便要寻死。纪光因只生此女,自是不舍,再四温言哭劝说:“我年将入暮,只你一女承欢。虽然祸生不测,为怪物所污,至多不嫁人,也就是了。你纵不念自己,难道也不念及为父么?”纪女闻言,才去轻生之念,拼以丫角终老,忍辱偷生。
山人们经此一来,越发感戴,都把他父女当作亲长看待。纪光除偶然出门行医,代山人贩运应用东西外,倒也相安。谁知三两个月过去,纪女肚子渐渐大起来。起初天癸逾期不至,还只当是上次涉险,受惊受寒所致,又羞于出口。后来纪光看出有异,一诊脉,竟是怀孕,才知纪女与怪物虽只春风一度,已然成胎,一则因是怪种;二则当地山人对于少女贞操虽然不看重,到底心中惭愧。父女商量,决计用药将胎打落。纪光医道原好,打胎却是初次,又是自己女儿,自然格外细心从事。谁知那胎竟非常结实,纪光连用重药,想尽许多方法,一丝也没效果,反令女儿白受了许多苦处。万般无奈,才想起往桐风岭去求当初传授医道与自己,谊兼师友的无名钓叟医治。
纪光到了那里,把女儿所有遇难经过一说。无名钓叟细间了怪物的声音形象,大惊说:“此乃深山木客一类,名为葛烟。目如闪电,爪若利钩,行动捷于飞鸟,力能生裂狮象,爪能活捉鹰隼,专食生物脑髓和松柏黄精山果之类。因它行动举止像人,喜把人当作同党,并不轻易伤害。一生只交合一次,虽然凶狠异常,对于配偶最是情重。而求偶之期,每年只有一日。在此春情发动前后十余日中,暴烈无比,人兽遇上,均无幸理。
只要过去那前后十几天,或者将配偶得到,人如遇上,不将它激怒,至多受些罗唣,不致送了性命。以前莽苍山玉灵岩左近曾出过一只,被武当派一位名宿收去,看守洞府,甚是得用。我有制它之法,并能用药化去它先天中遗下的那一点仅有的淫根,使其归入玄门,得归正果。可惜事先不曾知道,被你弄死。此物天性最灵异多疑,满身逆鳞,除七窍要穴外,刀箭不入。这也是它犯了淫孽,活该死在你的手内。天时人事,般般凑巧。
否则除了仙人飞剑法宝,休说你伤不了它,一旦让它发觉来者是它的仇敌,当时你和同去的人任是逃避得多快,也休想活命。令爱所怀异胎,休说药力难施,就是我能将其打落,于心也是不忍。此于有此异禀,除相貌稍丑外,一切俱胜似常人十倍。依我之见,令爱元气大伤,生子之后恐难永年。你膝下无子,正可留下此子,以娱晚年。将他害死,岂不可惜?你且回去,临产之前,必定难产,到时我自来解救。”
纪光闻言,只得带了女儿回来。纪女依然恐为人知,哭泣欲死。纪光心怜爱女,只得迁到无人之处隐居,到了生养之后,再作计较。想了想,昔日怪物盘踞的沙洲,不但地势隐秘,而且四面环水,湖光山色,水木清华,端的似仙灵窟宅,人间福地,迁到那里去住,岂非一个绝妙所在、便去和酋长说,湖心沙洲容易藏妖,打算移去坐镇,就便清除余孽,请他派人相助,建两间房舍。酋长闻言大喜,便派了数十名山人,带了用具,随同前往,只一二日工夫,就盖了一所房舍。纸窗竹屋,净几明窗,加上四周的嘉木繁荫,湖风岚影,越显得景物清幽,胜似图画。父女二人督率山人,造了一只小舟,才行遣散回去。闲来无事,便去湖心打桨,洲旁垂钓,养鸟府花,读书习武,倒也怡然自得。
那里以前是怪物窟宅,纪光父女迁去未久,惟恐还有别的异物前来侵害,除偶然日里荡舟过湖,到山寨中去与山人治病外,从不轻易远离,一直无事可纪。
那孕竟怀了一年多才行临薛,生时甚是难产。生前三天,无名钓叟到来,纪光延接进去,见纪女腹痛如割,正在挣命。无名钓叟一按脉象,说还有三日才得降生。便给了一粒止痛丹药。又吩咐纪光速将预先找来的几名山妇唤至面前,择出两名强健聪明的,授了方略:将产妇房中打扫干净,除产榻外,所有什物一齐挪走;等后日婴孩一降生,便将产妇抱往隔壁一间静室之内,大家迅速退出室外,将门窗紧闭;等婴儿纵跃力竭,无名钓叟才行人室,去他先天中带来的野性。一切吩咐停妥。
纪女服药之后,疼痛渐止。纪光才放了心,陪着无名钓叟,出来观赏沙洲风景。无名钓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