卒娶盲女,与之偕老。盲女死于密,庭式丧之,逾年而哀不衰,不肯复娶。
予偶问之,“哀生于爱,爱生于色。子娶盲女,与之偕老,义也。爱从
何生,哀从何出乎?”庭式曰:“吾知丧吾妻而已,有目亦吾妻也,无目亦
吾妻也。吾若缘色而生爱,缘爱而生哀,色衰爱弛,吾哀亦忘。则凡扬袂倚
市,目挑而心招者,皆可以为妻也耶?”予深感其言曰:“子功名富贵人也。”
或笑予言之过。予曰:“不然,昔羊叔子娶夏侯霸女,霸叛人蜀,亲友皆告
绝。而叔子独安其室,恩礼有加焉。君子是以知叔子之贵也,其后卒为晋之
臣。今庭式亦庶几焉。若不贵,必且得道。”时坐客皆怃然不信也。
昨日有人自庐山来云:庭式今在山中,监太平观,面目弈弈有紫光,步
上下峻坂往复六十里如飞,绝粒不食已数年矣,此岂天得而然哉!闻之甚喜,
自以吾言之不妄也,乃书以寄密人赵果卿。果卿与庭式善,盖昔尝闻余言者。
庭式,字得之,今为朝请郎。果卿,字明叔,乡贡进士。亦有行义。元丰六年
七月十五日,东坡居士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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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嵩画牛
蜀中有杜处士,好书画,所宝以百数。有戴嵩《牛》一轴,尤所爱,锦
囊玉轴,常以自随。一日,曝书画,有一牧童见之,抚掌大笑,曰:“此画
斗牛也。牛斗,力在角,尾搐之两股间;今乃掉尾而斗,谬矣!”处士笑而
然之。
古语有云:“耕当问奴,织当问婢。”不可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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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 樊 山
自余所居临皋亭下,乱流而西,泊于樊山为樊口。或曰“燔山”,岁旱
燔之,起龙致雨,或曰樊氏居之,不知孰是。其上为卢州。孙仲谋泛江,遇
大风,舵师请所之,仲谋欲往卢州,其仆谷利以刀拟舵师,使泊樊口,遂自
樊口凿山通路归武昌。今犹谓之“吴王岘”。有洞穴,土紫色,可以磨镜。
循山而南,至寒溪寺,上有曲山,山顶即位坛、九曲亭,皆孙氏遗迹。西山
寺泉水白而甘,名菩萨泉,泉所出石,如人垂手也。山下有陶母庙。陶公治
武昌,既病登舟,而死于樊口,寻绎故迹,使人凄然。仲谋猎于樊口,得一
豹,见老母,曰:“何不逮其尾?”忽然不见。今山中有圣母庙,予十五年
前过之,见彼板仿佛有“得一豹”三字,今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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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游定惠院
黄州定惠院东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
已五醉其下矣。今年复与参寥师及二三子访焉,则园已易主,主虽市井人,
然以予故,稍加培治。山上多老枳木,性瘦韧,筋脉呈露,如老人项颈。花
白而圆,如大珠累累,香色皆不凡。此木不为人所喜,稍稍伐去,以予故,
亦得不伐。既饮,往憩于尚氏之第。尚氏亦市井人也,而居处修洁,如吴越
间人,竹林花圃皆可喜。醉卧小板阁上,稍醒,闻坐客崔老成弹雷氏琴,作
悲风晓月,铮铮然,意非人间也。晚乃步出城东,鬻大木盆,意者谓可以注
清泉,瀹瓜李,遂夤缘小沟入何氏、韩氏竹园。时何氏方作堂竹间,既辟地
矣,遂置酒竹荫下。有刘唐年主簿者,馈油煎饵,其名为甚酥,味极美。客
尚欲饮,而予忽兴尽,乃径归。道过何氏小圃,乞其丛桔,移种雪堂之西。
坐客徐君得之将适闽中,以后会未可期,请予记之,为异日拊掌。时参寥独
不饮,以枣汤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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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兰溪
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亦曰螺师店。余买田其间,因往相田得疾。闻
麻桥人庞安常善医而聋。遂往求疗。安常虽聋,而颖悟绝人,以纸画字,书
不数字,辄深了人意。余戏之曰:“余以手为口,君以眼为耳,皆一时异人
也。”疾愈,与之同游清泉寺。寺在蕲水郭门外二里许。有王逸少洗笔泉,
水极甘,下临兰溪,溪水西流。余作歌云:“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
无泥,萧萧春雨子规啼。谁道人生再无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
鸡。”是日剧饮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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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
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庭中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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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白水
绍圣元年十月二日,与幼子过游白水佛迹院。浴于汤池,热甚,其源殆
可熟物。循山而东,少北,有悬水百仞。山八九折,折处辄为潭,深者缒石
五丈不得其所止。雪溅雷怒,可爱可畏。水崖有巨人迹数十,所谓佛迹也。
暮归倒行,观山烧,火甚。俯仰度数谷,至江,山月出,击汰中流,掬
弄珠璧。
到家,二鼓,复与过饮酒,食余甘等煮菜。顾影颓然,不复甚寐。书以
付过。东坡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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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游松风亭
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
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
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
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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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先夫人不残鸟雀
吾昔少年时,所居书室前,有竹柏杂花,丛生满庭,众鸟巢其上。武阳
君恶杀生,儿童婢仆,皆不得捕取鸟雀。数年间,皆巢于低枝,其鷅可俯而
窥也。又有桐花凤四五百,翔集其间。此鸟羽毛,至为珍异难见,而能驯扰,
殊不畏人。闾里间见之,以为异事。此无他,不忮之诚,信于异类也。
有野老言:鸟雀巢去人太远,则其子有蛇、鼠、狐狸、鸱、鸢之忧,人
既不杀,则自近人者,欲免此患也。由是观之,异时鸟雀巢不敢近人者,以
人为甚于蛇、鼠之类也。“苛政猛于虎”,信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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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 辙
卜居赋并引
昔予先君,以布衣学四方,尝过洛阳,爱其山川,慨然有卜居意,而贫
不能遂。予年将五十,与兄子瞻皆仕于朝,裒橐中之余,将以成就先志,而
获罪于时,相继出走。予初守临汝,不数月而南迁,道出颍川,顾犹有后忧,
乃留一子居焉。曰:“姑糊口于是。”既而,自筠迁雷,自雷迁循,凡七年
而归。颍川之西三十里,有田二顷,而僦庐以居。西望故乡,犹数千里,势
不能返,则又曰:“姑寓于此。”居五年,筑室于城之西,稍益买田,几倍
其故,曰:“可以止矣。”盖卜居于此,初非吾意也。昔失君相彭、眉之间
为归全之计,指其庚壬曰:“此而兄弟之居也。”今子瞻不幸已藏于郊山矣!
予年七十有三,异日当追蹈前约。然则颍川亦非予居也。昔贡少贫为御史大
夫,年八十一,家在琅琊,有一子,年十二,自忧不得归葬。元帝哀之,许
以王命办护其丧。谁允南年七十二终洛阳,家在巴西,遗令其子轻棺以归。
今予废弃久矣,少翁之宠,非所敢望,而允南旧事,庶几可得。然平昔好道,
今三十余年矣,老死所未能免,而道术之余,此心了然,或未随物沦散。然
则卜居之地,惟所遇可也,作《卜居赋》以示知者。
吾将卜居,居于何所?西望吾乡,山谷重阻。兄弟沦丧,顾有诸子。吾
将归居,归于谁处?寄籍颖川,筑室耕田。食粟饮水,若将终焉。念我先君,
昔有遗言:父子相从,归安老泉。阅岁四十,松竹森然。诸子送我,历井扪
天。汝不忘我,我不忘先。庶几百年,归扫故阡。
我师孔公,师其致一。亦入瞿昙、老聃之室。此心皎然,与物皆寂。身
则有尽,惟心不没。所遇而安,孰非吾宅?西从吾父,东从吾子。四方上下,
安有常处?老聃有言:“夫惟不居,是以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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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枢密韩太尉书
太尉执事: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
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
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
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
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
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
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汩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
知天地之广大。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
既然想见古之豪杰。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禀府车城池苑囿之富
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丽。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
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太尉以才略冠天
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下敢发,人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
召虎。而辙也未之见焉。
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而何为?辙之来也,于山见终南、嵩、
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于人见欧阳公,而忧以为未见太尉也。故愿
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向之来,非有取于斗升之禄。偶然得之,非其
所乐。然幸得赐归待选,使得优游数年之间,将以益治其文,目学为政。太
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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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州为张安道论时事书
伏以中外臣庶,各有职事。越职而言,国有常宪。臣守土陈州,非有言
责而辄言之,计其狂愚,兹实有罪。然臣伏念顷以老疾不任史事,陛下未忍
废弃,亲择便地以遂安养。将辞之日,面奉德音。以为大臣之义,皆当为国
谋虑,不宜以中外为嫌,有所不尽。古人有言:“虽乃身在外,乃心罔不在
王室。”伏惟圣德广大,无有不容,而臣自到任以来,于今一岁。心目昏眩,
有加无廖。故尝乞丐余生,求还闾舍。区区之诚,久而未获。陛下视臣志气
一衰至此,岂复有意别白是非,而与世俗争议也哉?是以得失之间,久无所
与。今者,窃有所怀,上为陛下参之官吏,下为陛下验之百姓,而安危之机
实在于此。自惟受恩累重,邦之休戚,身实同之,志力虽衰,于义不可嘿已。
然臣之所欲言者,非敢远引前古,逆探未然,以惑陛下之聪明也。凡皆陛下
之所尝试,而臣愚之所与闻者耳。
臣伏见陛下即位之始,计虑深远,凡有所建,动合天心。始议山陵,深
恤费用之广,推明先帝薄葬之命,以诏有司。四方闻之,无不感泣。其后一
年之间,诞布号令。劝率宗族,惇孝弟之行;勉励州郡,先农桑之政。复转
对以广言路,议徭役以宽民力。盛德之事,不可具纪。是时天下虽大变之后,
而无不翘然想闻德音,以忘其忧。两宫欢欣,九族亲睦,群臣万民,蒙福而
安。纷纭之议,不至于朝廷,谤讟之声,不闻于里闾。陛下优游无为,而天
下已治矣。为国如此,岂不乐哉!陛下自今视之,当日之政,其可悔恨者凡
有几?以臣观之,非独陛下无所悔恨,虽天下之人亦未有以为失当者也。何
者?政令简易而人情之所安耳。《易》曰:“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
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向使陛下推行此道,始终
不变,则臣以为久大之功可得而致矣!
其后求治太切,用意过当,奸臣缘隙,得进邪说,始议开边,以中上旨,
于是延安有横山之谋,保安有招诱之计。陛下饶之以金帛,假之以干戈,小
人贪功,虑害不远,轻发深入,结怨西戎。攘夺尺寸无用之土,空竭内府累
世之积。大者疲弊秦雍,小者身死寇仇,西鄙骚然不宁,而陛下始一悔矣。
然而陛下天姿英果,有汉武宏达之量,虽复兵吏失律,而立功之意未尝少衰。
是以左右大臣测知此心,复进财利之说。陛下乐闻其利,而未暇深究其害。
于是举而从之,置条例司以讲求天下之遗利。己酉之秋,新政始出,自是以
来,凡所变革,不可悉数。其最大者,一出而为常平青苗,再出而为拣兵并
营,三出而为出钱雇役,四出而为保甲教阅。四者并行于世,官吏疑惑,兵
民愤怨。谏争者章交于朝,诽谤者声播于市。陛下不胜其烦,为之当宁太息,
日昃而不食矣。然犹幸成功,力排众人之议而固守之。天下方共厌苦,而不
知其所止也。而拣兵并营之策,其害先见,武夫凶悍,为怨最深,为患最急。
陛下知其不可,于是多支月粮,复收退卒以顺适其意,而陛下既再悔矣。然
军中之口犹复匈匈不靖。陛下虽推恩抚之,而终不以为惠,反谓陛下畏之耳。
不幸边臣失算,再生戎患。帷幄之臣,谋之不臧,不务安之而务挠之。临遣
执政,付以疆事,多出金币,豫书诰敕,以成其深入之计。当此之时,天下
之心知其必败矣。而陛下与一二臣者,方以为万举而万全,既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