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雪羽冷冷地道:“姑娘这么说,便是明知而故问了。因为贵门昭示天下武林的戒条之一,便说明了绝不容许任何一个不得贵门恩允的人,生离雪山。如果我的记忆不差,江湖上已有为数不少的知名访客,枉作了七指雪山的冤魂孽鬼。”
凤姑娘的一双剪水双瞳,兀自没离开她并列眼前的纤纤十指,特别是那一抹偏照的如银月光,不偏不倚地正好照在她的小指上,那双均匀适度、修长纤柔的指掌,更加上了几许梦幻的神秘,明珠美玉那般的醒眼而诱人了。
“好美的手,”关雪羽忍不住赞赏起来,“如果这双手不是生在姑娘的身上,要是换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上,也许便是美中不足。”
凤姑娘终于把注视着手指的眼光,移到了关雪羽的脸上。
也许这两句话,是她今夜听起来最动听的,女人哪一个不喜爱被人夸赞,特别是那些在她们心目中,被认为是有分量的人。
她脸上的笑意,已代表了她的询问。
关雪羽似乎暂时变得很会说话,而懂得如何讨好女人了。
“牡丹虽好,绿叶扶之。”关雪羽款款地说:“特别是一个美的女人,全身上下一举一动,都不能容许有任何瑕疵存在,缺其一,便为不足。”
“谢谢你的赞美。”凤姑娘报以甜甜的一笑,“你忽然变得顺眼多了,而且很会说话了,只是……这与我的一双手,有关系么?”
“这便是我接下去要说的了。”
“竖耳恭听。”
说到“竖耳”这两个字时,她特意掠开了秀发一边,美丽的一只耳朵微微耸动了一下,半倾香腮,更增媚姿无限。
敢情她并非一直是“冷若冰霜”,竟然冷中有艳,如雪中红梅,给人的感受,便为超视觉而不同凡响了。
关雪羽设非“郎心如铁”,便为“不解风情”,最起码他所表现的冷静,显示出他的丰富的内涵与修养。
面对着眼前这个冷艳逼人的美人儿,月夜对守,特别是对方对自己的恩情并重,他竟然不为所动,这份执著便是常人之不易为。
“刚才说到了姑娘美丽的一双手,如果换在另一个女人的腕上,便是美中不足。”
关雪羽微微一笑,徐徐接道,“那是因为贵门‘金凤堂’的武功精华有很多细纤小巧之功,就蕴藏在你的美丽的十指之间,换在另一个女人,既无所习,便无从所知,自然就大为失色。”
凤姑娘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眼珠子转过来,大大地白了他一眼。
“原来如此,”凤姑娘浅浅笑了笑,微微嗔着:“你知道的可真不少。”
话声方落,玉手轻起,只听见“丝”一声,一缕极细的尖风飞过。
紧接着便听得关雪羽头顶上空,“吱”的一声尖呜,一件细小物件,直直地当空坠落。
关雪羽几乎瞄都不瞄一眼,就能判断出落下来的是一只蝙蝠。
“我说的不错吧!”他说,“姑娘这一手‘巧织天星’的手法,当今江湖便无人能出其右。”
凤姑娘道:“说到这一手雕虫小技,我倒要请教这只落地的蝙蝠死了没有?”
关雪羽摇摇头道:“大概还没有。”
“伤在哪里?”
关雪羽轻轻叹了一声道:“它原本就是瞎子,姑娘又何必再取它的一双招子,留着半条残命,还不如死了的好,姑娘就成全了它吧!”
凤姑娘沉默了一下,点点头道:“好吧!”
右手再指,紧接着一丝尖细的破空声起,地面上吱地一声,那只小小蝙蝠便真的死了。
“罪过,罪过。”关雪羽道,“姑娘一向不忌杀生么?”
凤姑娘道:“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情,很少去想该不该。这个天底下的事情,很难说孰是孰非,每一件事都有它存在的理由,但是换一个立场来说,也许这个理由就难以成立了。”
停了一下,凤姑娘才又接下去道:“生命也是一样的,同样的生命,出家人与一般俗人的看法便不一样,自然一般人与屠夫的看法便又不是一样,见仁见智,你便也很难论其是非。”
“所以……”凤姑娘这才为她自己的高见下一注脚,“我们活着的人在活着的时候,便要尽兴而为。你以为呢?”
关雪羽微微一笑,暂时止住了这个话题。
凤姑娘缓缓由位子站起来,道:“现在也许是点灯的时候了,让我看看你的伤吧。”
关雪羽道了声谢,右手拿起几上的火折子,迎风一晃,叭达一声亮着了,就近点着了灯。
凤姑娘显然已来到了眼前。
四只眼睛交接下,凤姑娘微似吃惊。
“你好多了,复元得这么快。”
关雪羽道:“说来全是姑娘灵药妙手之赐,似乎是暂时无妨了。”
凤姑娘伸出了那只美丽的手,关雪羽很自然地便让她拿住了脉门。
关雪羽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那只美丽细若柔荑的手,只在关雪羽的腕脉上停留了极短的一霎,随即离开。
“你果然大见好了。”凤姑娘道,“续命金丹固然有效,仍然得力于你本人的内气功力,我看现在你已大可放心,你的功力虽然不见得已完全恢复,至少也已经恢复了八成以上。”
关雪羽点点头道:“不错,但是那些未能全解的余毒,仍然留在身上,有一天仍会发作……”
想到这里,他脸上情不自禁地带出了一些隐忧。
凤姑娘道:“你真的想要解除身上的余毒,也并不是全无可能,至少这个天底下,还有几个人能够救你。”
“难道姑娘你不是其中之一?”
关雪羽很认真地注视着她,凤姑娘却避开了他的眼睛。
“为什么你认为我能?”
“我当然会这么认为。”关雪羽侃侃地道,“七指雪山虽然被江湖上人所深深畏惧,但是凤七先生的超然医术,也是世上罕见……”
“你说得不错,”凤姑娘道,“那是凤七先生而不是我,我只是学到了他老人家一半的功力,也许连一半还不到,只不过三成而已。”
关雪羽轻叹一声道:“这么说,我命休矣,麦姑娘也只怕终久难逃一死。”
提到了麦姑娘,凤姑娘的表现略有所异。
“我看这位麦姑娘在你的心里很重要。”微笑一下,她接道,“她是一个很美的姑娘,你以为呢?”
“能够被你称为美的姑娘,一定是真的美了。”
“哼,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
“我认为你的看法很正确。”
“那就是她的确很美了。”
关雪羽忽然觉出凤姑娘眼神里有股冷冷的寒意。
他随即用微笑,代替了回答。
一个聪明的人是不应该随便回答问题,尤其是当着一个美丽女人面前,夸赞另一位女人的美丽更是愚蠢之事。
凤姑娘道:“其实她美不美丽,也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想知道,她在你心里的地位,是不是很重要?”
关雪羽怔了一怔。
老实说,他的确没有想到对方会向自己问出这个问题,确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一时竟不知如何置答。
停了一停,他冷冷地道:“我与麦家姑娘,不过是初识,而且,我并不打算让任何一个女人在我心里留下影子,特别是那些美丽的女人。”
凤姑娘一笑,随道:“这句话我倒要好好记在心里,好吧,咱们暂时不说这些,刚才说到了为你治疗毒伤的事,你曾提到我爸爸凤七先生。”
关雪羽一惊,抱拳道:“原来凤七先生竟是令尊大人,失敬,失敬。”
“看吧!”凤姑娘皱着眉毛道,“我就知道他老人家的名头太响,一直不想说出来,现在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了。”
关雪羽道:“令尊名满天下,无论说与不说的人,听见了他的大名,无不畏惧三分,莫怪乎狂傲当世的过龙江,闻其名后亦不得不买个帐了。”
凤姑娘道:“我注意到了你的用词,不用‘敬畏’而用‘畏惧’,这里面就大有疑问。”
“那是因为令尊凤七先生的手狠心辣。”他忽然顿住了话头,抬眼向凤姑娘直视过去。
“请说下去,”凤姑娘很平静的样子,“你刚才说到我父亲的手狠心辣——”
关雪羽冷冷一笑道:“岂止手狠心辣?在我看来,他几乎是无所不为。”
凤姑娘挑动了一下眉毛,居然并无发作。
关雪羽轻轻一叹,道:“我也许不该这么批评令尊,其实这些也只不过传闻而已。
自然,世事波谲云诡,变幻无常,昨日为非,未必不能今日为是,对于令尊的种种传闻,我也就不便再多说下去了。”
凤姑娘忽然一笑道:“听你的口气,可见得你对于我父亲恨恶之深……但是我却要提醒你,不要忘了你这条命还是他女儿救的,这一点,你总不能否认吧?”
关雪羽苦笑了一下,确是无言以对。
凤姑娘哼了一声,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道:“你所听见的传闻,未必全真,也未必全是假的。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至于我父亲到底为人如何,不要说你,我是他的女儿,也并不能全然清楚。其实不必说他老人家了,就是我,只怕你也并不大清楚,我在你的眼底里,又是哪一种人呢?”
关雪羽只是注视于她,宁可听她自己多说一点。
“我救了你的命,也救了麦家老小,应该是好人了?”凤姑娘脸上的笑靥,忽然转变得十分凄凉,“然而事实上呢,只怕又不尽然。”
她的话音更冷了。
“你应该记住,活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才是真理,”凤姑娘眼睛里交织着几许寒意道,“如果你不想被人杀死,就只有杀死别人。心要狠,手要辣,就像你刚才所说的那样。”
关雪羽道:“这么说来,贤父为人真是一脉相传了。”
对他来说,这真是一件伤心的事,一霎间他那双眼睛里竟然失去了先前的光彩。面前的这个长身姑娘,无疑地是那么美,武功那么的高,偏偏竟是来自那个传说中可怕的武林门派,她的忽然出现,当然绝非偶然,又为了什么。
以“七指雪山”金凤堂这等神秘的门户中,如果没有特殊的使命,当不会派出像凤姑娘这等重要人物,无疑地,这位凤姑娘当是在执行一项可怕的任务了。
“你在想什么?”
凤姑娘的话,像一支冷箭般地射中了他。
关雪羽摇摇头,心情益见低落。
有句话,他要问问她。
“你为什么要救我?”
凤姑娘微微一愕,继而摇摇头道:“不知道,信不信由你,我真的不知道。”
麦玉阶把转自黄通手上的“护心宝甲”亲手交还给了关雪羽,说了许多感激复伤心的话,他希望关雪羽在这里住下来。
当然关雪羽这类人物,决计是不会寄人篱下的,只是他却也并没有当面拒绝。
麦玉阶只当是他答应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
这一天,他特地备下了一席酒菜,在后院花厅,专为向关雪羽致谢。
他早已表明了心迹,希望也能同时请到凤姑娘,只是凤姑娘自从那晚中秋夜后,始终就没有再现身过。
麦玉阶空有满腔热情,无限热忱,却是无从表达,内心无不惆怅。适巧“万里黄河追风客”黄通的墓冢已经完工,装修得十分气派。饭后,麦玉阶全家,同着关雪羽到了他的冢上祭祀,勾起了无限伤怀。
墓修得很考究,一色的青石打底,大理石的竖碑上雕塑着“义弟奇侠,黄天保之墓”。麦家自麦玉阶以次全体具名敬立。
关雪羽将一杯清酒敬奠坟前,行了大礼,麦小乔奉父命在一旁跪地答谢,气氛严肃。
自从那夜之后,关雪羽虽是人在麦家,但足不出户,与麦小乔不过在花园里见过两面,也只是远远的互看一眼,打个招呼而已。
今天是第三次见面,他才发觉到这位姑娘敢情瘦多了,不过,透过了她那双黑油油的大眼睛,关雪羽察觉出,她的功力已渐次恢复,总算是难能可贵。
重回客厅落座之后,麦小乔双手捧过一碗热茶道:“关大哥请用茶。”
“姑娘不必客气。”
接过了递来的茶,关雪羽打量着面前的小乔,道:“姑娘看来身体像是已有了起色,不知情形如何?”
麦小乔道:“这两天试行师门气血之功,已经见了些效,只是余毒未净,早晚发作,还不知情形怎样,大哥看来像是已痊愈了。”
关雪羽摇摇头道:“比你也好不了多少,姑娘只须把剩下毒质,运用丹田之气,封锁于气海穴内,必须每日运功一回,这样才不致复发。只是时间久了,仍是不保还会发作,也只有在未行发作之前。寻找解救之法,才是上上之策。”
麦小乔点点头道:“这一次幸亏凤姑娘搭救,要不是她的续命金丹。现在,只怕,唉,真是不堪设想。”
关雪羽想将凤姑娘父女为人说出,只是他为人厚道,无论如何,凤姑娘对于自己与麦家上下有救命之恩,话到唇边,又复忍住不发。
这时麦丰麦七爷却在一旁道:“这一次托关相公与凤姑娘的福,一场大难总算过去了……希望这里就此太平了,也不枉黄爷屈死一场。”
提起了枉死的黄通,各人无不心感戚然。
关雪羽乃转向麦玉阶道:“这两天我暗中探察,竟不见老金鸡下落。此人阴险成性,谁也保不住他下一步待将如何。为万全计,我以为伯父还是应迁居四川为佳。过两年,这里旱象解除,再回来也不迟。”
麦玉阶点点头道:“先生说的也是,我原打算此生就在这里养老送终,没有想到,到了这个年岁,竟然还会遇见这等凶险之事……我打算修书一封,派人专程入川,送交小儿,等到他那里回音来了,我们就张罗着动身走一趟远门吧。”
麦夫人劝了多少回,均不见丈夫转心,想不到关先生三言两语,就使丈夫回心转意,闻听之下不禁高兴得连声念起佛来。
麦玉阶遂向关雪羽道:“小儿虽然仕宦不久,但人缘也甚佳,在蓉城知府任上,也很得地方父老的支持,那里文风也盛。先生这次与咱共去,很可以在那里有所作为。就是无意仕宦,也可大有发展。”
他是决计要将关雪羽留在身边,一来对方有恩于麦家,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