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怀玉哥,怀玉有点羞怯,他的眼睛,焦点不敢落在她身上呢,总是落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每个人的心都在兴奋,又遇上了。
真的吗?
在天桥的地摊场子上,遇上了。
“切糕哥!怀玉哥!”
——不知怎么样话说从头好。
“哦,你的辫子是用来吊的。”志高终于知道这个秘密了,马上揭发,“吊死鬼!”
“志高,看你,什么吊‘死’?不像话!”怀玉止住他。
“你们来这儿转悠呀?”
“不,”怀玉笑,“我们都是行内的呀。”
“真的?”
“真的,志高也上场啦,我们在那边撂地摊,你来看?”
“好,我来找你们!”
“一定?”
“一定!说了算数。在哪里?”
唐老大见二人今儿来晚了,有点气。他刚耍了青龙刀,一百八十斤。前些儿还没什么,最近倒是喘着了,汗哗哗地也往裤裆里流。
在天桥这么些年了,看客日渐少,这地方,场上人来人又去,初到的总是让人感到新奇,一喷口就粘住了好些人。
怀玉还不来?志高这小子,也是的,没心。
怀玉飞身进了场子。
他先来一趟新招,那是软硬兼施的把式。
江湖艺人讲究跑码头,闯新场子,所以要想在同一个地方长期呆着,就得跟流水式的抗衡,非得变换着活儿不行,这样生活才可将就混下去,不必开外穴去。
怀玉今儿耍的是红穗大刀跟九节鞭。九节鞭是铁链串成的长鞭,要运用暗力,鞭方可使直;要使用敛功,鞭方可回缠。每当这鞭与刀,一左一右,一软一硬,一长一短,在交替兼施时,怀玉的刁钻和轻灵,总也赢来彩声。
只见他一边耍,一边有点心焦,场子上有没有一位新来的看客呢?她来了没有?在哪一个角落里,正旁观着他的跌扑滚翻?在一下抢背时,那刀还差点伤己。
他又不想她来。
他甚至不算是想她——只是不可思议地,他跟她又同在一个地方各自卖弄自己的本事,彼此耗着。
终于怀玉还是以一招老鹰展翅来了结了。到收了刀鞭,他看见了丹丹,丹丹很开心地朝他笑着,还拍掌呢。幸亏没有抛拖,怀玉也就放下心事,原来他是想她来的。
他有点憨,上前道:
“耍得不好呀,太马虎了,下回会更好的。”
丹丹道:“好神气呀!”
“说真格的,这鞭是很难弄的,你拎拎看,对吧?”
怀玉把九节鞭梢往丹丹手心搔,搔一下,搔两下,搔三下。
丹丹咬着唇忙一把抓住,用力地晃动直扯:
“哎,你这小子‘芝麻酱’,谁给你逗乐——”
正笑骂,忽又听得一阵鸟叫。
真是鸟叫,清婉悦耳的鸟声,叫得很亮。
只几声“叽叽,叽叽喳,叽叽喳——”就止住了。
志高煞有介事地“哗”一声打开了一把大折扇,不知从哪儿顺手牵羊来的,先跟怀玉、丹丹使了个眼色,然后傲然上场。
志高首先向四周看完武场的客人拱拱手:
“各位父老各位乡亲,在下宋志高!又叫‘切糕’”——
见丹丹留了神,便继续吹了:
“人送外号‘气死鸟’。我一直都是这儿拉扯长大的,现在空着肚子,搭搭唐老大的场子,表演一些玩艺,平地抠个大饼吃吃,恳请多多捧场,助助威,看看不好,也帮个人场,别扭头就走;看着好,赏几个铜子儿。我可是第一回的。今天,先给大伙开开耳界。”
说得头头是道,想是耳熟能详地便来一套。
志高又把那折扇轻轻地摆弄了两下,如数家珍:“鸟有杜鹃、云雀、百灵、画眉,现在这扇权当鸟的翅膀。百灵叫的时候——”
他把扇子往后一别,伸着脖子,“叽叽”两声,扇子也随着呼搭了两下。
“哎呀,像极了,像极了!”
人群中一阵骚动,见这是新花样,连提笼架鸟溜弯儿的,也来了几个。图新鲜,又有兴头,簇涌的人渐多。
志高得意了,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接着他又说道:
“画眉叫的时候呢,两个翅膀是闭拢的——”
听的人被粘住了,瞪着眼竖着耳。有个老大爷,提着笼也在听,捋着胡子的手都不动了,只随志高手挥目送,鸟声远扬。志高在场子中可活了,一鸟入林,百鸟压音似的,还作了个扑楞状……
忽然见那老大爷,在志高的表演中间,嚷嚷起来:
“哎,我的鸟死了!”
他把笼子往上提,人人都看见,那只画眉已经蹬腿儿了,没一阵就一命呜呼了。
老大爷在怪叫:
“怎么搅的?”
“老大爷,你这画眉气性很大呢,好胜,一听我学鸟学得这么像,被叫影了,活活气死啦。”志高笑道。
“看啊,多棒呀,看啊,这‘气死鸟’多棒!”
围观的人都在惊呼了,扔进场子中的铜板也多了。
老大爷忿忿然:
“你混小子,快赔我鸟!”
志高忙道:“实在对不起您,招得您鸟气死了,我给赔个不是,不过,我们卖艺的靠把玩意儿演好了挣饭吃,学什么像什么——”
“对呀。”旁观的都站在志高那边。
“是他艺高,您老的鸟才一口气咽不下呢!”
正说着,忽见场子外传来一声暴喝:
“呔,你今天算撞在我手里了!”
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流氓丁五,看他耷拉眼角的三角眼,揸着鼻叉的塌鼻子,翻嘴唇里龇出的两颗黄板牙,威风凛凛地踏进来,一手抢了笼子,指着:
“看,什么‘气死鸟’?我就见这混小子拿了石子在手,趁大伙不觉,射中了。喏,画眉不是躺在这石子旁边吗?”
大众哗然。
丁五还道:
“我看你也挺面熟的,你不能说没见过老子吧?实话实说,好像也没打过招呼呢,你倒说说是什么万儿的?”
志高脸上挂不住了:
“别盘道了,我叫我的,你走你的,来戗个什么?”
“哦?那脆快点儿,你赔老大爷一只鸟,付我地费,大家就别粘缠了。”
“我才刚上场,还没挣几枚,没有!”
“你问唐老大他们,可有什么规矩?”
“不用问了,我是单吊儿,不跟他们一伙,我也不怕你,要有钱也扔到粪坑里!”
说着说着,丁当五四的,竟打起来了。怀玉见势不对,马上进了场,把丁五推开,三人一顿胖揍,唐老大无法劝住。
怀玉打得眼睛也红了,竟回身抄起家伙。那边丁五是见什么砸什么,志高就被砸中了头,血流披面。事情闹大了,两下都不肯收手。
唐老大一见怀玉要抄家伙给志高出头,慌乱得很,莫不要出事了,死拖活扯,不让怀玉欺身上前。
一壁又交待几个正躲在一旁的看客把他给耽搁住,自己上去把丁五连推带拉,说好说歹,请他得些好意便高抬贵手。
唐老大这么的粗汉,还是个拉硬弓的,一下子便分开了三人。丁五牙关传来磨牙齿的声音,一脸一手是青红的伤和血痕。
唐老大塞给他一点钱:
“请多包涵,小孩儿家不懂江湖规矩,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别忘了带点香烟钱,谢谢!谢谢!”
怀玉不知道他爹还跟丁五嘀咕些什么,只见二人拉扯着离了场子去。
丹丹扶不起倒地的志高。
志高支撑着,但一脸的血,疼得迷离马糊儿,不争气,起不来了。
血又把他的眼睛浆住了,丹丹用衣袖给他抹,没有止。
看热闹的人见一场戏外的打斗完事了,没切肤之痛,便又靠拢上来——也因为好心肠。
更有个娘们,一手抱了小孩,二话不说,逗他撒了一泡尿……
志高一头一脸给这童尿一浇,马上又疼得弹起来,怪叫怪嚷:
“哗,这尿真狼虎,什么玩意儿?——”
吓得这好心肠的女人,满腔委屈:
“童尿嘛,止血的,我们家都常用童尿止血消肿,对你有好处的。”
大伙不免哄笑起来。
志高气了。
“妈的!全给老子滚开!”志高粗暴地把尿给抹了,血似因此而稀淡了点,也许只是一些混了尿的旧迹,但真的止住了。
怀玉跟丹丹张罗点布条儿来给他扎上。旁边地摊是卖大力丸和药品的,有热心的人马上随手抓来一些丸散膏丹,想给他敷上。
还没打开包包,又有人排众上来了。
“让开!让开!”
嫌人让得慢了,那人粗里粗气地闯进来,喊:
“喂喂,那药散拿回来。”
原来是旁边那卖大力丸和药品的,抢回正待敷上的一包药散,换上另一包。
“那不管用!我来我来!”
然后熟练地给他敷药疗伤。志高头破血流,疼得不安分,便被一手按住:
“你给我坐得规矩点的,动什么动!”
却原来他地摊上卖的,不过是假药,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狗皮膏、止血散、牙疼药,还有治男子肾亏肾寒、妇女赤白带下的……都是充的。为了治人,一腔热血,忘记了生计,马上自后头木匣中给取了“真药”来……
三两下子,把志高摆弄妥当。受了怀玉、丹丹跟唐老大的道谢,方才醒悟,脸涨红了。
当然,人群之中也有澄明的,但见他治人心切,也就不说话了。
而大部分单纯憨厚的老百姓,根本联想不起来,只交头接耳称颂他,忘记了他为什么给“换”了管用的药来。
待治人的走了,老百姓又忘记了志高落得此下场,只因为使了奸计。
那死了画眉的老大爷,忽地省得他失去了的,又嘟嘟囔囔:
“你们赔我鸟,赔呀!”
“算啦老大爷,”他们竟劝住了,“别让他赔了,您不见他伤了?身上还刮破好几道,红赤拉鲜的,好可怜嘛!”
“对啦,算了吧?”
刚转回来的唐老大只好过来,又塞给老大爷一点钱,安慰他几句,二人拉扯离了场子去。
生死桥 '贰'(3)
志高眼见景况如此,好生悲凉。
从来没上过场,一上场,本以为扎好根基立个万儿,谁知自己是一粒老鼠粪——搅坏一锅汤。
砸了唐老大场子不算,这还是头一回露点本事,本事也不赖呀,偏就人算不如天算,台还塌给丹丹看。丹丹见了,不知有多瞧不起,说不定心里头在取笑:“还跑江湖呢,别充大瓣儿蒜了。”
刚才还份儿份儿,趾高气扬地往场子里一站呢。志高一念及此,就恨不得地上有个缝让他一头钻进去好栖身,再也不出来了。还有怀玉,怀玉是怎么地期望他好好地表演一场,大家携手并肩的呢。
唉,众目睽睽,无地容身,他该当如何才铺个台阶,好给自己下台?十九年来,从未遭遇这番难题呀。
勉力抖擞一下,抱拳敬礼:
“唐叔叔,不好意思,这点钱我一定还您!各位乡亲父老,不好意思,您们就此忘了我吧!您们就当我死了吧!”
“哎,别这样——”
志高踉跄地离了此地。一路上,怀玉和丹丹在他身畔搀着。志高道:
“你俩回去吧。”
怀玉见他不稳,坚持:
“到我家躺一会去。”
“我还好意思上你家?”志高也坚持,“不去!”
眼看自己一身血污,天星乱冒,既已落得这番田地,一点面子也没了,还充鹰?胃里不舒服,闹心,又被打了个贼死的,浑身似拧绳子疼,觅个安乐乡躺下来睡个天昏地暗才是。
真的,也不是走投无路。横竖名誉扫了地,乐得豁出去——
“我到我姐那儿去!”
“送你去。”怀玉不肯走。
“送吧。丹丹回去!”
“我也要送!你赶不走我!”丹丹蛮道。
“送吧送吧,都一块去。反正我逃不了!”逃不了啦——
志高负气地,步子也快起来。
大白天,到处都热闹喧嚣,惟独这胭脂胡同呢,晨昏颠倒,反倒宁静。
有一大半的人没起来呢。起来的,也是像闹困的迷路小孩,慵倦的,没依凭的。
红莲打着个老大的呵欠,跟隔壁的彩蝶儿懒道:“哎,今儿闲着,我‘坏事儿’来了呢。”呵欠没完,半张嘴,蓦地见了这三人。
“哎呀,志高,什么事?”红莲赶忙延入,坐好。
“上哪儿打油飞去了?打上一架了?”一壁进进出出张罗洗脸水,一壁问,“伤在哪儿?疼不疼?”
“疼呀。”志高道,“这是丹丹。我姐。”
“丹丹坐。”
丹丹见他姐,真是老大不小的了,有四十岁了吧?身穿一件绿地洒满紫蓝花的上衫,人瘦,褂子大,褛裸的,看上去似风干了的一块菜田,菜叶子都变了色。
奇怪,一张蜡黄的颧骨硬耸的脸,有点脂粉的残迹,洗一生也洗不干净,渗在缝里的。
红莲常笑,进进出出也带笑。没笑意,似是一道纹,一早给纹在嘴角,不可摆脱。
红莲畏怯而又好客地问:“怀玉饿不饿?丹丹要不要来点吃的?”
她其实一颗心,只顾放于志高的伤上。
志高见娘此般手足无措,他一回来,就平添她一顿忙乱。看来还没睡好呢,眼泡肿肿的。因专注给他洗净脸上的血污,俯得很近,志高只觉那是一双睽违已久的眼睛。当他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时,他也曾跟她如此地接近——谁又料到,这眼睛仿佛已经有一千岁。
“疼不疼?疼不要忍,哼哼几下,把疼都给哼出来,嗯?”
一股暖意在心头动荡,她仍把他看作小孩……志高马上道:“疼死啦!”
又道:
“姐,你给我来点吃的。我饿,一顿胖揍,肚子里又空了。”
听得他有要求,红莲十分高兴。
丹丹道:“切糕哥你歇着,我得回去跟苗师父、师娘说一声,晚点再来看你。”
“晚了不好来。”志高忙答。
“收了摊子我们来。”怀玉与她正欲离去,门外来了个偏着头、脖上长了个大肉疙瘩的男人。
志高愣住了。
怀玉冷眼旁观,二话不说,扯了丹丹走。幸好丹丹看不清来客。
志高见这矮个子,五短身材,颈脖方圆处,有老大一块肉茧,好像是随人而生,日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