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迈步走到菲尔博士的椅侧,脸上浮现痛苦的表情,彷佛不确定男人是不是不该轻易表露情感,决定藉着压低声音很快说话掩饰过去:“我告诉你真话吧。我一点都不讶异。我曾经想过一些事,你或许会认为这样很不厚道。”
“啧!”菲尔博士嘀咕一声,“怎么了?”
“——但是我真的这么想过。现在你能了解,一旦揭露了这件事,我们将陷入更混乱的局面吗?丑闻、臭名……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到时他们一定会阻拦我的婚事;他们会想尽办法,尤其我的母亲。他们不会得逞的,但这不是重点。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在谈论这个话题?为什么……”他神情困惑扫视每个人的脸,茫然、困顿,甚至绝望,似乎在寻求一个合理的理由,他的婚姻在世人的眼中彷佛罪大恶极。“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可以毁了我的婚事?你们能不能告诉我?”
“我了解你的痛苦,孩子,”主教说,“你难道不在意你未婚妻的父亲是名前科犯?或杀人凶手吗?”
莫利下巴两侧的肌肉鼓动。眼神迷惘:“我不在意,”他不假思索,“就算这个下流家伙王使芝加哥所有的犯罪行为……但是为什么要公开?”
“但你还是希望知道真相,不是吗?”
“是的,我想知道。”莫利承认,搓着自己的前额,“这是一定的,我们还是要主持正义。但是为什么他们不干脆逮住他,将他绳之以法,不让任何人知道呢?算我说的是废话,当然,如果能够让你们了解我的心情……那些该死的报纸有什么权利肆无忌惮将新闻渲染成丑闻,只因为一名男子被杀了。为什么你们这些执法人员可以私下断决,擅自立法或行使权力?”
“史坦第绪先生,”菲尔博士说,“这些问题可以花喝半打啤酒的时间来讨论。但此时此刻,我不觉得你需要操心丑闻的问题。我来是为了——我是说我们此行的计划……你看得出来我们要做什么吗?”
“没有,”莫利绝望地说,“我希望我看得出来。”
“这个丑恶的真相是迟早得去面对的,不管怎么样,它都在那里。这个不知名访客——杀死狄宾的凶手——绝对是个头脑聪明,能设计这一切计谋的人,他就在这里。他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盗匪。他是英国村庄的一员,可能离我们这里不到一哩远。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费尽唇舌解释这一切,如此我们才能一步步接近核心。当下的情况是——”
他弯下身,用手指轻敲着手掌。
“——当下的情况是,他认为他是安全的。他以为我们已经认定凶手是路易·史宾利。这就是我们的优势,唯有如此我们才能趁他不备把他揪出来。因此,为了这一刻,我们应该对我们所知道的一切保持缄默,包括我们对狄宾过去的了解。我要将这一切报备给海德雷总采长,伦敦方面可以着手调查他的背景。但是这里的资讯得靠我们侦查。此外,诸位,我们手上握有几项有价值的线索。凶手留下的那一两个破绽,我此时不需要详述,但是他犯了最大的错误就是留下绘着八枝宝剑的纸牌。这一点可供我们寻找——”
房外传来一阵耳语和杂沓的脚步声。最靠近窗边的莫利和主教往窗外眺望。
“来了一大票人,”史坦第绪说,“家父、莫区巡官、我妹妹、佛狄西医生,还有两名警察。我——”
上校显然抑制不住他的兴奋。隔着静寂的灌木林,听到他迫切又得意的声音,他沙哑的嗓音从楼下传来:“我说!大家都下来吧!案子破了,这件案子已经破了!”
主教想从弧形的栏杆向外望。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你克制一下自己,不要这样大呼小叫。案子怎么会破了?”
“为什么不,因为我们已经逮到凶手了,莫区逮到他了。现在要他招供。”
“逮到谁?”
“还用说吗,当然是路易·史宾利这家伙!他还在村里,莫区依法逮捕他归案。”
“咦!”修葛·杜诺范说,转头看菲尔博士。
第八章 在跳棋旅馆里
严格说来,记录菲尔博士探案的笔者,应该为以“女英豪”一词来介绍甜美动人的派翠西亚·史坦第绪。而担任这记录者的修葛·杜诺范,认为“女英豪”是用来形容她最恰当的字眼。这神秘的字眼定义明确,最重要的是与“美貌”押韵。
修葛的道歉是基于一项所有人都会同意的事实:用这个字眼来介绍上场的女主角(无论这是不是个真实故事)实在太不得体、太冒犯女士了。正如亨利·摩根所说:灰眼睛、勇气可嘉的葛瑞丝·达令有自己的人生哲学,她碰到难题时喜欢戳自己鼻子,使枪的功夫和警察不相上下,她要耗整整一本书来决定她是否对当英雄比较感兴趣。(棒槌学堂注:葛瑞丝·达令为英国少女,1830年和她的家人掌管灯塔,葛瑞丝协助救援在暴风雨中发生海难的弗法尔绪号生还者。她奋不顾身的英勇行为使她成为英国家喻户晓的人物。后人将她的故事写成少年小说。)
修葛得赶紧辩驳来减轻自己出言不逊的罪行,首先,这的确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其次——这全是上帝的恩典——派翠西亚·史坦第绪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特点。她的头脑不特别冷静,意志也不特别坚强。她既没有像警察一样随身配枪,也没有拦截恶棍的矫捷身手。反之,她为这些事都能由能够胜任的人处置而感到高兴。她笑脸盈盈看着你,像在对你说,“你好棒!”——你便不由自主抬头挺胸,觉得自己有九尺高,并得意地“哈哈”一声!她也不是起初冷傲矜持,直到最后才拥抱英雄的人。她从一开始就揽着修葛·杜诺范的手臂,一直不放,让他有点晕然。
从他见到她的第—眼,心中就激起美好的涟漪。她走在砖路上,背对着夕阳照射下如火烧般的幽暗树林。她走在这群人中间。派翠西亚·史坦第绪的手揽着红光满面、正和一名身着制服的彪形大汉谈事的上校。两名警察跟在他们后面,一名愁容满面的医生似乎为错过了下午茶时间抑郁不乐。
她让人眼睛为之一亮地出现在这样的衬景里。她头发是金黄色,但非那种毛茸茸的金或如雕像一样死板的金。连衣裙覆盖下的姣好身材,像是自然界在恰当之处添上一道优美的弧线。她一度踌躇,却依然神采奕奕;光泽弹性的褐色肌肤,充满着生命力。深榛色的眼睛用那种“你好棒”的笑容凝视着你,眼神像是会说话;她高挑的眉毛让她看起来似乎永远都处于出奇不意的喜悦中;她粉唇上的笑容仿如最完美的润饰。
修葛看到她从小径上定来时脚步有点迟疑,一身白色无袖网球装,反衬着背后如野火蔓烧的幽暗树林。修葛随着主教、莫利、菲尔博士一行人鱼贯下楼到接待所门口。上校跟莫区巡官谈话时,她一旁弯头、怯生生瞄阳台门一眼。然后,目光飘向前方的大门,看着杜诺范。
他骤然觉得自己登上暗处里的楼梯,脚踏在不存在的阶梯顶端——紧接着,锐不可挡的气势应声响起,就像他肩上扛着一把来福枪,一枪射中靶场的钟发出巨响。当——!就像这样,他立刻热血沸腾,所有的象徵譬喻都掺和在一起。
他当下就明白,他被征服了。他也知道她了解他的心意。你可以接受到这位女英豪身上放出的电波交流或心电感应,那些口口声声说不信有此说的人,不配领受到这种心灵感应。修葛知道她也感受到了,但他们的眼神并没有交会。他们眼神只是很快闪过,便从对方身上移开。他与派翠西亚·史坦第绪都在努力掩饰,假装没有意识到对方的存在;而在他们经过他人正式介绍之后,就几乎无法再假装视若无睹:这是个再奇妙不过的徵兆。派翠西亚望着接待所屋顶上的石孔雀神游,她扬起头,行为开始漫不经心。
这段情感火花进发的经过并没有落入史坦第绪上校眼中。上校得意嚷嚷着,将莫区巡官推上前。巡官人高马大,蓄着干练的胡髭,站姿看似要往后倒的样子。若你此时推他一把,他可能真会摇摇欲坠。他的表情严肃,却又为自己立了功感到高兴。
“告诉他们,莫区,”上校说,“喔,对了。这是菲尔博士、曼坡汉主教、杜诺范先生……莫区巡官、佛狄西医生——是来取出子弹的。喔,还有——我差点忘了,这位是小女派翠西亚把事情经过告诉他们吧,莫区。”
派翠西亚微微颔首。巡官的表情更严肃。他拨弄棕色胡髭,清清嗓门,灰蓝色眼睛直视菲尔博上。他声音洪亮、信心十足地开口。
“我把这件事视为一种荣耀,各位先生。我先解释为什么我没有尽责在各位莅临时在此恭候。”他拿出笔记本,“调查完毕后,我抽空回家喝了杯下午茶。我并非故意怠忽职守,而是我手上百几封狄宾先生的信件,”他敲敲笔记本继续说明,“信里透露一些真相。接着,我立刻动身寻找那名昨晚造访狄宾先生的人。根据“公牛”的老板告诉我,他这一个多星期以来,常常看到这个我要找的人在附近出没。那家伙常常光顾“公牛”,向每个人打听庄园的事,获取情报。各位,”莫区巡官摇摇头说,“昨天晚上,这名男子没有出现。我在喝下午茶时,接到瑞佛巡宫从汉翰打来的电话,他说,他查到我要找的人正投宿在跳棋旅馆——我顺便为各位解释—下,汉翰这个地方靠河边,离此地约四哩路……”
“真有意思,”主教插嘴,斜睨菲尔博士一眼,“这个人还好端端活着呢,然后呢?”
“他死了?”莫区一头雾水,“老天保佑,当然没有!为什么他会死呢?”
“我只是想弄清事情的真相,”主教敷衍地说,得意看着菲尔博士;“请继续,巡官。”
菲尔一点也不引以为意:“他是指,我应该羞愧得无地自容。”他和蔼地喘口气,“没关系。名采萨克史东·布拉克不总是最后的大赢家。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立即动身去逮他了吗,巡官?”(棒槌学堂注:Sexton Blake,萨克史东·布拉克为英国家喻户晓的小说人物,也是名侦探,创作者不详,这个名字后来出现于各种形式的创作,包括通俗小说、报章杂志连载小说、电视、电影、广播和剧场等等。)
“没错,先生。我先打电话到庄园,询问史坦第绪上校回家了没。他不在。我马上借一辆车,直赴跳棋旅馆。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他叫做史宾利,也不知道他是个年轻小伙子。我在跳棋旅馆见到他,他自称崔弗斯先生,丝毫没有逃走的意图。我发现他坐在门口,喝半品脱瓶装的酒,十分镇定。他谈吐文雅,像个绅士。基于法律程序,”莫区道,“我告诫他,让他知道他还没有起誓,但是他最好在我执行例行侦查前,乖乖回答一些问题。他在未经宣誓的情况下做了供述,最后签了名。”
莫区清了清喉咙,打开他的笔记簿。
“我叫史都华·崔弗斯。我是已退休的剧场经纪人。我住在纽约市百老汇大道和八十六街间的德渥区。我到英国是来旅行的。我不认得狄宾先生。没错,我知道昨晚发生的事;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桩命案。是的,我知道自己的嫌疑很大。但是昨晚我没在庄园附近出没。要是有人指认,他们一定会告诉你们那个人不是我。我没什么好怕的。我昨晚九点半以后就回房里去了,直到早上都没有外出。这就是我仅能提供的,其他的要等我跟律师商量过再说。”
读这篇供述期间,莫区巡官的身躯越来越向后倾。一抹鬼灵精的笑容浮上他的脸。
“我没有任何逮捕令,”他继续说,“除非证实了他的罪行,我不能控告他。我请他跟我一起回来协助案情侦办。但他不肯,他说,得先等他打电话到伦敦跟他的律师商量。他实在够酷了。后来,这个小伙子说他愿意来,此时,瑞佛巡官正盯着他。他跑不了的,各位先生——但是,私底下,我搜到的这些证据都有重大意义。”
“你干得太漂亮了,”史坦第绪上校夸赞他,“听见了吗?不费吹灰之力就逮着犯人了。是吧,莫区?”
“谢谢你,先生。我们希望是如此,”莫区不好意思地回答,“各位先生,我们继续往下说。崔弗斯先生昨晚那段时间并没有待在他房间里。他的确是在九点半回到房间。但是后来他又出去了。有人在十点左右看到他从房间窗户爬回去——他的房间正好在一楼。有趣的是,他浑身湿透了,当时还没有风雨,他仿佛掉进河里去似的……”
“河里?”菲尔博士若有所思,“不赖,真不赖。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嗯,先生,我没有。但是这不是重点。跳棋旅馆老板娘凯菲斯太太,收拾完户外餐厅小桌上的桌巾返回屋内时,看到他从窗户爬进去。她觉得很可疑,便持续观察他……不到五分钟,刚从外面返回的崔弗斯先生再度从窗户爬出去,换了一套衣服,匆匆忙忙赶赴别处。重点正在这里,他得有双飞毛腿才能在一个钟头走四哩路,从跳棋旅馆赶往接待所。他大约十一点钟赶到这里……”
“没错,”菲尔博士同意他的话;“为了勒索,及时赶来看一场交易。”
巡官皱了皱眉:“看什么,先生?”他以粗哑、玩笑似的口吻重复菲尔博士的话;“他不光是用看的吧。这时,屋里停电了,他直接走向那扇门,然后上楼——接下来发生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他杀了可怜的狄宾先生。直到半夜一点半才返回跳棋旅馆。凯菲斯太太说那时轮她值班,她看着窗外,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等他们第二天知道发生了命案之后,她和凯菲斯先生大为恐慌!他们不敢和崔弗斯先生说话;立刻连络瑞佛巡官,这就是我为什么会获得消息的缘故。然而——”莫区宣称,敲敲他的笔记簿加强语气,“我和瑞佛还没有泄漏消息。我是指,对崔弗斯先生。我认为我们该迅速赶回这里,找到施托尔,等他指认崔弗斯先生之后,我们才能逮捕他。”他阖上笔记本,“我的上司,警察总长,”他准备做结语,“已经查到资料,证实此人就是路易,史宾利,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