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面江流一分为二,出现一座大洲。
左岸,是大名鼎鼎的采石矶。上游的这座大洲,也颇有名气,叫老洲。
这一段江面,上下一连串共有九座洲,老洲是最大的。目下洲的面积,水平时周八十
里,可见其大。
洲上生长着不少树林,芦苇茂密,是水禽栖息最多的一洲,偶尔可发现美丽华贵的天鹅
在洲上栖息。
这里,有干水上买卖的水贼藏匿,活动的股数甚多。太平府的巡捕,偶或也带一些丁
勇,乘船前来缉拿奸充水贼。
船在洲东泊岸,水贼们已经乘船往江西岸躲,躲到和洲逍遥去也,巡捕走了再回来。
双桅快船逆水上航,航线时左时右抢风,速度甚快,从吃水程度估计,船上没载着货物。
载的人还真不少,本来就是私有的自用快船,船舱比一般客货船华丽得多,速度也快了
许多。
中舱有八个人,有六个人佩了刀剑。
大江的水贼出没无常,除了渔舟之外,其他船只多少具有相当程度的自卫能力,有些船
只甚至备有弓箭。水上交战,弓箭为先。
“后面那艘快船,肯定是冲着咱们来的。”倚窗而坐,那位留大八字胡,鹰目炯炯佩了
剑的中年人,向下游的一艘单帆小快船指指点点,“舱内最少也藏有十个人,操舟的家伙一
看就知道不是好路数。奇怪,怎么从来没见过这种可疑船只?好陌生!今晚,可能有麻烦。”
单桅快船的速度,比双桅快船要快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帆大船小,逆水行驶的破浪形
象,行家一看便知操舟的人非常了不起。操帆控舵灵活熟练,逆水一个时辰,行驶三十里毫
无困难。
而双桅快船,一个时辰行驶二十里已经不错了。
亦步亦趋,衔尾紧扣,跟踪的迹象昭然若揭。
已经是未牌正末左右,整整跟了两个时辰了。
“唔,确是冲着咱们来的!”另一个手长脚长,佩了分水刀的三角眼中年人眉心紧锁,
“这种船只很多,不靠近很难分辨船籍在何处。这段江面的朋友我都熟悉,似乎从来没见过
这些人。但不知是何来路,冲咱们而来又为了什么?好汉们该知道咱们这种空船,没有油水
可捞呀!”
“不能等他们晚上坏事。”第三个长了一双金鱼眼,又厚又大的一张鲍鱼嘴中年人,金
鱼眼一翻,“可别惊扰了东主,大意不得。”
“你的意思……”留大八字胡的人间。
“发现警兆,必须及早消除祸患。”金鱼眼再翻,凶光乍现。
“这……”
“给他们机会。”
“但……如果弄错了……”
“不会错的,钱老哥、”金鱼眼中的凶光更炽,“一定是冲咱们来的,早些打发了断是
上策。夜间航行被他们撞上,咱们受得了,东主受得了吗?万一有了三长两短,咱们担当不
起,老哥。”
“好!早些了断。”留八字胡的中年人意动:“郑兄,知会外面的罗兄弟,驶到洲上
去。我不希望东主受惊,到洲上解决。”
“好的。”三角眼中年人应喏,出舱而去。
风帆徐转,船冲向洲岸。
后面的单桅船远在里外,也随着转帆紧盯不放。
船直接冲上滩岸,小快船随即凶猛地傍着大船右侧冲到,也半搁上浅滩,人也飞跃登岸。
四月杪,春汛期水线甚高,这一段滩岸没生长有青纱帐似的芦苇,而是一片绿草如苗的
坡度不大滩岸。大船在这里抢滩,已表明要在这里解决。
一声狂笑,大快船的舱面,站着十二个男女,在狂笑声中跳上滩岸。
小快船也有十个人,八男二女,穿一色青短打,男的精壮健伟,女的刚健婀娜,年约三
十上下,相当出色。
所佩的刀剑装饰都相当华丽,但决不是作为观赏用的饰刀饰剑,唬人玩意。
“咦!”最先跃登滩岸,那特别雄壮,鹰目冷电四射的壮年人,看到大船上出现的人,
脱口发出惊讶的叫号:“这些混蛋怎么真在船上?”
显然他认识这些人,或者认识其中一部分人。
他向同伴打出手势,不是江湖朋友通常使用的手势,而是只有自己人才能够了解的手势。
大船下来的人,以留大八字胡的钱兄为首,十二个男女雁翅排开列阵,气势慑人。
“他娘的!真冲着咱们来的!”钱兄挪了挪佩剑,傲然瞥了对面的十男女一眼,嗓门特
大,“一群杂碎,却也人模人样。干什么的?说!”
壮年人鹰目的光芒不时变幻,脸色也阴晴不定。
“混蛋!你是什么东西?”壮年人的话更霸道更神气,“这艘船行动可疑,是你们劫持
了这艘船。没错,劫持。”
“去你娘的!关你什么事?”
“你他娘的一辈子吃玩拉撤,都与在下有关。”
双方嘴上都不饶人,看谁骂得顺口。
口气不对,钱兄眼中有疑云。
“阁下在这条江上活动,似乎不认识在下是谁。”钱兄不再谩骂,眼中涌起杀机,“那
表示你们来历不明,在这条江上白混了。”
“在下该认识你吗?”壮年人冷冷一笑。
“在这条江上混的朋友,如果不认识大江三龙三蚊,是混不了几天的。我闹海蚊钱四海
排名第二。阁下,亮名号,跟在钱某船后有何阴谋,何不让在下见识见识?”
“原来你就是什么闹海饺,闹到江上来的泥风。”壮年人故意装出恍然与不屑的神情,
猛地拔剑嗓门增大了一倍,“他娘的妙哉!在下要看看你是泥鳅还是蚊?”
不由对方再发话,剑动风雷发,火杂杂人剑俱进,狂野地扑上了。招发长虹经天,锋尖
幻化为一道激光,真有经天的声势。
闹海蚊冷哼一声,以令人目眩的奇速拔剑,信手疾挥,迎着射来的激光硬封硬接。
“铮铮铮”三声暴震,火星飞溅,蓦地飞出一道虹影,人影急速闪动,飞起了一串血珠。
人影骤分,剑气乍敛。
壮年人斜飘丈外,右胯血染裤管。
闹海蚊也掠出八尺,稳下马步嘿嘿阴笑。
闹海蚊身后,踱出一个青衣布裙,简单朴素,面庞极为亮丽出色的年轻女郎,年岁似乎
不大。青帕裹住黑亮润泽的青丝,一看便知是没开脸的青春少女。佩的剑古色斑斓,与壮年
人八男女的华丽剑势完全不同。
“像这种只配称二流人物,也在龙腾虎跃的大江做强盗。混不了几天,会把命混掉
的。”少女明亮的眼中,有傲世的神色流露,说的话也老气横秋,极为引入反感:“你们如
果交代不清,我们要把你们送到对岸的太平府城法办。如果你们不肯束手就擒,可以拔兵刃
反抗,生死各安天命。”
抢出一个中年女人,把壮年人扶回。另一位留了鼠须的大汉,拔出狭锋单刀向少女缓缓
接近。
“女人,你也够狂了。”大汉凶狠地说:“我断魂刀客杨彪只配称三流人物,在天下各
地混了二十年,混到今天命还没混掉,今天如果过不了你这一关,算我命该如此吧!小女
人,你是一流高手,大概足以将我这三流高手……”
“足以对付你这个三流高手就是啦!”少女笑吟吟地抢着说:“我也不知道是否配称一
流高手,只是在剑上自问曾经下过苫功,运用起来得心应手而已。也的确曾击败过好几位高
手名宿,你上吧!”
纤手徐徐拔出佩剑,晶光映日芒影闪烁,是一把吹毛可断的宝剑级利器,打磨得亮晶晶
锋利无比。
“秋水神剑!”大汉脱口惊呼,脸色一变,“九华剑园三大名剑之一,你是……”
“剑园主人世权公是我爹。”
“绝剑狂客吴世权是你爹?”断魂刀客气沮,持刀的手呈现不稳定状态。
心怯的人,胜算无望。
早年天下七大名剑客之一的绝剑狂客吴世权,虽则十余年前已退出江湖,但人的名树的
影,威名仍在。
就有人不为过气的剑客威名所镇,大踏步出来一个中年人,冷哼一声将断魂刀客拉向身
后,拔剑取代了断魂刀客的位置。
“拾出老招牌唬人,是无法替你吴家争光的,小女人。”中年人冷冷地说:“我姓沈,
沈豪,也下了几年的苦功练剑,运用起来也是得心应手。听说剑园绝学傲视武林,你爹名列
剑道宗师级人物,号称绝剑,的确吓坏了不少人。沈某不自甘菲薄,倒要看看什么叫绝剑。”
一拉马步,剑举时龙吟隐隐,剑气阵阵涌发,空气激荡有如寒涛骤发。
一声轻笑,吴姑娘的剑幻化为电虹;进柑的速度无与伦比,剑光一动便已破空切入。’
眼睛可以看到速度非常快的激光,但身躯的活动却跟不上视觉反应,闪动也就出现了力
不从心,甚至反而震惊迟钝的现象,也就是俗称眼睁睁等死的绝境。
沈豪就陷入了这种绝境中。
他想举剑封架已力不从心,吴姑娘的剑光无畏地从他的剑侧贯入,仅他的头部本能地眨
眼侧晃,身躯却来不及移动。
右胸一震,锋尖入胸三寸。
“呃!”
沈豪闷声叫,飞退丈外,马步一乱,剑失手坠地,晃了两晃向前一栽,蜷缩着挣扎发出
痛苦的垂死呻吟。
一照面一剑毙命。简单明了。
断魂刀客大吃一惊,奔上抢救。
吴姑娘冷冷一笑,收剑后退。
抢出另一名大汉,瞥了沈豪的创口一眼。
“沈兄……”断魂刀客狂叫,急急撕衣取药裹伤。
“他没有救了。”大汉咬牙说:“气已经从创口灌入胸腔,创口太深太大了!”
钢牙一挫,大汉拔出腰间的铁笛。
“九花剑园园主绝剑狂客,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的后人必定心性更毒,变本加厉
继承狂人的血脉。”大汉厉声说:“吴姑娘,你这一剑够毒够狠,出手便置人于死地,比你
爹更狂更毒。这笔帐,会有人向剑园讨取,但愿剑园付得起,你已经替剑园敲起了丧钟。当
然,这是以后的事。现在,我要领教一下你的绝剑。”
闹海蚊抢出,剑挡在吴姑娘身前。
“不要说这种威胁性的话,阁下。”闹海蛟沉声说:“刀剑无眼,交手各安天命。那位
沈老兄是在公平格斗下送命的,怨不了人。你……”
“是吗?”大汉截住对方的话,“双方并非生死对头,一照面便下毒手杀人,你还有道
理?”
“你们是水贼……”
“放你娘的狗屁!”大汉大骂:“瞎了你的狗眼,你娘才是水贼,你的祖先才是水
贼……”
上面草场边缘,出现了二个穿着长衫的佩剑人。
“闹海蚊,你本来就与水贼有往来,却指责这十个男女是水贼,你这祸闯大了。”中间
那中年青衫客说:“这十个家伙固然不是好东西,但绝不是水贼。”
二个青衫客并不接近,远在二十步外并肩屹立袖手旁观。
“咦!四海功曹柏老兄。”闹海蚊脸色一变,“你……你认识他们?”
“认识。”四海功曹点头。
“他们是……”
“南京总理行辕的巡缉营力士。”
闹海蚊十二个男女,全大吃一惊脸色骤变。
“哪……哪一个总理行……行辕?”闹海轮连嗓门都变了。
“还有几个总理呀?钱老兄。”四海功曹淡淡一笑,“还有几个人敢在南京设行辕?你
应该知道呀!”
“你……你是说,他们是盐政总理鄢钦差……”
“说对了,有奖!”四海功曹调侃味十足。
目下权势红透半边天的盐政钦差,是副都御史鄢懋卿。天下六大盐场,他一个人兼管了
四个:两淮、两浙、长芦、山东。
辖区从京师山东,南抵福建,西至河南,真的跨越了大半壁江山,红透半边天,决非过
甚其词。
这位名列四大奸恶的狗官,巡视辖境带了妻妄同行,乘的大轿叫“云风大轿”,由十二
名美女抬着走。每到一处州县,地方官送礼就得花大笔的金钱买珍宝。
管盐政的钦差,本来管不到地方官,但他是御史,而且是钦差,就能管各处的地方官了。
他养了许多查缉私盐的人,按获给酬。
这是说,每个人缉获多少人犯与私盐,按比例给酬。结果,这些人就拼命抓,也同时吞
没,然后私贩,比真正的私盐贩子更猖獗,十分可恶。
这些缉私的人,单位称巡缉营,人称力士,或者干脆叫打手,最下级的人称巡丁。
他自己的保德,随行的将近二百名,全是身怀奇技异能的高手凶枭,先后多次受到大群
忠义之士行刺,动不了他一根汗毛。
他有权立即将地方官撤职查办,立即处决人犯。浙江淳安知县海瑞、慈溪知县霍与瑕,
就是件了这个狗钦差,被撤职查办从大堂揪下来的。巡缉营的人,有权搜查任何船只、房
舍、仓库、甚至官绅大户的宅院私室。
在江上搜查船只,是职责范围内的事。闹海蚊当然知道巡缉营是怎么一回事,当然知道
这些人是如何可怕。今天、他把这些人误看成水贼,犯了最可怕的错误。
要命的是,吴姑娘一剑杀死了一个人!
杀水贼当然理直气壮,杀一个普通人,也不会有后患,杀了巡缉营的人,麻烦大了,虽
则走狗人人皆曰可杀。但那将是天大的祸事,无可挽救的大灾难。
“你千万不要打灭口的烂主意!”四海功曹似乎在提警告,“你们虽然有十二个人,也
许全是些无敌高手,不难把剩下的九个人杀掉,但也可能有一个人能跳水逃走。”
闹海蚊的确是动了灭口的念头,而且打算展开行动。
可是,四海功曹柏宏达,是侠义道朋友中,名震江湖的高于名宿,他当然不允许任意屠
杀公人的事发生。
巡缉营的力士,名义上仍是公人。虽则本质上只是鄢钦差所豢养的鹰犬,并非真正的公
人。
“而且……”另一个青衫客向江上一指,“看!那艘单桅快船,是策应的船只,他们正
在监视这里的动静。你们即使能一举杀光这九个人,能逃得掉吗?能杀得光那艘策应船上的
人吗?”
闹海蛟脸色泛灰,直流冷汗。
断魂刀客抱起已经断气的沈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