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一切都仍是未知数,但他还是希望能让这孩子恢复求生的意志……
却见那幼小的身子在听闻此言之际微微一颤。双眸瞬间凝聚,视线对上眼前
担忧的眸子,唇间已然脱出略为沙哑的嫩软童音:「有救……?」
「不错。以医仙聂昙的医术,你的四肢一定都能接回,完好如初。」
瞧他终于开了口,于扇胸口当下就是一颗大石落地,眼眶微热,有些激动的
这么说了。怎知白冽予双眸忽尔又是一暗……「可经脉……是接不回来了吧。」
「这──」
天下间从没听说过有人断了经脉还能接回来的。
但一个习武之人若断了经脉,纵使能行走如常,身子也无法恢复旧观。先不
说是多年的修为了,经脉一毁,身子只怕连一个寻常人都比不上。
先前激昂的情绪全在瞬间被浇熄,他看着眼前又恢复先前模样的白冽予,正
打算说什么安慰他,却见那苍白的双唇又自轻启,当下已然是清冷的一句:
「那么……我就无法亲手杀他了。」
那双黯然的眸中,已然隐隐夹上了一层冷意。
「冽儿!」
如此神情,令于扇当下便是一阵惊骇。
他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啊!为何这眼神,竟是如此的……
他所不知道的,是早在那人离去的那一刻,当白冽予的视线紧紧锁着母亲的
尸身时,自责、懊悔与痛苦,早已交染上深深的恨意。
从头到尾根本就无所谓背叛,只有欺骗罢了。不论青龙陪伴在他身边时的情
感是真是假,早从利剑透过母亲胸口的那一刻起,昔日的情谊便已成过往云烟。
或许他该感谢青龙的狠绝,让他得以省去迷惘全心憎恨……可纵是如此,有
个事实也是不会改变的。
是他太过单纯愚昧,轻易就信了不怀好意的青龙。是他太自以为是,而看不
清事实的真相,看不清他所自豪的一切根本就是个笑话,而导致如此结局。
是他,害死了母亲……
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所以一切的责任自然都该由他来承担,即使仍然懊悔,
仍然锥心。比起沈浸于此,他更该做的,是担下这个责任,亲手报仇雪恨。
早从那一刻起,今后的日子,就已注定要为报仇而活。
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他所犯下的错,为了那刻骨铭心的仇……
白冽予轻轻阖上了眼眸。
泪水仍旧无声无息的滑下。他听见脚步声由隔房走近,而至立于床前。
「毅杰……」
耳边传来于伯伯担忧的语音。既之而来的,是熟悉的、父亲温暖宽厚的手掌
,温柔地抚上了他的颊,拭去了仍不断滑落的泪。
感受着父亲温暖的掌,那将一辈子深深刻划于心的愧疚,已然再度涌升。
他张开了双眸。入眼的,是白毅杰俊美依旧,却带上了沈郁的神情。凝视着
次子的目光交杂,而带着几许的担忧与不舍。
「爹……」瞧着这样的父亲,胸口的自责与痛,只有更甚……「请您恨孩儿
吧……是孩儿没听您的劝,是孩儿……害死了娘亲……」
如此言语,听得白毅杰心头一痛。
又有谁忍心怪罪这样一个孩子?那双不再单纯的眼眸已然背负了太多太多。
他太明白这孩子的个性。他太过负责,而将一切的罪都往身上担。哪个孩子会在
这种时候要求父亲恨他?连一丝安慰都已不奢望,只因认为一切既出之于己,自
然就该独自承下一切。
白毅杰想温柔的笑一笑来安慰次子,却怎么样也挤不出笑容。
终究只是,一声叹息。
「爹不怪你……接下来该怎么做都由你自个儿决定。但刻下,你得先好好照
顾自己,养好身子,明白吗?」
「……孩儿明白。」
父亲的体谅与疼爱,只是让他更觉自责罢了……想抬手握住父亲的,奈何四
肢早已不听使唤。
是啊!刻下他不过就是个废人罢了。
一个连四肢都无法移动,更遑论习武、报仇的废人。
他,已经是山庄的负担了吗?就如青龙所期望的……
却听一阵喧闹声自外头传来。早已听到足音的两个长辈同时望向门口,入眼
的是莫九音满脸喜色的模样,身后,还跟着一名瞧来约莫五六十岁的老者。
那位约莫便是医仙聂昙了吧?单从老者的足音便可听出他的功夫绝不逊于白
毅杰,可他的神态却不如传闻中那般存有狠戾之气,而是十分的温煦慈和,却又
隐带着些许的沧桑与伤痛。温朗的面容之上,同样沧桑的眸子似已望见了榻上的
人儿。当下已自一个抢进,奔至床畔检视白冽予的情况。
瞧他如此行动,莫非是有了帮冽儿医治的意思?
只瞧那张坚毅慈和的面孔正蹙着眉仔细检视榻上次子残弱的身子。在如此紧
要关头忽然寻得这久觅无着的人或许是太过巧合了些,可刻下除了信任他,便再
无其它方法可使次子免于变为一个废人。心思数转间,白毅杰已是一个拱手,并
自屈身下跪──「陡然相求或许冒昧,还望前辈能施以援手,救救我儿吧!」
「……白庄主请起,老夫受不得您如此重礼。倒是这孩子的情况十分严重,
需要马上处理。老夫立即道出所需,若想顺利接回这孩子的手足,便须尽快备齐
一切。」
瞧着白毅杰如此动作,聂昙双眸中当下已是一抹复杂闪过,低叹着将他扶起
这么说了。言下之意,便是答应了白毅杰所求──众人当下一喜。只听他又自开
口道出医治白冽予时所需要的事物,于扇等二人当下应承,取来纸笔记下起身张
罗去了。
而白毅杰只是握着次子失去知觉的小手,眸间带上感激朝聂昙一个顿首……
「多谢前辈。」
「相逢自是有缘……老夫既身为医者,便无理由对病人见死不救。庄主可以
放心,这个孩子,老夫无论如何都会尽全力治他。只是他身上的毒素得花上好一
阵子才能清除。到时,还须贵庄八大护卫轮流助老夫逼出他体内沈积的毒。」
一番检视之后以指搭上了那脆弱的细腕,微存的热度让聂昙应对的语调带上
了一点不忍。之前他已由莫九音口中得知白冽予得病经过及刻下的情况。所以亲
自把脉后,白冽予所得的「病」起因为何,已是昭然若揭。
没想到,竟会有人舍得对这么个孩子下此等重手!
白毅杰闻言神色微变:「冽儿的病是因为毒?」
之前虽有这个猜想,却偏又没有证据。而今由聂昙口中得到了证明,心下却
是有些骇然。连毒君于扇都查不出的毒,这毒,究竟是谁──
答案很快就浮现了。若不是因为冽儿的病,少桦绝不会有落单至此的机会。
是青龙那厮为了营造机会,才对冽儿下毒。
胸口一瞬间已是怒火升起,杀意一闪而过,而在目光扫过妻子尸身的同时化
为沈痛……
少桦……
本以为必定能白头偕老,颐享天年。谁知分离竟会来得这么早?谁知她……
竟会这么早便离他而去,而连最后一眼都见不着……
「前辈……冽予还有习武的可能吗?」
嫩软低幽的童音乍然断了思绪。白毅杰猛然回神,只见榻上次子正睁着一双
含泪的眸子直瞅着老者。
众人方才的对话他一句也没听漏,可最在乎的却始终只有「能否亲手报仇」
一点。如此突然出声或许于礼不合,可老人眸中一瞬间流泄的怜惜与心疼,却令
他瞬时暖了心头鼓起勇气如此问道。
为什么他从未注意到……「严青」从未与他眼神相对。即使偶尔有了交错,
也从未能在上头瞧见这样的神情。
聂昙闻言一阵苦笑。指尖离开细腕,转而轻覆上了他的额。
「……若真要说,这个可能不是没有。老夫昔年曾得到一本古籍,其序言便
有提及接续经脉之法。只是其为一内功心法,而非医道所涵。即使当真有效,也
须得看个人造化──当务之急,犹以治好你的身子为要。其余细节,便待之后再
说吧!」
「……冽予明白。」
得知恢复经脉有望,白冽予双眸纵是泪光仍泛,眸间却已隐隐透上了一丝澄
明寒意。白毅杰瞧着他如此模样,心头已是一阵交杂。这孩子心底生出了什么样
的心思,他已大概知晓。
然而,刻下的他已无力处置。眸光一敛,终究只能是再度一叹:「前辈,请
容毅杰先行告退,以妥善安排亡妻后事。」
「庄主无须如此客气。这孩子便放心交给老夫吧。」
白氏夫妇的恩爱在江湖上是十分有名的。聂昙知他痛失爱妻心情必是悲痛得
无以复加,只是暂时忍着罢了,故要他无须挂怀,尽管放心离去。
明白老者的体谅,纵然只是初识,心里却也对此人有了好感。白毅杰勉强扯
出了一个笑,一个惨然的笑……拱手罢,登即转身抱起妻子冰冷的尸身,踏出了
清泠居。
──即使说了不会怪他,可心底,终究是对爱子有了芥蒂。
明知不该,却不知该如何面对……或许内心某处,也当真对那孩子有了恨。
最苦的人明明是那个孩子,而他却无法毫不介怀的拥抱他安慰他。
「少桦……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
低喃着凝像怀中妻子清丽依旧的容颜,却已无法得到响应。
拥着的力道乍然收紧。颊上,已是两道清泪垂下……
望着父亲逐渐远去的身影,那份黯然神伤,令心头涌生了更多的自责。
「你叫冽予是吧?」
却听顶上慈和的语音传来,白冽予抬眸,只见聂昙正微笑着这么问他,神情
好不温柔。心头因而一暖,应道:「是。」
现在他已经懂了,懂了该如何分辨谁可以信,谁不能信。泪已渐干,澄明的
眸子便得清晰,幽如渊,明如镜,澄如水。
这样的眸子,彷佛能看透一切……目光中流泄的不舍更甚,聂昙温柔地摸了
摸他的头:「老夫虽与你无亲无故,但既有缘相逢,便也不是生人了。你如愿意
相信老夫,便好好休息。接续手足与清除毒质十分消耗体力。你若不养好身子,
老夫怕你会承受不住。」
「冽予明白了。」
身子受了那样的摧折,心情又是跌宕起伏一晚难眠,白冽予刻下确已到了极
限。一声应过,任由老者温柔地摸着他的头,意识逐渐渺远,直到朦胧间才隐约
思及:聂前辈为何会对他……这般温柔?
就好像亲人一般的……
娘亲的身影,乍然浮现于脑海之中。双眸阖上沉沉睡去的同时,泪水,亦再
度落了下。
* * *
待一切事物备齐之后,聂昙立即着手为白冽予医治。接续手足并不容易,且
过程中尚需动上刀子,对身子虚弱的白冽予而言无疑是极重的负担。聂昙本欲给
他下点麻药,却给白冽予硬是拒绝了。整个过程痛得他小脸发白几欲昏厥,可他
却是一声不坑,咬着牙忍下了一切。
续了手足之后便是去毒。由于积毒极深,即使在八大护卫轮流帮助下,也足
足花费了九个日夜才得以顺利完成。白冽予因此错过了母亲的头七。几度想离榻
前去祭拜,本就虚弱的身子却因接连着续筋去毒而大耗体力,根本无法如意。加
以手足方接回,要能移动自如仍须好一段时间,故接下来的大半个月他不是耗在
榻上休息,就是在房里头练练身子,好让手足能尽快恢复。
也真应了他所愿。白冽予的手足恢复得奇快,半个多月后便已能行走自如。
除了不能提重物之外,其余日常琐事多能应付如昔。只是没了武功,身子又比以
前弱了不少,虽不至于当个废人,却也相去不远了。
疗伤休养期间,父亲没有再来看过他。叔伯兄弟的安慰他听多了,早已明白
父亲的逃避。是的,父亲在避着他,即使那时他已说了不会怪他。
心底虽然感到难过,却也只能责怪自己。他懂,他懂父亲为何不愿见他。白毅杰不想让自己去憎恨这个儿子,不想再去面对妻子惨死的事实。可一旦见着他,这一切一切都会被引发上来。所以他选择不见,就不会恨,不会痛。
即使有着这么样的认知,白冽予却没有再哭。他连一滴泪水都没有再掉过,
而默默忍下了一切。那张小脸之上,只有一种清冷淡漠,而不再是以前的偶尔会
带着浅浅笑意的可人模样。他的眸子比以前来得更为澄明,彷佛能够看穿一切﹔
却也比以前来得更为幽深,让人望不清他真正的思绪。
除了恨,彷佛再没有事物能牵动他的心绪。
而这段日子陪在他身边的,是医仙聂昙。
身为医者,时时注意白冽予的情况自是理所当然。聂昙代替了本该时时护着
他的至亲,无微不至的照顾着他。言谈中他发觉了这个孩子超绝的才智,再添上
本该有所成就的一副好筋骨,也难怪青龙那厮会这么想毁掉他。
也正因为他才智不凡,聂昙开始在他醒着却无法下床的时候和他谈论医理药
理。白冽予懂得很快,一点即通。而彼此之间,也从开始的陌生逐渐转为熟稔。
不同的是,白冽予清冷的神色之下,对聂昙仍抱持着某种程度的戒心。
即使他能够判断得出究竟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他还是防着,不让自己有重
蹈覆辙的机会。他连一个人说话的真假都开始能听之立辨,却不再骤下判断。他
开始懂得利用直觉,就只在那么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半个多月内。
而也在这段时间里,一个念头萌生,而由隐约逐渐变得清晰。
再隔两日,离那晚就满一个月了。雪没有再下过。江南的春,已在这段期间
缓缓绽放了开。刻下的他身子大致已恢复得差不多了。白冽予解带更衣,而在瞧
见光裸的肌肤之时,缓下了动作。
指尖,触上了平滑如昔的胸口。青龙所留下的痕迹,如今已不存分毫。
他的身子除了那尽断的经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