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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杨置序
予尝有幽忧之疾,退而闲居,不能治也。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
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疾之在其体也。
夫琴之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为宫,细者为羽,操弦骤作,忽然变
之: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
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之相鸣也。其忧深思远,则舜与文王、孔子
之遗音也;悲愁感愤,则伯奇孤子、屈原忠臣之所叹也。喜怒哀乐,动人必
深,而纯古淡泊,与夫尧舜三代之言语、孔子之文章、《易》之忧患、《诗》
之怨刺无以异。其能听之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郁,写其幽思,
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焉。
予友杨君,好学有文,累以进士举,不得志,反从荫调,为尉于剑浦。
区区,在东南数千里以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医药,
风俗、饮食异宜。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
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故余作《琴说》以赠其行,且邀道
滋酌酒进琴以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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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田画秀才宁亲万州序
五代之初,天下分为十三四。及建隆之际,或灭或微,其 在者犹七国,
而蜀与江南地最大。以周世宗之雄,三至淮上不能举李氏。而蜀亦恃险为阻,
秦陇山南皆被侵夺,而荆人缩手归峡,不敢西窥以争故地。及太祖受天命,
用兵不过万人,举两国如一郡县吏,何其伟欤!
当此时,文初之祖从诸将西平成都及南攻金陵,功最多。于时语名将者
称田氏。田氏功书史官,禄世于家,至今而不绝。及天下已定,将率无所用
其武,士君子争以文儒进。故文初将家子反衣白衣,从乡进士举于有司。彼
此一时,亦各遭其势而然也。
文初辞业通敏,为人敦洁可喜。岁之仲春,自荆南而西,拜其亲于万州,
维舟夷陵;予与之登高以远望,遂游东山,窥绿萝溪,坐磐石。文初爱之,
留数日乃去。夷陵者,其地志云:“北有夷山以为名。”或曰:“巴峡之险,
至此地始平夷”。盖今文初所见,尚未为山川之胜者;由此而上,溯江湍,
入三峡,险怪奇绝,乃可爱也。当王师伐蜀时,兵出两道:一自凤州以入,
一自归州以取忠、万以西。今之所经,皆王师向所用武处,览其山川可以慨
然而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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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圣俞诗集》序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
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外见虫鱼草
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
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
殆穷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少以荫补为吏,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凡十馀
年,年今五十,犹从辟书,为人之佐。郁其所畜,不得奋见于事业。其家宛
陵,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其长老。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其为
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然时无贤愚,语诗
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
诗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二百年
无此作矣!”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
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
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
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
阳至于吴兴已来所作,次为十卷。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喜谢
氏之能类次也,辄序而藏之。
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遗
稿千馀篇,并旧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为一十五卷。呜呼!吾于圣俞
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
庐陵欧阳修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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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徐无党南归序
草木鸟兽之为物,众人之为人,其为生虽异,而为死则同,一归于腐坏、
澌尽、泯灭而已。而众人之中,有圣贤者,固亦生且死于其间,而独异于草
木鸟兽众人者,虽死而不朽,逾远而弥存也。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于身,
施之于事,见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
修于身者,无所不获;施于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见于言者,则又有
能有不能也。施于事矣,不见于言可也。自 《诗》、《书》、《史记》所传,
其人岂必皆能言之士哉?修于身矣,而不施于事,不见于言,亦可也。孔子
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语者矣。若颜回者,在陋巷,曲肱饥卧而已,其
群居则默然终日如愚人,然自当时群弟子皆推尊之,以为不敢望而及,而后
世更百千岁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于事,况于言乎?
予读班固《艺文志》、唐四库书目,见其所列,自三代、秦、汉以来,
著书之士,多者至百余篇,少者犹三四十篇;其人不可胜数,而散亡磨灭,
百不一、二存焉。予窃悲其人,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
鸟兽好音之过耳也。方其用心与力之劳,亦何异众人之汲汲营营?而忽焉以
死者,虽有迟有速,而卒与三者同归于泯灭。夫言之不可恃也盖如此。今之
学者,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而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
东阳徐生,少从予学,为文章稍稍见称于人。既去,而与群士试于礼部,
得高第,由是知名。其文辞日进,如水涌而山出。予欲摧其盛气而勉其思也,
故于其归,告以是言。然予固亦喜为文辞者,亦因以自警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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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邻几文集》序
余窃不自揆,少习为铭章,因得论次当世贤士大夫功行。自明道、景祐
以来,名卿巨公往往见于余文矣。至于朋友故旧,平居握手言笑,意气伟然,
可谓一时之盛;而方从其游,遽哭其死、遂铭其藏者,是可叹也。
盖自尹师鲁之亡,逮令二十五年之间,相继而殁为之铭者至二十人;又
有余不及铭,与虽铭而非交且旧者,皆不与焉。呜呼!何其多也!不独善人
君子难得易失,而交游零落如此,反顾身世死生盛衰之际,又可悲夫!
而其间又有不幸罹忧患,触网罗,至困阨流离以死,与夫仕宦连蹇,志
不获伸而殁,独其文章尚见于世者,则又可哀也欤!然则虽其残篇断稿,犹
为可惜;况其可以垂世而行远也!故余于圣俞、子善之殁,既已铭其圹,又
类集其文而序之,其言尤感切而殷勤者,以此也。
陈留江君邻几,常与圣俞、子美游,而又与圣俞同时以卒,余既志而铭
之。后十有五年,来守淮西,又于其家得文集而序之。邻几,毅然仁厚君子
也。虽知名于时,仕宦久而不进,晚而朝廷方将用之,未及而卒。其学问通
博,文辞雅正深粹,而论议多所发明,诗尤清淡闲肆可喜。然其文已自行于
世矣,固不待余言以为轻重,而余特区区于是者,盖发于有感而云然。熙宁
四年三月 日,六一居士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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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陈经秀才序
伊出陆浑,略国南,绝山而下,东以会河。山夹水东西,北直国门,当
双阙。隋炀帝初营宫洛阳,登邙山南望,曰:“此岂非龙门邪!”世因谓之
“龙门”,非《禹贡》所谓导河自积石而号龙门者也。然山形中断,岩崖缺
呀,若断若鑱。当禹之治水九州,披山斩木,遍行天下,凡水之破山而出之
者,皆禹凿之,岂必龙门?
然伊之流最清浅,水溅溅鸣石间。刺舟随波,可为浮泛;钓鲂擉鳖,可
供膳羞。山两麓浸流中,无岩崭颓怪盘绝之险,而可以登高顾望。自长夏而
往,才十八里,可以朝游而暮归。故人之游此者,欣然得山水之乐,而未尝
有筋骸之劳,虽数至不厌也。
然洛阳西都,来此者多达官尊重,不可辄轻出。幸时一往,则驺奴从骑
吏属遮道,唱呵后先,前傧旁扶,登览未周,意已怠矣。故非有激流上下、
与鱼鸟相傲然徙倚之适也。然能得此者,惟卑且闲者宜之。
修为从事、子聪参军、应之县主簿、秀才陈生旅游,皆卑且闲者。因相
与期于兹夜宿西峰,步月松林间,登山上方,路穷而返。明日,上香山石楼,
听八节滩,晚泛舟,傍山足夷犹而下,赋诗饮酒,暮已归。后三日,陈生告
予且西。予方得生喜与之游也,又遽去,因书其所以游以赠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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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王圣纪赴扶风主簿序
前年五月,大霖雨杀麦,河溢东畿浸下田。已而不雨,至于八月,菽粟
死高田。三司有言:“前时溢博州,民冒河为言,得免租者盖万计。今岁秋
当租,惧民幸水旱因缘得妄免,以亏兵食,慎敕有司谨之。”朝廷因举田今,
约束州县吏。吏无远近,皆望风恶民言水旱,一以农田敕限,甚者笞而绝之。
畿之民诉其县,不听;则诉于开封,又不听;则相与聚立宣德门外诉于
宰相。于是遣吏四出视诸县。视者还,而或言灾或言否,然言否者十七八。
最后视者还,言民实灾,而吏徒畏约束以苟自免尔。天子闻之恻然,尽蠲畿
民之租。
余尝窃叹曰:民生幸而为畿民,有缓急,近而易知也。雨降于天,河溢
于地,与赤日之出,是三者,物之易见也。前二三岁旱蝗相连,朝廷岁岁随
其灾之厚薄,蠲其赋之多少;至兵食不足,则岁籴或入粟以爵而充之。是在
上者之爱人,而仁人之心易恻也。以易知之近,言易见之事,告易恻之仁,
然吏一壅之,几不得达。况四海之大,几万里而远,事之难知不若霖潦赤日
之易见者何数!使上有恻之之心不得达于下,下有思告之苦不得通于上者,
吏居其间而壅之尔。可胜叹哉!
扶风为县,限关之西,距京师在千里外。民之不幸而事有隐微者何限!
其能生死曲直之者,令与主簿、尉三人。而民之志得不壅而闻于州,州不壅
而闻于上;县不壅而民志通者,令与主簿、尉达之而已。
王君圣纪主簿于其县。圣纪好学有文,佐是县也,始试其为政焉,故以
夫素所叹者告之。
景祐三年二月二十四日,庐陵欧阳修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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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李翱文
予始读翱《复性书》三篇,曰:此《中庸》之义疏尔。智者诚其性,当
读 《中庸》;愚者虽读此,不晓也,不作可焉。又读《与韩侍郎荐贤书》,
以谓翱穷时愤世无荐己者,故丁宁如此;使其得志,亦未必。然以韩为“秦
汉间好侠行义之一豪俊”,亦善论人者也。最后读《幽怀赋》,然后置书而
叹,叹已复读,不自休。恨翱不生于今,不得与之交;又恨予不得生翱时,
与翱上下其论也。
凡昔翱一时人,有道而能文者莫若韩愈。愈尝有赋矣,不过羡二鸟之光
荣,叹一饱之无时尔;推是心使光荣而饱,则不复云矣。若翱独不然,其赋
曰:“众嚣嚣而杂处兮,咸叹老而嗟卑;视予心之不然兮,虑行道之犹非。”
又怪神尧以一旅取天下,后世子孙不能以天下取河北,以为忧。呜呼,使当
时君子皆易其叹老嗟卑之心为翱所忧之心,则唐之天下岂有乱与亡哉!
然翱幸不生今时,见今之事;则其忧又甚矣!奈何今之人不忧也?余行
天下,见人多矣,脱有一人能如翱忧者,又皆贱远,与翱无异;其余光荣而
饱者,一闻忧世之言,不以为狂人则以为病痴子,不怒则笑之矣。呜呼,在
位而不肯自忧,又禁他人使皆不得忧,可叹也夫!
景祐三年十月十七日,欧阳修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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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旧本韩文后
予少家汉东。汉东僻陋,无学者;吾家又贫,无藏书。州南有大姓李氏
者,其子尧辅颇好学,予为儿童时多游其家。见有弊筐贮故书在壁间,发而
视之,得唐《昌黎先生文集》六卷,脱落颠倒无次序。因乞李氏以归,读之,
见其言深厚而雄博。然予犹少,未能悉究其义,徒见其浩然无涯若可爱。
是时,天下学者杨、刘之作,号为时文,能者取科第、擅名声,以夸荣
当世,未尝有道韩文者。予亦方举进士,以礼部诗赋为事。年十有七,试于
州,为有司所黜。因取所藏韩氏之文复阅之,则喟然叹曰:学者当至于是而
止尔!因怪时人之不道,而顾己亦未暇学,徒时时独念于予心。以谓方从进
士干禄以养亲,苟得禄矣,当尽力于斯文,以偿其素志。
后七年,举进士及第,官于洛阳,而尹师鲁之徒皆在,遂相与作为古文。
因出所藏《昌黎集》而补缀之,求人家所有旧本而校定之。其后天下学者亦
渐趋于古,百韩文遂行于世。至于今,盖三十余年矣,学者非韩不学也。可
谓盛矣。
呜呼!道固有行于远而止于近,有忽于往而贵于今者;非惟世俗好恶之
使然,亦其理有当然者。而孔、孟惶惶于一时,而师法于千万世。韩氏之文,
没而不见者二百年,而后大施于今。此又非特好恶之所上下,盖其久而愈明,
不可磨灭,虽蔽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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