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子孙必有三公者。”已而其子魏国文正公相真宗皇帝于景德、祥符之间。
朝廷清明,天下无事之时,享其福禄荣名者十有八年。
今夫寓物于人,明日而取之,有得有否。而晋公修德于身,责报于天,
取必于十年之后,如持左券,交手相付。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吾不及见
魏公,而见其子懿敏公,以直谏事仁宗皇帝,出入侍从将帅三十余年,位不
满其德。天将复兴王氏也欤?何其子孙之多贤也。
世有以晋公比李栖筠者,其雄才直气,真不相上下,而栖筠之子吉甫,
其孙德裕,功名富贵,略与王氏等;而忠信仁厚,不及魏公父子。由此观之,
王氏之福盖未艾也。懿敏公子之巩与吾游好德而文,以世其家。吾是以录之。
铭曰:
呜呼休哉。魏公之业,与槐俱萌。封植之勤,必世乃成。既相真宗,四
方砥平。归视其家,槐阴满庭。吾侪小人,朝不及夕。相时射利,遑恤厥德。
庶几侥幸,不种而获。不有君子,其何能国。王城之东,晋公所庐。郁郁三
槐,惟德之符。呜呼休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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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常州居住表
臣轼言。臣闻圣人之行法也,如雷霆之震草木,威怒虽甚,而归于欲其
生;人主之罪人也,如父母之谴子孙,鞭挞虽严,而不忍致之死。臣漂流弃
物,枯槁余生。泣血书词,呼天请命。愿回日月之照,一明葵藿之心。此言
朝闻,父死无憾。臣轼诚惶诚恐,顿首顿首。臣昔者尝对便殿,亲闻德音。
似蒙圣知,不在人后。而狂狷妄发,上负恩私。既有司皆以为可诛,虽明主
不得而独赦。一从吏议,坐废五年。积忧薰心,惊齿发之先变;抱恨刻骨,
伤皮肉之仅存。近者蒙恩量移汝州,伏读训词,有“人材实难,弗忍终弃”
之语。岂独知免于缧绁,亦将有望于桑榆。但未死亡,终见天日。岂敢复以
迟暮为叹,更生侥觊之心。但以禄廪久空,衣食不继。累重道远,不免舟行。
自离黄州,风涛惊恐,举家重病,一子丧亡。今虽已至泗州,而资用罄竭,
去汝尚远,难于陆行。无屋可居,无田可食,二十余口,不知所归。饥寒之
忧,近在朝夕。与其强颜忍耻,干求于众人;不若归命投诚,控告于君父。
臣有薄田在常州宜兴县,粗给驆粥,欲望圣慈,许于常州居住。又恐罪戾至
重,未可听从便安,辄叙微劳,庶蒙恩贷。臣先任徐州日,以河水侵城,几
至沦陷。臣日夜守捍,偶获安全,曾蒙朝廷降敕奖谕。又尝选用沂州百姓程
棐,令购捕凶党,致获谋反妖贼李铎、郭进等一十七人,亦蒙圣恩保明放罪。
皆臣子之常分,无涓埃之可言。冒昧自陈,出于穷迫。庶几因缘侥幸,功过
相除。稍出羁囚,得从所便。重念臣受性刚褊,赋命奇穷。既获罪于天,又
无助于下。怨仇交积,罪恶横生。群言或起于爱憎,孤忠遂陷于疑似。中虽
无愧,不敢自明。向非人主独赐保全,则臣之微生岂有今日。伏惟皇帝陛下,
圣神天纵,文武生知。得天下之英才,已全三乐;跻斯民于仁寿,不弃一夫。
勃然中兴,可谓尽善。而臣抱百年之永叹,悼一饱之无时。贫病交攻,死生
莫保。虽凫雁飞集,何足计于江湖;而犬马盖帷,犹有求于君父。敢祈仁圣,
少赐矜怜。臣见一面前去,至南京以来,听候朝旨。干冒天威,臣无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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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神宗皇帝书 (节选)
人莫不有所恃,人臣恃陛下之命,故能役使小民;恃陛下之法,故能胜
伏强暴。至于人主所恃者谁欤? 《书》曰:“予临兆民,凛乎若朽索之驭六
马。”言天下莫危于人主也。聚则为君臣,散则为仇雠;聚散之间,不容毫
厘。故天下归往谓之王,人各有心谓之独夫。由此观之,人主之所恃者,人
心而已。人心之于人主也,如木之有根,如灯之有膏,如鱼之有水,如农夫
之有田,如商贾之有财。木无根则槁,灯无膏则灭,鱼无水则死,农夫无田
则饥,商贾无财则贫,人主失人心则亡。此必然之理,不可逭之灾也。其为
可畏,从古以然。苟非乐祸好亡,狂易丧志,则孰敢肆其胸臆,轻犯人心?
昔子产焚《载书》以弭众言,赂伯石以安巨室,以为众怒难犯,专欲难成。
而孔子亦曰:“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己也。”唯商鞅变法,不
顾人言,虽能骤至富强,亦以召怨天下,使其民知利而不知义,见刑而不见
德。虽得天下,旋踵而亡。至于其身,亦卒不免:负罪出走,而诸侯不纳;
车裂以徇,而秦人莫哀。君臣之间,岂愿如此?宋襄公虽行仁义,失众而亡;
田常虽不义,得众而强。是以君子未论行事之是非,先观众心之向背。谢安
之用诸桓未必是,而众之所乐,则国以乂安;庚亮之召苏峻未必非,而势有
不可,则反为危辱。自古及今,未有和易同众而不安,刚果自用而不危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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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富丞相书
轼闻之。进说于人者,必其人之有间而可人,则其说易行。战国之人贪,
天下之士,因其贪而说之。危国之人惧,天下之士,因其惧而说之。是故其
说易行。古之人一说而合,至有立谈之间而取公相者,未尝不始于战国、危
国。何则?有间而可入也。
居今之世,而欲进说于明分之前,不得其间而求入焉,则亦可谓天下之
至愚无知者矣。地方万里,而制于一姓,极天下之尊,而尽天下之富,不可
以有加矣。而明公为之宰。四夷不作,兵革不试,是明公无贪于得,而无惧
于失也。方西戎之炽也,狄人乘间以跨吾北,中国之大不畏,而畏明公之一
词。是明公之勇,冠于天下也。明公居于山东,而倾河朔之流人,父挈其子、
夫挈其妻而自归于明公者百余万。明公人人而食之,旦旦而抚之。此百万人
者,出于沟壑之中,而免于乌鸢豺狼之患。生得以养其父母,而祭其祖考,
死得以使其子孙葬埋祭祀,不失其故常。是明公之仁,及于百世也。勇冠于
天下,而仁及于百世,士之生于世,如此亦足矣。今也处于至足之势,则是
明公无复有所羡慕于天下之功名也。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书,莫不尽读。
礼乐刑政之大小,兵农财赋之盛哀,四海之内,地里之远近,山川之险易,
物土之所宜,莫不尽知。当世之贤人君子,与夫奸伪险诈之徒,莫不尽究。
至于曲学小数,茫昧 恍而不可知者,皆猎其华而咀其英,泛其流而涉其源。
虽自谓当世之辩,不能傲之以其所不知。则是明公无复有所畏惮于天下之博
学也。
名为天下之贤人,而贵为天子之宰,无贪于得,而无惧于失,无羡于功
名,而无畏于博学,是其果无间而可入也?天下之士,果不可以进说也?轼
也闻之楚左史倚相曰:“昔卫武公年九十有五,犹日箴儆于国曰:‘自卿以
下,至于官师,苟在朝者,无谓我老耄而舍我,朝夕以交戒我。’犹以为未
也,而作诗以自戒。其诗曰: ‘抑抑威仪,惟德之隅。’”夫卫武公惟居于
至足,而日以为不足,故其设也,谥之曰睿圣武公。嗟夫明公,岂以其至足
而无间以拒天下之士,则士之进说者亦何必其间之人哉?不然,轼将诵其所
闻,而明公试观之。
夫天下之小人,所为奔走辐凑于大人之门而为之用者,何 也?大人得其
全,小人得其偏。大人得其全,故能兼受而独制。小人得其偏,是以聚而求
合于大人之门。古之圣人,惟其聚天下之偏而各收其用,以为非偏则莫肯聚
也,是故不以其全而责其偏。夫惟全者之不可以多有也,故天下之偏者,惟
全之求。今以其全而责其偏,夫彼若能全,将亦为我而已矣,又何求焉。昔
者夫子廉洁而不为异众之行,勇敢而不为过物之操,孝而不徇其亲,忠而不
犯其君。凡此者,是夫子之全也。原宪廉而至于贫,公良孺勇而至于斗,曾
子孝而徇其亲,子路忠而犯其君。凡此者,是数子之偏也。夫子居其全,而
收天下之偏,是以若此巍巍也。若夫明公,其亦可谓天下之全矣。廉而天下
不以为介,直而天下不以为汗,刚健而不为强,敦厚而不为弱。此明公之所
得之于天,而天下之所不可望于明公者也。明公居其全,天下效其偏,其谁
曰不可。
异时士大夫皆喜为卓越之行,而世亦贵狡悍之才。自明公执政,而朝廷
之间,习为中道,而务循于规矩。士之矫饰力行为异者,众必共笑之。夫卓
越之行,非至行也,而有取于世。狡悍之才,非真才也,而有用于天下。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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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全人所以坐而收其功也。今天下卓越之行,狡悍之才,举不敢至于明公
之门,惧以其不纯而获罪于门下。轼之不肖,窃以为天下之未大治,兵之未
振,财之未丰,天下之有望于明公而未获者,其或由此也欤?昔范公收天下
之士,不考其素。苟可用者,莫不咸在。虽其狂狷无行之徒,亦自效于下风,
而范公亦躬为诡特之操以震之。夫范公之取人者,是也,其自为者,非也。
伏惟明公以天下之全而自居,去其短而袭其长,以收功于无穷。
轼也西南之匹夫,求斗升之禄而至于京师。翰林欧阳公不知其不肖,使
与于制举之末,而发其猖狂之论。是以辄进说于左右,以为明公必能容之。
所进 《策论》五十篇,贫不能尽写,而致其半。观其大略,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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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王兵部书
荆州,南北之交,而士大夫往来之冲也。执事以高才盛名,作牧于此。
盖亦尝有以相马之说,告于左右者乎?闻之曰:骐骥之马,一日行千里而不
殆。其脊如不动,其足如无所著。升高而不轻,走下而不轩。其伎艺卓绝,
而效见明著。至于如此,而天下莫有识者,何也?不知其相而责其伎也。夫
马者,有昂目而丰臆,方蹄而密睫,捷乎若深山之虎,旷乎若秋后之兔,远
望目若视日,而志不存乎刍粟,若是者,飘忽腾踔,去而不知所止。是故,
古之善相者,立于五达之衢,一目而眄之,闻其一鸣,顾而循其色,马之伎
尽矣。何者?其相溢于外而不可蔽也。士之贤不肖,见于面颜,而发泄于辞
气,卓然其有以存乎耳目之间。而必曰:久居而后察,则亦名相士者之过矣。
夫轼,西川之鄙人,而荆之过客也。其足迹偶然而至于执事之门。其平
生之所治,以求闻于后世者,又无所挟持以至于左右,盖亦易疏而难合也。
然自蜀至于楚,舟行六十日,过郡十一,县三十有六,取所见郡县之吏数十
百人,莫不孜孜论执事之贤,而教之以求通于下吏。且执事何修而得此称也。
轼非敢以求知,而望其所以先后于仕进之门者。亦徒以为执事立于五达之衢,
而庶几乎一目之眄,或有以信其平生尔。
夫今之世,岂惟王公择士,士亦有所择。轼将自楚游魏,自魏无所不游。
恐他日以不见执事为恨也,是以不敢不进。不宣。轼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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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梅直讲书
轼每读 《诗》至《鸱鸮》,读《书》至《君姡А罚G员芄挥觥!
及观史,见孔子厄于陈、蔡之间,而弦歌之声不绝。颜渊、仲由之徒,相与
问答。夫子曰:“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至此?”颜渊曰:
“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
子犹然而笑曰:“回!使尔多才,吾为尔宰。”夫天下虽不能容,而其徒自
足以相乐如此。乃今知周公之富贵,有不知夫子之贫贱。夫以召公之贤,以
管、蔡之亲,而不知其心,则周公谁与乐其富贵?而夫子之所与共贫贱者,
皆天下之贤才,则亦足与乐乎此矣!
轼七、八岁时,始知读书。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其为人如古孟轲、韩
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从之游而与之上下其议论。其后益壮,始能读其文
词,想见其为人,意其飘然脱去世俗之乐而自乐其乐也。方学为对偶声律之
文,求升斗之禄,自度无以进见于诸公之间。来京师逾年,未尝窥其门。今
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礼部,执事与欧阳公实亲试之。轼不自意,获在第二。
既而闻之,执事爱其文,以为有盂轲之风。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
也而取焉。是以在此,非左右为之先容,非亲旧为之请属,而向之十余年闻
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
贱,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苟其侥一时之幸,从车骑数十人,使
闾巷小民聚观而赞叹之,亦何以易此乐也!《传》曰:“不怨天,不尤人”,
盖“优哉游哉,可以卒岁。”执事名满天下,而位不过五品,其容色温然而
不怒,其文章宽厚敦朴而无怨言,此必有所乐乎斯道也。轼愿与闻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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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谢民师书
近奉违,亟辱问讯,具审起居佳胜,感慰深矣。某受性刚简,学迂材下,
坐废累年,不敢复齿摚稹W曰购1保缴拙桑蝗绺羰廊耍鲇胱蟆
右无一日之雅而敢求交乎?数赐见临,倾盖如故,幸甚过望,不可言也。
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
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曰:“言之不文,
行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
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
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