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尔断嗓。台下有个促狭的,嚷嚷:
“绞手巾,下台啦!”
其他的听客便发出细碎而谅解的笑声,他们不轰她,她的脸先自轰地红了。
唱错、拔高、接不上。她羞得伸伸舌头,怯怯地继续下去:
“……红娘是推动绿纱窗,
香几摆中央,
炉内焚了香,
瑶琴脱了囊,
莺莺坐下按宫商。”
越唱越快,琵琶跟不上她了,急不可待地要下台过关。金啸风笑着,十分地着迷,他实在过不了这一关……
金啸风在风满楼中等丹丹来。
因为主人长久思念一个女人的缘故,就连那办公的小楼,也习惯地思念着,所以一直被唤作这个名儿,聊以自慰。
丹丹被史仲明领着,十分地不乐意,但又不敢过分张扬。她下场后,惊魂甫定,下了一半的妆,就来了这个经理级的史先生,道金先生要见过。
头一回上场就出岔子,还要见老板,糟了,怕是不行了,正盘算着,不干就不干,反正饿不死,也许明天再去想办法,大不了,往荐人馆挂个号。当下因人到无求,连老板也不怕了。一坐下,小脸沉沉的,努着嘴。
“你就是宋牡丹?”
“是。金先生。”
“干吗?”金先生有点好笑,“谁欺负你来了?”
“是我不好,跳歪了,坍台了,向你道歉,不过我没有欺场。这史先生——”
“仲明,你怎地得罪个不更事小姑娘?没分寸。”
史仲明被他这样当着外人面前一说,吊梢眼睛眨一眨,他一看,已经了然,不过有点抹不开,到底只是小姑娘家罢,遂淡道:
“只是催她快一点。”又笑着补上,“她直问:‘谁?金先生又怎样?’。”
哦,真不知天高地厚。
丹丹惊觉地,眼珠子溜溜眼前这金先生,不巧他也在看她,还看着她浓墨般眼睛,附近又有一个痣,像一大团的墨,给溅了一小点出来,不偏不倚,飞在角落,冤魂不息。
他挥挥手,史仲明出去了,临行,瞅了丹丹一眼。他跟金先生这些年了,也见过不少美人,像金先生的雄才伟略不择手段,天下尽多骄矜自恃的,都落到他手上了,照说,怎地会看上这纯朴而又凶蛮的小姑娘?
——虽然她也长得美。完全是那一个泪痣,添她不自觉的悲哀。
金先生问她:“有男朋友么?”
丹丹一愕:“不告诉你。”
淡漠也掩不住不安:“没有,从来没有。金先生,这又不碍你——你是以为出错了,因为不专心?对不起,要是真把我辞退了——”
金啸风不动声色。
“你为什么逗留在上海?”
“留什么地方都一样。我不吃饭不成?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说来说去倒迫我辞退你似的,我可没工夫管这种小事。”
“那你管什么大事?”丹丹问。真奇怪,她不怕他。一开始就不怕的人,从此就不怕了——也许见他表现得很从容,胆子因而大了。不知天高地厚,便有这好处。金先生得不到奉承,反过来,他奉承她去了:
“看谁够条件,就提拔她。”
“你如何提拔我?我懂的不很多,不过有机会,我肯学,学学一定会。”
“嗳,我有说过提拔你么?”
丹丹脸一红,她掉进这个语言的陷阱中,有点负气:
“那你让我回去。”
金啸风一直凝视着她,她一点心机都没流露,不过像他这样观人于微的,他知道她有,她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可以从紧抿的嘴角看得出,她是不妥协的,她将与谁为敌?说不定他拗不过她。
“他们喊你什么?小丹?”
“不是小丹,是丹丹。”
“我就喊你小丹吧,你比我小很多很多。”
小满、小满、小满。他想。
“对,你多大?”
“我太老了,不方便告诉你。”
丹丹忍不住,笑了:
“是不肯?那有什么关系?不说就别说好了。我十八岁。”
金啸风觉得有意思极了,才丁点大,自己那么厉害人物,她被玩弄于股掌之上也不晓得。
不过,不知基于何种因由,他一意由她:
“你要啥?”
“你们上海最红的女明星是谁?”
“段娉婷。”
“好,”丹丹奋勇地道出心事,“我要比她红!”
“那当然,一捧你出来,就没有段娉婷了。”
真的?丹丹的眼睛也闪亮了。
在这世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最记得了,怀玉道:“——而且,我有人了。”
像自己手无寸铁,凭什么力争上游?一定是得个吹捧的人。她不是不明白,如果没有权势的支撑,她永远是人海中一个小泡泡。
金啸风一直凝视着她,他开始盘算,然后故意道:
“不过,你不是我的人,投资重了,怎么翻本?”
“我拜你做干爹好不好?”
“哈哈。”金啸风大笑,
“我不收。收了你做干女儿,以后连一句打绷的话都不能说,那多煞风景,真是没赚头。”丹丹一听,脸色一变,青红难辨,手足无措,什么叫“赚头”!
她如一只被触怒的小猫,于风平浪静时,使使小性子无妨。一旦怒发冲冠了,尾巴的毛都给竖起来,目中流露一点凶光,龇牙咧嘴,自保地:
“我是不肯的!你别仗势欺负人!不要你捧了,大不了我走,你跟天桥的流氓有什么不同?”
说着便悲从中来,哇哇地哭,一来便着了道儿,被迫良为娼:“放我走放我走,我不肯!”
“别哭,”金啸风笑,“肯什么不肯什么?真傻。”
“你们都是这样!上海净是坏蛋!”
金啸风由她闹了好一阵,无动于衷地欣赏着,待她稍好,便觑准时机,道:“咦?你也十八岁,不是八岁,我要费劲捧红一个人,当然有目的——你尽可以不答应,谁按你脖子硬要你点头?啧啧,啥事件笃子念三的?”
丹丹抽噎:“对不起金先生。”
“小丹,这样地跳几个舞,也是鞋内跑马,没多大发展。在上海,差不多有一万个,跳跳就到三十岁。卖大腿还卖不到三十岁呢。女孩子也只是几年的光景。”金啸风很有兴趣把她给栽植出来,看是一朵什么样的花儿,她有潜质——也许后来会原形毕露,就凭这豁出去的胆色。一个有胆色的美女,总比没胆色的美女更要好看点。
“我就赌一记吧,小丹。你当我是垫脚石。我钞票太多,花不了。”
“我是不肯的。”
“以后再说。”金啸风一笑,“只一个条件:你跟定了不会跳槽?”
“不会!”
“好,一言为定。”
满腹疑团的丹丹走后,金啸风也有点迷糊,他捧红她干啥?他要她一步一步地自动肯了?一个费时颇长的游戏,前世今生。
爱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冒险。当然,买就轻松点——不过并非谁都可以买。
丹丹一夜都睡不着。
丽丽女校的宿舍,挤满了床的三楼,一张挨一张,无穷无尽。一万个能歌善舞的少女中,只一个明星,难道她不知道,她是开始步入泥沼中么?
不过,她也开始倾慕无比的权威了,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捧红,也踩黑。为什么得蒙垂青?自己也有点迷茫的自得。如果要往上攀,非得狐假虎威不可,英雄或是美人立万儿,说穿了,也没多少个是正道,自小听回来的书词唱段,都告诉过她了。
上海是个影城——全国再没有哪个地方,电影发展比这里更繁华了。
大势所趋,无声片要过渡到有声片,“第一部”斥重资所拍的有声电影,在拍摄的当儿,能把声音也收入蜡盘唱片,大家都觉得了不起。
《人面桃花》开拍已有半个月,还没拍到重头戏。这故事是讲一个受封建礼教毒害的歌女,段娉婷演,遭受重重的折磨和压逼,仍不屈服,爱上了一个唱戏的,唐怀玉演。利用有声的条件,穿插了京戏的片段,全是他的拿手好戏:《火烧裴元庆》、《双枪陆文龙》、《界牌关》、《杀四门》。
今天拍摄的是《杀四门》戏场,怀玉为了配合电影,上的妆不能像舞台浓。段娉婷陪伴他,一直往镜子里瞧,她问:
“你记得我们的对白吗?”
怀玉专心地上红,便道:
“我分你半个梨子,你见了有点伤心,低声道:‘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对吧?”
段娉婷笑:
“你知道么?从前要是忘了对白,就可以道:‘一二三,一二三四五六七。”——现在不行,要躲懒也不容易。”
摄影棚的布景是后台,怀玉的角色是一身孝,黑与白。段娉婷替他整整那块不规则的下摆,白他一眼:
“有句话:男人俏,一身皂;女人俏,一身孝,哦,啥风光都由你独占了?”
到了排戏的时候了,段娉婷把那句话,尽量说得深情款款:
“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
声音太低了,录音不清楚,导演喊:“咳,把钓鱼竿移近一点。”
生死桥 '伍'(6)
再来,话还没完,导演又喊:“咳,进画面了进画面了!”
那用长竹竿系住的带线的话筒,便在游移着,晃高晃低。试了七遍,感情都干涸了。段娉婷与唐怀玉挂着疲倦的微笑,不得已,提高声浪,几乎没嚷嚷:
“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
真受罪。
好不容易,拍完了一天力竭声嘶的戏分,明星可以走了,导演还得向那来自美国的骄横跋扈的录音师请教效果。不得不低声下气,因为虽有出钱的老板,却没可用的技师,只得依靠外国人力量。
谁知他又摆架子,看准了中国人非求他们不可,老把录音机器房视为保密重地,等闲不让导演进去。
就在这中外人士的瓜葛以外,段娉婷一俟怀玉下了妆,便着玛丽拎来一个纸箱子,写着“士麦脱”,原来是一套米白色的三件头的西装,还有白袜子,还有一双白色通花镶了黑齿花的皮鞋……
谁知怀玉也狡黠一笑,拎出另一个纸箱来,是送她的。
夜幕低垂了,汇中饭店的舞会也开始了,这里按例原是不准中国人参加的,不过重新开张之后,也欢迎衣冠楚楚的“高等华人”进内。璀璨的灯火欢迎着漂亮人物。三个乐师努力地吹奏着荒淫的乐曲,一眼看去,大厅里只见搂在一起的男女陶醉在酣歌妙舞中。
他挑衅道:
“你不敢公开地搂抱我吧?不敢?”
大厅上吊着一盏精致而又辉煌的灯,玻璃碎钻似地微微颤动,发放媚眼似的风华。地板是闪光的,好像直把每个人的秘密自足下反映到地面,无所遁形。低低垂下蓝色的天鹅绒帷幔。天鹅绒,看上去凉,摸上去暖,总给人恍惚迷离身不由己的感觉,不相信自己竟随着音乐做出一些细碎而又难受的舞步。她倒在他怀中,渐渐由微动而不动了,二人只在一个小小的方寸地晃荡着。他公开俘虏她,她公开投靠他。
香。
怀玉只觉自己不知何时开始,十分适应地担演着上海滩一个出众的人物,每个人都看着他那得意非凡的身世。
即使在汇中,这高等华人出没之所,人人都高等,不过名字为大众熟悉的,就更高人一等。曲终人散,人也朦胧地入睡了。
怀玉睡不着,顺窗望出去,满天的星繁密忙乱,虽然全无声息,然而又觉一天热闹意。整个上海,陌生的城市,开始安静地入睡了。空气是透明的,隔着空气,只见她如婴儿般沉沉蜷伏。
脸色是银白的。她常说道:年来也没几觉好睡,如今陡地放下心来,芳魂可以自主地遨游。完全因为放心,带着一点微微的笑意。
怀玉捻亮了灯,一看闹钟,是三点半。闹钟——这以前,在北平唤“醒子钟”,倒是稀罕的。
玻璃下压着怀玉的照片,压得密不透风,铁案如山,他又记得她这样说道:“这下可好,从此逃不了。”
在他夜半点灯殷殷窥探之际,段娉婷乍醒,好似仍被一个好梦纠缠着,硬要挣扎,不肯出来,折磨一阵,有点悲凉:“我要做梦,我不要醒!我不要醒!”
蓦见身畔的怀玉,恐慌地紧拥他,道:
“给我讲句好话——”
说着童稚地泪花转乱,怀玉细语:
“我在,我在。”
“圣经上说,”段娉婷笑,“一句好话,就像金苹果落在银网子中。”
怀玉如同呵护一个孩子似地呵护着她,真是夫妻情分。踏足于此,银网子?他便摇身变为金苹果了。他们再也不寂寞。
——只有一个人是寂寞的。
宋牡丹。丹丹也住霞飞路,她被安顿在这高级住宅区的另一所房子里头。她有佣人、司机,也有一个安排得妥善的女秘书,应有的派头,提早给预备了。她接受全新的改造,本性却没有消失,最痛苦便是这样,到底她没有自然流露的艳光。不是这路人。
她比不上金先生的任何一个新欢——她不是新欢,她是“旧爱”。
金啸风眷顾丹丹的自由,只是隔几天来看进度。
丹丹天天试新装试发型,实在有点不耐烦,只道:
“这样的改造,没完没了,又不让我拍电影去,我不干了!”
还没走到厨房,伸出半个头:“我下面去,金先生你要不要吃?”
“自己下?”
“她们调弄得不对胃口。”
他由她自个儿在厨房里调弄。自来水,自来火,她也晓得了。
末了端来两大碗的面条,寻常百姓家的小吃,丹丹很得意:
“看,这是‘一窝丝’,有面丝、肉丝、蛋丝,还有海米、木耳、青瓜丝,吃来有滋有味。”
一边吃,一边还在夸:“我还会贴饼子、包饺子,还会蒸螃蟹——不过,要当了明星,就没工夫干了。”
金啸风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金先生……你说我不像明星,对吧?”
“对,不够坏。”他笑。
“我当然会坏,善良的女人都是笨的——为了坏男人,半死不活。”
她停了箸,隔着氤氲的蒸气,追问,
“我什么时候可以当明星?”
他灵机一触:“她不是‘花瓶’,何必做市面?得顺水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