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没有猜错。
但只见偌大的六角亭里面,摆置有一席讲究的饭菜,凤姑娘独自一人坐在席前,却另设有一个座位,杯箸排置,却是空着:
“是你,凤姐姐……”
凤姑娘身着粉红,却披着水绿色的一领长披,一蓬秀发,又黑又长的直披肩后,想是独个儿饮了一些酒,脸上微微现出一抹酡红,更凭添了几许娇媚。
“请坐,”她微微含笑说,“专为了等你,这一桌子莱,我还没有下筷子呢。”随即转问身后的尖脸汉子,“大四儿,给麦姑娘献茶。”
尖脸汉子大四儿应了一声,转身倒茶。
虽是客居之间,她这里可是一应俱全,敢情无异于她的行宫别馆。
“姐姐你太客气了……”
说着,麦小乔随即在那张空着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这一切简直就像个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她可还真的有些弄不清楚,不过,在这个地方,碰见了这个人,却是一件意想不到,令人喜悦的事情。
大四儿献上了精瓷盖碗的一碗香茗。
麦小乔实在口渴了,端起来轻轻呷了一口,只觉得茶质清碧,入口生芬,端是上好佳茗。她的眼睛不经意地又注意到对方凤姑娘纤纤玉指上的那枚碧绿的翠马蹬戒指上,白手碧翠,相映生辉,却是美极了。
“她可真是个美人儿……也真懂得享受……”
再低下头看看自己的布衣裙权,光净的十根手指头,未免相顾失色,她虽自幼生长在官宦富贵之家,可没有养成一些儿娇惯气息,像眼前凤姑娘这般排场享受,也是从来未曾有过。
老实说,这个凤姑娘,对她几乎是完全陌生的,对于“她”,她有太多的纳闷儿,太多的好奇。
其实,凤姑娘又何尝不是一样?
四只几乎是一样清澈、一样美的眼睛,有意无意地彼此都在静静观察着对方。
“你真美……”
凤姑娘微微笑着,发出由衷的赞美。
其实这句话,小乔早已经说过了,只是在心里说,没有出口而已。
“姐姐怎么也在这里?”
“我比你早来两天。”凤姑娘的那双澄波双瞳向着窗外瞟了一眼,窗外仍然是大雨如注,“可巧碰见了这阵子大雨,就被留了下来。”
“你又怎么会知道我来了这里?”
“这可是一件巧事……你过来。”
一面说,她随即走下位来,麦小乔跟着过去。
凤姑娘望向另一侧,推开一扇窗,大雨之中,即现出了当前不远的街景一面,包括广和居馆正面大街在内。
“明白了吧。”凤姑娘说,“我的眼尖,你一来我就看见了。”
小乔这才明白,笑笑道:“可是我们就两个人,也犯不着叫这么多菜呀?”
“我习惯了。”凤姑娘浅浅忧郁的眼神儿,在她脸上转了一转,“人的一生,就像萤火虫一样的,即使有那么一丁点儿光,又能光彩多久?尤其是我们女人家,所以,别那么苦了自己,该吃就吃一点该玩就玩一点,有好穿的好戴的,别藏着啦,赶快穿戴起来,怎么舒服就怎么过,莫待春去冬来……”
眨了一下眼睛,她似颦眉却又笑了,露出的一排洁白又整齐的牙齿,忽然像是触及了什么,摇摇头就不再多说下去。过了一会儿,她才指了一下桌子:“我们吃吧,菜可是要凉了。”
小乔的肚子实在也饿了,对方既是一番诚心,也就不再客气,两个姑娘家就大大方方地吃喝起来了。
“你可会喝酒?”
小乔摇摇头,一笑说:“不过,你有兴趣,我也可以奉陪一些。”
“好极了……”凤姑娘眼睛一扫旁边的大四儿,“给麦姑娘斟酒。”
大四儿答应了一声,双手自矮几上捧起了一个古瓷的小酒壶,正待上前。
“慢着。”凤姑娘唤住了他,看向小乔道,“我差一点忘了,你是不能喝酒的……
也幸亏……幸亏……”
“为什么呢?”
“你身上有伤,怕是见酒就发……”
小乔这才想到了自己的毒伤未去,果然是喝不得酒。
凤姑娘说:“我平常一直是不喝酒的……你猜我为什么会忽然又发了酒瘾?”
小乔摇摇头道:“为什么呢?”
凤姑娘说:“那是因为我忽然想到,我们女人实在太可怜了……很多事男人能,我们女人就不能,我就是不信,所以干脆就喝它一个痛快……”
小乔“嗯”了一声,半笑道:“说的也是……只是这……又何必?”
凤姑娘眯起了一双凤眼,含着笑说:“巧的是,我在那只老金鸡的住处,发现了好多前朝的佳酿……弃之可惜,我爹爹嗜酒如命,就带了一些预备孝敬他老人家,一时兴起,就打开了一坛尝尝……”
“味道怎么样?”
“好是好,就是太辣了点……”凤姑娘张开樱口,吐了一口气,用手扇了扇,显示着她根本就不擅饮酒。
一旁的大四儿,忍不住上前一步,刚想开口,就被凤姑娘的目光阻止,他终于不敢再置一词,摇摇头叹了口气,随即退回原处。
自从上次跟踪凤姑娘,惨被修理之后,大四儿算是乖得多了,也学会了看眼色儿说话,像现在,凤姑娘喝多了几杯酒,表面无事,一旦发作起来,便是不行了,大四儿还是三缄其口,闷不吭声的好。
酒入愁肠,似乎增加了无限惆怅。
凤姑娘向着她的跟班儿大四儿挥了挥手道:“你到外面去,这里用不着你。”
大四儿怔了一下,终于讷呐地道了声:“是……”随即退出。
他前脚退出,凤姑娘随即用手捧起满满一觥酒,大口的饮了个精光。
小乔“呀”了一声,睁大了眼道:“别喝醉了……”
凤姑娘斜过一双凤眼瞟着她,笑得那么邪:“这点酒……又算得了什……么?唉……
我心里闷得慌……喝点酒,也许会好受些。”
说罢,又自斟了满满一觥。
小乔倒是一番好心,皱着眉毛说道:“我看你是不能再喝了,喝醉了可怎么是好?”
凤姑娘这时脸上一片桃红,看过去益增娇媚。她脸上颜色过于白皙,又不着笑容,看上去冷冰冰的,令人不敢亲近,现在喝了酒,脸现酡红,再加上不拘言笑,顿时如春花怒放,望之如桃李争春,娇艳极了。
“你放心吧,我不会醉的……我只是心里千头万绪,不知向谁吐诉才好。喝一点酒松弛松弛,果然像是好受得多。”
小乔的肚子原本饿了,这么多佳肴在前,她也就不客气,一口气吃了两碗饭,又吃了好些菜,喝了一碗汤,这才放下筷子。
凤姑娘在她吃饭的时候,只是不停地喝酒,直到把用红布包着的满满半坛子酒喝了一个精光,才停了下来。
小乔吓了一跳,道:“吃点饭吧!”
凤姑娘摇摇头,却由位子上站了起来,一直走到窗前站住,外面风雨不息。
二女并肩而立,眺望着大雨的天——
“好大的雨呀……”小乔说,“这一下旱象总可以排除了吧,不知道我们那边下了没有?”
凤姑娘双手拢了一下肩后长发,连带着她身后的一领披风,都被大风吹起,一平如肩,模样儿更俏了。
六角亭内灌满了风,迂回不出,“轰轰”作响,声势颇是惊人。
“你不是回四川了么?”凤姑娘眼睛注视着窗外,却在跟麦小乔说话,“怎么又来了,莫非有什么未了的事?”
“喔……”小乔摇摇头,讷讷道,“倒也没什么………只是想回去看看……”
“难道还有什么你放不下的人?”
说着,她当然转过脸,睁大了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小乔,这话可是说得过直了,小乔被她这么直直地注视着,原来很自然的表情却变得不自然了,由不得脸上微微红了一红,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凤姑娘忽然笑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我猜出了你的心事?”
小乔摇摇头,怪不自然,又有些生气地道:“我有什么心事?”
“你别乱说——”说了就把头转向一边,直向窗外望去。
凤姑娘轻轻哼了一声:“难道你真的不想知道他的消息下落?”
小乔心里由不得微微一动,回过眸子来瞟了她一眼:“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谁的下落?”
“哼!你可真会装蒜。”凤姑娘扬了一下头,“既然你不想知道,我也就不再多说了。”
麦小乔脸上一红,笑了笑道:“你是说关先生?”
凤姑娘看了她一眼:“不错,就是他,关先生。”
麦小乔由不得脸上又红了一下,想了想,落落大方地道:“他的近况可好?”
“好极了……”凤姑娘眨了一下眼睛道,“你想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么?”
说完,她静静地向小乔注视着,微笑了笑,笑容里包涵着几许神秘,却是“讳莫如深”。
麦小乔总是不便承认,微微摇了一下头:“那倒……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他的近况如何?我父母对他一直心存挂念……”
“你自己呢?”
凤姑娘的那双眼神儿,忽然变得极其犀利,像是两把锋利的匕首,直刺到小乔心窝里。
麦小并可是有些脸上挂不住了,以她性情,平常要是有人敢对她这么无理说话,她早就还以颜色了,只是眼前这个凤姑娘,却是有大恩于她,甚至于她家门中人,那就不便发作了。
聆听之下,她干脆不答理她了,把头转向一边,脸上神色明显地现出了不悦。
凤姑娘迎着冷瑟的风,苦笑了笑,忽然道:“我们不谈这个了……”
一阵寒风袭过来,她脚下情不自禁地摇晃了一下。
麦小乔忙自挽住她道:“呀,你有些醉了。”
凤姑娘挣开了她的手,摇摇头,道:“别胡说……这点酒,算得了什么?”
话虽如此,她却情不由己地现出了醉态。须知她素来不擅饮酒,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喝过,再者所饮之酒,正是当日过龙江取自古堡地窖所藏。数百年前的烈酒,酒性奇强,双重原因之下,她如何挺受得往?
这阵子迎面寒风,猝然间引发了强烈的酒兴。凤姑娘忽然觉得酒力上冲,一阵子天昏地暗,心里虽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不愿在人前出丑,身子见了一晃,便在近窗前的一张石几上坐了下来。
她想呕吐,身子前倾,探出窗外,干呕了几声,却是吐不出来。
麦小乔看着,心里老大的不忍。
“凤姐,你可是真的醉了……我扶你到屋里去休息休息吧……”
说罢,再也不由她使性子,胳膊上着力,用力地把她搀了起来。
凤姑娘真的醉了,一头秀发,云也似的垂了下来。手触处全身滚烫如焚,恁地星眸圆睁,几番作势,却挽不回已经瘫痪了的醉态。
“谢谢你……你就扶我一把吧……”
“你就别客气了。”
麦小乔搀着半醉的凤姑娘一脚步出了湖心亭,只把一旁守侍的大四儿吓了一跳。
“怎么了,我家姑娘,她怎么了?”
抢上几步,就要去搀扶,却被凤姑娘推了开来。
“没你什么事……我只是多……喝了一点酒……”
“唉……”大四儿重重地叹了一声道,“刚才不是早跟姑娘说过了么?这种酒喝不得……偏偏又在这当口儿,不是误事了么?”
麦小乔道:“不得事,她只休息一会儿也就好了,你前头带路吧!”
大四儿也只有摇头叹气的份儿,他虽受凤七先生严词关照,一路照顾凤姑娘的起居饮食,不得出半点差错,无奈这位姑娘任性,动辄大发娇嗔,好几次差一点连命都送掉,哪里还敢有所顶撞?只是职责所在却又不能置若罔闻,须知道一旦那位背后的凤七先生怪罪下来,自己便真是有十条小命,也是难以保住,这可是左右为难的一件差事,却又不容他抽身而退,也只好克尽绵力,勉为其难了。
好在,这座园子,自凤姑娘下榻于此,便整个地包了下来,倒不愁外人撞见,否则张扬出去,可就麻烦,尤其是眼前这当口儿,可是一点点紪漏也出不得,大四儿心里一个劲儿的这么嘀咕着。
穿过了曲折的长廊,一径来到了后院客舍。
大四儿老大不放心地回过身来道:“还是我来……吧……”
凤姑娘虽然在醉酒之中,心里面却清楚,只向着那大四儿挥了挥手:“去……给我滚的……远远的……”
大四儿真傻了眼啦。
“姑娘你……”
“再说一句,我把你眼珠子给挖了出来。这里没有你什么事了,我不叫你进来不许你进来……去去……”
边说边自连连向着大四儿挥手不已。
大四儿直恨得频频咬牙,一腔忠心,不意竟落得如此下场,心里一阵子难受,只觉得遍体生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呆在当地,可叫他不是个滋味。
倒是小乔看不过去,含笑安慰他道:“你就下去吧,你家姑娘交给我吧,保管没错儿……”
大四儿望着她苦笑了笑,一时连眼泪都淌了下来。
把凤姑娘搁在了床上。
这一霎,天色昏暗得厉害,大雨兀自不停地落着,虽然还没到天黑的时候,却几乎已经像是天黑了。
关上了窗户,点亮了一盏灯。
望着床上的凤姑娘,麦小乔无可奈何地舒了一口气,她的脸色绯红,摸起来烫人,一双娥眉紧紧皱着,红而薄、呈现着动人弧度的嘴,紧紧地绷着,那么醉态掬人,看着也令人怜爱。她那里不时地哼上一声,翻个身子,散乱的发丝任性地披下来,像是一片云,而云中的这一只“凤”便更加难以令人猜测了。
即使像她——凤姑娘,这等武功之人,一旦醉倒之后,景象亦是如此,由此推想她所饮的酒,该是何等的醇烈了。
“水……水……”一声声的曼吟,出自凤姑娘的芳唇,她确是有些醉糊涂了。
麦小乔应了一声,赶忙站起来,由一旁暖壶里倒出了一杯,走过去扶起她来。
婆娑的灯光之下,凤姑娘脸红如火,身上的热煞是烫人,小乔吓了一跳。
“哎呀,这么热,我看你八成竟是病了,得找个大夫来瞧瞧才行……”
“用……不着……”凤姑娘用力地摇头,嘴里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