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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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桥-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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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瞬已是入场看戏的辰光,人潮一下子生生把他们拆散了,各与各的人,终于坐到一块。丹丹向金啸风使小性子,狠道:“哼,看到一半,我便跑!我故意的!你是不是也一道?”
  金啸风自己也意料不到,他看丹丹的眼神,可以柔和起来,像秋日阳光,日短了,火红的颜色淡了,路旁的法国梧桐率先落下第一片叶子。
  丹丹并没有“真正”成为他的情妇,这点令她有点奇怪。他只要她陪他,看着她,心魂飘忽至她身后稍远一点的地方,然后十分诧异她的日渐精炼成长。从前若他道:
  “幸亏拉了你一把,你看,报上都骂歌舞团,连鲁迅也写,说卖大腿的伤风败俗。国难当前——”
  她会瞪着大眼睛问:“鲁迅是谁?”
  如今在上海浸淫一阵,她精刮了。他怠慢点,她也怠慢点。
  像看谁先低头。

  他还有正事要办,最近方把日夜银行所吸收了的大量资金,挪出大部分来买进浙江路上一块地皮,造了批弄堂房子。
  她在霞飞路寓中孵一个礼拜,秘书向他报告:
  “宋小姐花钱倒水一样,用来发泄,天天上街,都架不同的太阳眼镜来瞩目。”
  他冷一阵,来个德律风,她会气得摔掉了。
  老虎跟猫,它们是如此地神似,差别在于是否激怒。这里头一定有些神秘而又可爱的因素。她觉得他既驯了她,便要负责任,他没负责任,也没尽义务,倒觉韶华逝水,望望无依。
  金啸风终着史仲明把她接到公馆来,当天也约了电影公司的黄老板和两个场面上的朋友,一起打牌、吃蟹。其中一位范先生,是军政府的,另一位杨先生任职买办,一向跟外国的香烟商打交道。
  丹丹到的时候,牌局已近尾声,上落的数目她不清楚,只闻金先生笑道:
  “待会有工夫再算,先喝一盅,来来来,入席了。”
  原来吃的是来自崇明岛的阳澄湖大闸蟹,顶级本有十两重,不过蟹季还未正式开始呢,是今年的头遭,赶着上,也不过七八两。同桌的除开一帮男人,丹丹是惟一女客,他为她摆设筵席。
  “小丹,”金啸风为她剥开一只大闸蟹,“这是青背白肚、黄毛金钩,你看,又唤作‘金爪蟹’。”
  佣人过来侍候,一桌都是精致繁杂的小工具,他不管,只为她剔去糜烂的紫苏叶,只道她是没吃过蟹的囡囡,嘱咐:
  “在蟹壳中央,蟹膏上面,有一块八角,最寒了,不要吃。”
  ——他只道她没吃过。她有点气,还嘴:“我知道!我自家还会蒸呢。”
  “怎么蒸?”
  “全扔进沸水锅里蒸的。”
  “哈哈哈!”金先生好玩儿地取笑,“没加上紫苏叶?没放蒸笼上隔水加热?蟹身没翻转?还有,蟹是给松了绑的?”
  不不不。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北平的螃蟹是张牙舞爪的,上海的螃蟹是五花大绑的?还有繁复的程序,慢慢地守候,还没有死,早已烦死了。
  虽然阳澄湖的蟹,是全国最好。膏是鲜腴的,肉是肥美的……到底,她也是吃过螃蟹的人呀,顿兴离乡背井的落寞,当初,是谁与共?
  “真好,蟹季来了,我也就馋得恶形恶状了。”那范先生道。
  “一公斤蟹苗可收成五六万。”史仲明附议,“有得你馋。”
  “可惜蟹季短,拼尽了也不过两三个月,好日子真不长。”杨先生叹道。
  金先生忽有发现:“咦,这蟹,吃起来比去年还要好?”
  范先生压低了声浪:
  “对呀,此中自有玄机。”
  一直不怎么开腔的黄老板问道:
  “说来听听。”
  “——不好说。”
  不说不说,当事人的范先生也说了:
  “你们知道吗?有战事了,蟹特别的肥美——尸体沉在湖底,腐烂了,马上成为它们的食粮……”
  金先生举起花雕:“喝酒喝酒,吃蟹赏菊,只谈风月。”
  金啸风瞧了丹丹一眼,示意:
  “花雕去寒,喝一口?”又笑,“酒烈,怕不安全,别喝醉。”
  举座哄笑。
  丹丹看看那杯香烈的液体,她竟在酒中见到他的影儿了——那夜,丹丹持蛐蛐探子撩拨老娘嫁后孑然一身的志高。怀玉劝他:“你可不能一点斗志都没有。”……她记得他讲的每一句话呢,在那贫瘠的夜晚,只有蟹,没有酒,但她有人,很丰富。
  人。
  刹时杯弓蛇影,心里一颤,手中一抖,酒便洒了:她的斗志。
  丹丹站起来,夺过佣人的酒壶,自顾自再满斟,然后,一口干了。


生死桥 '伍'(8)
  烈酒如十根指爪,往她喉头乱扣。几乎没呛着,她很快乐,终于一口把一切干掉。
  杨先生循例起哄:
  “你这‘蛟腾’,把小姐灌醉,正是黄鼠狼给鸡拜寿。”

  “什么?”丹丹惺忪问。
  “——没安好心。”史仲明道。
  “月亮还没有出来——”丹丹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了,抬眼透过窗纱,真的,见不到一点寒白的月色,只是浑身火烫。吃得差不多,便见那黄老板即席尴尬地开了一张支票,先迟疑一下,才又填上了银码,递给金先生。
  金先生一见,便笑道:
  “白白相,消遣消遣而已,老哥怎么认真起来?太见外了。”
  “不不,”黄老板道,“愿赌服输。”
  金先生把支票拈来一瞧:
  “别调划头寸了,多麻烦。”
  说着乘点烟时,便把那支票给烧掉了,只补上:
  “闲话一句,你把你们电影公司股份送我五十一巴仙。”无意地,随口又再补上,“还有些什么演员合同,那段娉婷、唐怀玉什么的,一并归我,弄部电影玩儿玩儿。就这么办。”——丹丹的心狂跳。
  丹丹的酒意上了头脸,一跤跌进一个酩酊而又销魂的神奇世界中。四周是一片金黄的璀的光影,她身畔是双闪耀着强烈感情的眼睛——不管她什么时候,无意投过去一瞥,他都是看住她的。
  中间有一个水火不容的境界,只待她一步跨过去,甘愿的。
  她有点飘忽地由佣人领着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自来水的蒸气,叫眼前一面圆形大镜有点迷乱,丹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镜中的自己,说道:
  “你要小心!”
  心跳得很厉害,面颊微微地也痉挛着,一滴眼泪偷偷滚了出来,心底升起又浓甜又难受的感觉和感动。
  ——他把一切都买下来,重新发落!
  他是为了她。
  丹丹跌跌撞撞的,没有再到筵席上去,佣人报告了她的醉。
  金啸风到了他的房间,一时找不着丹丹,正诧异她又跑到哪儿浪荡去了?
  四下一瞧,只见丹丹蜷坐一角,正正对着那几个打开了的铁笼子,她一定吓呆了。人住的地方,竟藏了一只蜥蜴、一条响尾蛇和一只蜘蛛。她误打误撞地放生了。青白着脸,战栗起来,神志不清,有点像着魔,一见金啸风,便颤着:
  “金先生——”
  “你要什么?”
  “杀掉!杀掉!”
  “别怕!”金啸风走到他床边,在床下搜出一把手枪来。
  “砰”的一下,先把蛇干掉了。丹丹飞奔过来,夺过枪,也朝那蜥蜴一轰,不中,再来,血肉模糊地,认不出真身。只有那只大蜘蛛,也被他用重物击拍得一塌糊涂的绿浆,肚子中竟跑出数之不尽的小蜘蛛来,一时间四散奔蹿,看得人毛骨悚然。
  “别怕。”他拥着她。
  丹丹实在不怕了,一切的死伤,啊,惯见亦是寻常——她什么没见过,没经历过?
  忽然间兴起一阵厌倦,厌倦一切的死伤、追和逃,这念头突如其来地,漫遍全身,是的,心肠肺腑,末了付诸血污。
  只余空虚苍白,不着边际。当她拥着这一座山似的男人时,停步四望,还是他最可靠。谁愿再努力苦撑?日子变得全无意义,只想倚靠他,直到下一生。
  “小丹,”他喃喃呐呐,“看不出你杀气腾腾的。”
  地欲陷天欲堕,她也意外:
  “是呀,我都不知道会是这样的。”
  “给你一点酒,就原形毕露了?”
  她厌倦了追和逃。
  血花纷飞的刺激,令她变得容易悸动,也令他兽性大发起来。
  他疯狂而又急煎地向她探索和进逼。把她的脸转过来,使劲狰狞地加添她无限的疑惧。
  他的宠物都报销了,她是目前惟一的宠物了。
  而且,难道他不知道这还是个雏儿?
  有些事,是女人逃避不了的。
  丹丹只念,凡事需要决绝,自是早比晚好。也许是酒意,也许是自欺,不知如何,她由衷萦绕着一种新鲜事体,譬如说,对男人的渴想。真奇怪,这渴想蹑手蹑足地来了,原来潜藏着已久,伺机便爆发——或是在暗中已猜测过?

  浑身都有不安的兴奋,越来越强。
  她还是一个得宠的人呢。不再被抛弃,幸福在五内焚烧,身体熔成一滩。嘴唇枯焦,伸手不见五指。她很紧张,甚至是被动的。玻璃丝袜像一层皮似地被剥下。
  她不敢动。
  金啸风设法令她蜷曲的身体舒展开来。面对他的威武,她只能更加软弱,一贯的刁横无影无踪。
  她像一块承受刀琢的鱼肉,猛然地:“哎!我很疼!你放过我吧!”
  他的小满——
  他到她的满意“书寓”去。她心中没有他,只奉他一杯茶……他不可能天天打茶围,终有一回,趁着盲母不在,他非要她不可。
  “小满,我一见你的脸就想——”
  满意力竭声嘶地抗拒,一地都是推翻了的清茶水烟袋和瓜子,零落如草莽。男人一旦要一个女人了,简直如洪水猛兽,眼睛血红——他不明白,自己已是个一等的案目了,他对她明显地偏私,照拂日久,难道她一点也不领情?
  因她挣扎得太不留余地了,拼死一样,他凶暴起来,在她娇嫩的尖白脸盘上刮了两记耳光,马上,双颊辣辣地透红。他气喘咻咻。
  满意一呆,大吃一惊,泪水冒涌,叫道:“你不要逼我!我心里已有人!”
  ——金啸风直至今天,也不知他究竟败在谁的手里?这永远是一个隐伏在青天白日的敌人。他也许一生也翻查不出底蕴。只是那一天,他如雪崩海啸似地豁出去了,极度的亢奋也令满意走投无路……
  忽地,措手不及,满意拾到一块茶碗的碎片,在自己瓜子仁儿的脸上划了一个鲜血斑斓的十字,她失常地惨叫:“我的脸坏了,你放过我吧!”
  金啸风忽觉这经不起人道抽搐着的丹丹,舌尖都冰凉了,她凄凉婉转地长叹一声:
  “我——要死了!”
  她很惶恐就此死去,然而她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意乱情迷群魔扰攘似的。金啸风爱怜地捧着她的脸,他又重蹈他最初的恋慕。
  ——莫非是夙世的纠葛,那么不可能的人,如今压在他身体下。他深深地吻着丹丹,无限地痛楚。他喊:“小满!”
  小满遭野兽般的蹂躏,一脸一床的血。第二天,她就跳黄浦江了。
  她一定是浑身都系了最重的物体,石块、铁块,血海深仇一并沉没在江底至深,不肯给他一个机会。即使他夜夜在江边,眼看汹涌的水流混沌一片,如心事般沉重。夜渡灵柩一样漂流着,岸灯闪出阴险的微光。隔不了多天,总是有山穷水尽的人来跳黄浦江。不过,只是不爱他而已,她倒情愿一死?以后,金啸风高升了,他为了他那未曾公开过的“金太太”,终生不娶。
  绝口不提。
  丹丹空余一身细细的汗,半息游丝——竟全没有工夫念到,何以一夜之间,她就是他的人了。一切都是渺茫……
  “哈哈,哈哈,啊哈哈……”怀玉笑给段娉婷听。
  “嗯,这样绷的笑法,好假。”
  “不是假,是难。”怀玉道,“每个角色的笑法都不同,既要形似,又要神似。孙悟空的笑跟猪八戒的笑也不同。”
  “孙悟空怎么笑?”
  怀玉给她作一个笑眯眯乐孜孜的猴儿脸,段娉婷很开心,又问:“猪八戒怎么笑?”
  怀玉木然。
  “怎么笑?”
  “笨笨的一个大鼻子搁在嘴巴上,怎么笑法,都没有人知道。也许,它从来不笑。”
  “你怎么笑?”
  怀玉这才打心底笑出来了,得意地笑。
  《人面桃花》在中央大戏院,连满了一个月。虽然,毛病还是出来了,几乎每一场都有毛病,因为放映时,一方开映机,一方开唱机,彼此快慢稍有不同,片上演员的动作跟发音便脱节了,有些场先张嘴,后出声;有些场先出声,后张嘴。这种唱双簧式的蜡盘配音,是有一点点的“遗憾”,不过,第一部,大家都迷上了。
  也都迷上了片中的男主角。
  他一笑,来劲了,就把他半生学来的笑,师父教过的,自己见过的,都跟他的女主角表演了。什么冷笑、奸笑、强笑、骄笑、媚笑、狂笑、苦笑、羞笑、妒笑、僵笑、骇笑、谄笑、傻笑,痴笑、狞笑、惨笑……笑得累了,怀玉一弹而起:“到邮局去。”

  段娉婷倚在床上,燃着一根香烟。
  隔着袅袅的漫卷的烟气,她开始想,今天笑完了,明天哭,哭完了,便愁。七情六欲,也许几下子就过去;一一演罢又如何?他一天比一天壮阔;她却一分一秒地老。情,像手中的香烟,烧烧就烧掉,化作一缕幽幽的白气。
  怀玉换了一身轻便的运动装走在霞飞路上。霞飞,这正是他那放浪的心。天气凉了,然而上海的秋阳是暖烘烘的,像一个女人,烘在你的脸上。
  他原不必自个儿到邮局去,而且他也不必那么早便到邮局去,然而只为了一点“自由”的辰光,抽身出来。
  当他走着时,霞飞路也驶过一辆车子。
  史仲明有点意外地发现他伴着的宋牡丹小姐,再也不像他初遇时。
  她有奇异的蜕变,变得最多的是眼神,乌亮闪烁,不由自主。她来了多久?但眉梢眼角,暗换了芳华。
  她变得自得而惆怅。
  史仲明没怎么正视过这个小姑娘,然而他总是在她身畔,她是他上司的人,他也是他上司的人。在上海这可怕的地方,若有能耐,便不断拥有一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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