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得舟,避渚洲,出北海,然后渡畅子江,入苏州洋,展转四明、天台,
以至于永嘉。
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诋大酋当死;骂逆贼当死;与贵酋处
二十日,争曲直,屡当死;去京口,挟匕首以备不测,几自刭死;经北舰十
余里,为巡船所物色,几从鱼腹死;真州逐之城门外,几徬徨死;如扬州,
过瓜州扬子桥,竟使遇哨,无不死;扬州城下,进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
公塘土围中,骑数千过其门,几落贼手死;贾家庄几为巡徼所陵迫死;夜趋
高邮,迷失道,几陷死;质明,避哨竹林中,逻者数十骑,几无所逃死;至
高邮,制府檄下,几以捕系死;行城子河,出入乱尸中,舟与哨相后先,几
邂逅死;至海陵,如高沙,常恐无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与寇
往来其间,无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几以不纳死;以小舟涉鲸波出,无可奈
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呜呼!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
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予在患难中,间以诗记所遭,今存其本,不忍废,道中手自抄录。使北
营,留北关外,为一卷;发北关外,历吴门、毗陵,渡瓜州,复还京口,为
一卷;脱京口,趋真州、扬州、高邮、泰州、通州,为一卷;自海道至永嘉、
来三山,为一卷。将藏之于家,使来者读之,悲予志焉。
呜呼!予之生也幸,而幸生也何所为?求乎为臣,主辱,臣死有余僇;
所求乎为子,以父母之遗体行殆,而死有余责。将请罪于君,君不许;请罪
于母,母不许;请罪于先人之墓。生无以救国,死犹为厉鬼以击贼,义也;
赖天之灵、宗庙之福,修我戈矛,从王于师,以为前驱,雪九庙之耻,复高
祖
之业,所谓“誓不与贼俱生”,所谓“鞠躬尽力,死而后已”,亦义也。
嗟夫!若予者,将无往而不得死所矣。向也,使予委骨于草莽,予虽浩然无
所愧作,然微似自文于君亲,君亲其谓予何?诚不自意返吾衣冠,重见日月,
使旦夕得正丘首,复何憾哉!复何憾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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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夏五,改元景炎,庐陵文天祥自序其诗,名曰《指南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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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翱
登西台恸哭记
始,故人唐宰相鲁公开府南服,余以布衣从戎。明年,别公漳水湄。后
明年,公以事过张睢阳庙及颜杲卿所尝往来处,悲歌慷慨,卒不负其言而从
之游。今其诗具在,可考也。
余恨死无以藉手见公,而独记别时语,每一动念,即于梦中寻之。或山
水池榭,云岚草木,与所别之处及其时适相类,则徘徊顾盼,悲不敢泣。又
后三年,过姑苏。姑苏,公初开府旧治也,望夫差之台而始哭公焉。又后四
年,而哭之于越台。又后五年及今,而哭于子陵之台。
先是一日,与友人甲、乙若丙约,越宿而集。午,雨未止,买榜江涘。
登岸,谒子陵祠;憩祠旁僧舍,毁垣枯甃,如入墟墓。还,与榜人治祭具。
须臾,雨止,登西台,设主于荒亭隅;再拜,跪伏,祝毕,号而恸者三,复
再拜,起。又念余弱冠时,往来必谒拜祠下。其始至也,侍先君焉。今余且
老。江山人物,睠焉若失。复东望,泣拜不已。有云从南来,湥麤艣掠簦
薄林木,若相助以悲者。乃以竹如意击石,作楚歌招之曰:“魂朝往兮何极?
莫归来兮关塞黑。化为朱鸟兮有咮焉食?”歌阙,竹石俱碎,于是相向感唶。
复登东台,抚苍石,还憩于榜中。榜人始惊余哭,云:“适有逻舟之过也,
盍
移诸?”遂移榜中流,举酒相属,各为诗以寄所思。薄暮,雪作风凛,
不可留,登岸宿乙家。夜复赋诗怀古。明日,益风雪,别甲于江,余与丙独
归。行三十里,又越宿乃至。
其后,甲以书及别诗来,言:“是日风帆怒驶,逾久而后济;既济,疑
有神阴相,以著兹游之伟。”余曰:“呜呼!阮步兵死,空山无哭声且千年
矣!若神之助固不可知,然兹游亦良伟。其为文词因以达意,亦诚可悲已!”
余尝欲仿太史公著《季汉月表》,如秦楚之际。今人不有知余心,后之人必
有知余者。于此宜得书,故纪之,以附季汉事后。
时,先君登台后二十六年也。先君讳某字某,登台之岁在乙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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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
前赤壁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
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
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
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渺渺兮予杯,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依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
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
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
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
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架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
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
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
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而观
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
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
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主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
方之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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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赤壁赋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
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
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
“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得酒乎?”归而谋
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
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
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
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
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
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
“赤壁之游而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
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
其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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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
陶冶人才
所谓陶冶而成之者何也?亦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有其道而已。
所谓教之之道何也?古者天子诸侯,自国至于乡党皆有学,博置教道之
官而严其选。朝廷礼乐、刑政之事,皆在于学,学士所观而习者,皆先王之
法言德行治天下之意,其材亦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苟不可以为天下国家之
用,则不教也。苟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者,则无不在于学。此教之之道也。
所谓养之之道何也?饶之以财,约之以礼,裁之以法也。何谓饶之以财?
人之情,不足于财,则贪鄙苟得,无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其制禄,自
庶人之在官者,其禄已足以代耕矣。由此等而上之,每有加焉,使其足以养
廉耻,而离于贪鄙之行。犹以为未也,又推其禄以及其子孙,谓之世禄。使
其生也,既于父子、兄弟、妻子之养,婚姻、朋友之接,皆无憾矣;其死也,
又于子孙无不足之忧焉。何谓约之以礼?人情足于财而无礼以节之,则又放
僻邪侈,无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为之制度。婚丧、祭养、燕享之事,
服食、器用之物,皆以命数为之节,而齐之以律度量衡之法。其命可以
为之,而财不足以具,则弗具也;其财可以具,而命不得为之者,不使
有铢两分寸之加焉。何谓裁之以法?先王于天下之士,教之以道艺矣,不帅
教而待之以屏弃远方终身不齿之法。约之以礼也,不循礼则待之以流、杀之
法。王制曰:“变衣服者,其君流”,酒诰曰:“厥或诰曰:‘群饮,汝勿
佚。尽拘执以归于周,予其杀!’”夫群饮、变衣服,小罪也;流、杀,大
刑也。加小罪以大刑,先王所以忍而不疑者,以为不如是,不足以一天下之
俗而成吾治。夫约之以礼,裁之以法,天下所以服从无抵冒者,又非独其禁
严、而治察之所能致也。盖亦以吾至诚恳恻之心,力行而为之倡。凡在左右
通贵之人,皆顺上之欲而服行之,有一不帅者,法之加必自此始。夫上以至
诚行之,而贵者知避上之所恶矣,则天下之不罚而止者众矣。故曰:此养之
之道也。
所谓取之之道者,何也?先王之取人也,必于乡党,必于庠序,使众人
推其所谓贤能,出之以告于上而察之。诚贤能也,然后随其德之大小、才之
高下而官使之。所谓察之者,非专用耳目之聪明,而私听于一人之口也。欲
审知其德,问以行;欲审知其才,问以言。得其言行,则试之以事。所谓察
之者,试之以事是也。虽尧之用舜,亦不过如此而已,又况其下乎?若夫九
州之大,四海之远,百官亿丑之贱,所须士大夫之才则众矣,有天下者,又
不可以一二自察之也,又不可以偏属于一人,而使之于一日二日之间考试其
行能而进退之也。盖吾已能察其才行之大者,以为大官矣,因使之取其类以
持久试之,而考其能者以告于上,而后以爵命、禄秩予之而已。此取之之道
也。
所谓任之之道者,何也?人之才德,高下厚薄不同,其
所任有宜有不宜。先王知其如此,故知农者以为后稷。知工者以为共工。
其德厚而才高者以为之长,德薄而才下者以为之佐属。又以久于其职,则上
狃习而知其事,下服驯而安其教,贤者则其功可以至于成,不肖者则其罪可
以至于著,故久其任而待之以考绩之法。夫如此,故智能才力之士,则得尽
其智以赴功,而不患其事之不终、其功之不就也。偷惰苟且之人,虽欲取容
… 4…
于一时,而顾僇辱在其后,安敢不勉乎!若夫无能之人,固知辞避而去矣。
居职任事之日久,不胜任之罪,不可以幸而免故也。彼且不能冒而知辞避矣,
尚何有比周、谗谄、争进之人乎?取之既已详,使之既已当,处之既已久,
至其任之也又专焉,而不一二以法束缚之,而使之得行其意,尧、舜之所以
理百官而熙众工者,以此而已。书曰:“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此
之谓也。然尧、舜之时,其所黜者则闻之矣,盖四凶是也。其所陟者,则皋
陶、稷、契皆终身一官而不徙。盖其所谓陟者,特加之爵命、禄赐而已耳。
此任之之道也。
夫教之、养之、取之、任之之道如此,而当时人君,又能与其大臣,悉
其耳目心力,至诚恻怛,思念而行之,此其人臣之所以无疑,而于天下国家
之事,无所欲为而不得也。
… 5…
陶冶不得其道
方今州县虽有学,取墙壁具而已,非有教导之官,长育人才之事也。唯
太学有教导之官,而亦未尝严其选。朝廷礼乐刑政之事,未尝在于学。学者
亦漠然自以礼乐刑政为有司
之事,而非己所当知也。学者之所教,讲说章句而已。讲说章句,固在
古者教人之道也。而近岁乃始教之以课试之文章。夫课试之文章,非博诵强
学穷日之力则不能。及其能工也,大则不足以用天下国家,小则不足以为天
下国家之用。故虽白首于庠序,穷日之力以师上之教,及使之从政,则茫然
不知其方者,皆是也。盖今之教者,非特不能成人之才而已,又从而困苦毁
坏之,使不得成才者,何也?夫人之才,成于专而毁于杂。故先王之处民才,
处工于官府,处农于畎亩,处商贾于肆,而处士于庠序,使各专其业而不见
异物,惧异物之足以害其业也。所谓此者,又非特使之不得见异物而已,一
示之以先王之道,而百家诸子之异悦,皆屏之而莫敢习者焉。今士之所宜学
者,天下国家之用也。今悉使置之不教,而教之以课试之文章,使其耗精疲
神,穷日之力以从事于此。及其任之以官也,则又悉使置之,而责之以天下
国家之事。夫古之人,以朝夕专其业于天下国家之事,而犹才有能有不能,
今乃移其精神,夺其日力,以朝夕从事于无补之学,及其任之以事,然后卒
然责之以为天下国家之用,宜其才之足以有为者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