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文相公执事;天下之事,制之在始;始不可制,制之在末。是以君子
慎始而无后忧。救之于其末,而其始不为无谋,失诸其始而邀诸其终,而天
下无遗事。是故古者之制其始也,有百年之前而为之者也。盖周公营乎东周
数百年而待乎平王之东迁也,然及其收天下之士,而责其贤不肖之分,则未
尝于其始焉而制其极。盖常举之于诸侯,考之于太学,引之于射宫而试之弓
矢,如此其备矣。然而管叔、蔡叔,文王之子,而武王、周公之弟也。生而
与之居处,习知其性之所好恶,与夫居之于太学而习之于射宫者,宜愈详矣。
然其不肖之实,卒不见于此时。及其出为诸侯监国,临大事而不克自定,然
后败露,以见其不肖之才。且夫张弓而射之,一不失容,此不肖者或能焉。
而圣人岂以为此足以尽人之才!盖将为此名以收天下之士,而后观其临事而
黜其不肖。故曰:“始不可制,制之在末。”于此有人求金于沙,敛而扬之,
惟其扬之也,精,是以责金于扬,而敛则无择焉。不然,金与沙砾皆不录而
已矣。故欲求尽天下之贤俊,莫若略其始;欲求责实于天下之官,莫若精其
终。
今者天下之官,自相府而至于一县之丞尉,其为数实不可胜计,然面大
数已定。余吏滥于官籍,大臣建议减任子、削进士以求便天下。窃观古者之
制,略于始而精于终,使贤者易进,而不肖者易犯。夫易犯故易退,易进故
贤者众。众贤进而不肖者易退,夫何患官冗。今也,艰之于其始,窃恐夫贤
者之难进,与夫不肖者之无以异也。
方今进退天下士大夫之权,内则御使,外则转运。而士大夫之间,洁然
而无过,可以任为吏者,其实无几。且相公何不以意推之?往年吴中复在犍
为,一月而发二吏;中复去职,而吏之罪免者旷岁无有也。虽然,此特洵之
所见耳!天下之大,则又可知矣。
国家法令甚严,洵从蜀来,见凡吏商者皆不征,非追胥调发,皆得役天
子之夫。是以知天下之吏犯法者甚众,从其犯而黜之。十年之后,将分职之
不给,此其权在御使转运。而御使转运之权,实在相公,顾甚易为也。今四
方之士,会于京师,口语籍籍,莫不为此,然皆莫肯一言于其上,诚以为近
于私我也。
洵,西蜀之人,方不见用于当世,幸又不复以科举为意,是以肆言于其
间,而可以无嫌。伏惟相公慨然有忧天下之心,征伐四国,以安天子,毅然
立朝,以威制天下。名著功遂,文武并济,此其享功业之重,而居富贵之极,
于其平生之所望,无复慊然者。惟其获天下之多土而与之皆乐乎此?可以复
动其志,故遂以此告其左右,惟相公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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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田枢密书
天下所以与我者,岂偶然哉!尧不得以与丹朱,舜不得以与商均,而瞽
瞍不得夺诸舜。发于其心,出于其言,见于其事,确乎其不可易也。圣人不
得以与人,父不得夺诸其子,于此见天之所以与我者,不偶然也。
夫其所以与我者,必有以用我也,我知之,不得行之,不以告人。天固
用之,我实置之,其名曰弃天。自卑以求幸其言,自小以求用其道,天之所
以与我者何如?而我如此也,其名曰亵天。弃天,我之罪也;亵天,亦我之
罪也。不弃不亵,而人不我用,不我用之罪也。其名曰逆天。然者弃天、亵
天者,其责在我;逆天者,则责在人。在我者,吾将尽吾力之所能为者,以
塞夫天之所以与我之意,而求免夫天下后世之讥,在人者,吾何知焉?吾求
免夫一身之责之不暇,而暇为人忧乎哉!孔子、孟轲之不遇,老于道途,而
不倦不愠,不怍不沮者,夫固知夫责之所在也。卫灵、鲁哀、齐宣、梁惠之
徒,而彼亦将有以辞其责也。然则孔子、孟轲之目,将不瞑于地下矣。夫圣
人贤人之用心也固如此,如此而生,如此而死,如此而贫贱,如此而富贵。
升而为天,沉而为渊,流而为川,止而为山,彼不预吾事,吾事毕矣。切怪
夫后之贤者,不能自处其身,饥寒困穷之不胜,而号于人。呜呼!使吾诚死
于饥寒困穷耶!则天下后世之责,将必有在,彼其身之责,不自任以为忧,
而吾取而加之吾身,不亦过乎?
今洵之有肖,何敢自列于圣贤?然其心亦有所甚不自轻者。何则?天下
之学者,孰不欲一蹴而造圣人之域!然及其不成也,求一言之几乎道,而不
可得也。千金之子,可以贫人,可以富人,非天之所与。虽以贫人富人之权,
求一言之几乎道,不可得也。天子之宰相,可以生人,可以杀人,非天之所
与。虽以生人、杀人之权,求一言之几乎道,不可得也。今洵用力于圣人贤
人之术,亦已久矣。其言语,其文章,虽不识其果可以有用于今,而传于后
与否,独怪夫得之之不劳。方其致思于心也,若或启之,得之心而书之纸也,
或若相之,夫岂无一言之几于道者乎?千金之子,天子之宰相,求而不得者,
一旦在己,故其心得以自负,或者天其亦有以与我也。曩者见执事于益州,
当时之文,浅狭可笑,饥寒困穷乱其心,而声律记问,又从而破坏其体,不
足观也已。数年来,退居山野,自分永弃,与世俗日疏阔,得以大肆其力于
文章。诗人之优柔,骚人之清深,孟、韩之温醇,迁、固之雄刚,孙、吴之
简切,投之所向,无不如意。尝试以为董生得圣人之经,其失也流而为迂,
晁错得圣人之权,其失也流而为诈。有二子之才而不流者,其惟贾生乎!惜
乎今之世愚未见其人也。
作策二道,曰《审势》、《审敌》;作书十篇,曰《权书》。洵有山田
一顷,非凶岁,可以无饥,力耕而节用,亦足以自老。不肖之身不足惜,而
天之所与者,不忍弃,且不敢亵也。执事之名满天下,天下之士,用与不用
在执事,故敢以所谓策二道, 《权书》十篇为献。平生之文,远不可多致。
有《洪范论》、《史论》十篇,近以献内翰欧阳公。度执事与之朝夕相从,
议天下之事,则斯文也。其亦庶乎得陈于前矣。若夫言之可用,与夫身之可
贵与否者,执事事也。执事责也,于洵何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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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余青州书
洵闻之:楚人高令尹子文之行,曰:三以为令尹而不喜,三夺其令尹而
不怒。其为令尹也,楚人为之喜;而其去令尹也,楚人为之怒;己不期为令
尹,而令尹自至。夫令尹子文岂独恶夫富贵哉,知其不可以求得而安其自得。
是以喜怒不及其心,而人为之嚣嚣。磋夫,岂亦不足以见己大而人小邪!脱
然为弃于人而不知弃之为悲,纷然为取于人而不知取之为乐,人自为弃我取
我,而吾之所以为我者如一,则亦不足以高视天下而窃笑矣哉。
昔者,明公之初自奋于南海之滨,而为天下之名卿。当其盛时,激昂慷
慨论得失,定可否,左摩西羌,右揣契丹,奉使千里,弹压强悍,不屈之虏,
其辩如决河流而东注诸海,名声四溢于中原,而磅礴于戎狄之国,可谓至盛
矣。及至中废而为海滨之匹夫,盖其间十有余年。明公无求于人,而人亦无
求于明公者。其后适会南蛮纵横放肆,充斥万里而莫之,或救明公乃起于民
伍之中,折尺箠而笞之,不旋踵而南方乂安。夫明公岂有求而为之哉。适会
事变以成大功,功成而爵禄至。明公之于进退之事,盖亦绰绰乎有余裕矣。
悲夫,世俗之人纷纷于富贵之间而不知自止,达者安于逸乐而习为高岸之节,
顾视四海饥寒穷困之士,莫不颦蹙呕哕而不乐;穷者藜藿不饱,布褐不暖,
为贫贱之所摧折,仰望贵人之辉光则为之颠倒而失措。此二人者,皆不可与
语于轻富贵而安贫贱。何者?彼不知贫富贵贱之正味也。夫惟天下之习于富
贵之荣而忸于贫贱之辱者,而后可与语此。今夫天下之所以奔走于富贵者,
我知之矣,而不敢以告人也。富贵之极止于天子之相,而天子之相果谁为之
名,岂天为之名邪?其无乃亦人之自相名邪。夫天下之官,上自三公至于卿
大夫,而下至于士。此四人者,皆人之所自为也,而人亦自贵之。天下以为
此四者,绝群离类,特立于天下而不可几近,则不亦大惑矣哉!盍亦反其本
而思之,夫此四名者,其初盖出于天下之人出其私意,以自相号呼者而已矣。
夫此四名者,果出于人之私意所以自相号呼也,则夫世之所谓贤人君子者,
亦何以异此。有才者为贤人,而有德者为君子,此二名者夫轻也哉?而今世
之士,得为君子者,一为世之所弃,则以为不若一命士之贵,而况以与三公
争哉。且夫明公昔者之伏于南海,与夫今者之为东诸侯也,君子岂有间于其
间,而明公亦岂有以自轻而自重哉!
洵以为明公之习于富贵之荣,而狃于贫贱之辱,其尝之也,盖以多矣。
是以极言至此而无所迂曲。洵,西蜀之匹夫,尝有志于当世,因循不遇,遂
至于老。然其尝所欲见天下之士,盖有五六人。五六人者已略见矣,而独明
公之未尝见,每以为恨。今明公来朝,而洵适在此,是以不得不见。伏惟加
察,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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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欧阳内翰第一书
内翰执事:洵布衣穷居,尝窃有叹,以为天下之人,不能皆贤,不能皆
不肖。故贤人君子之处于世,合必离,离必合。往者天子方有意于治,而范
公在相府,富公为枢密副使,执事与余公、蔡公为谏官,尹公驰骋上下,用
力于兵革之地。方是之时,天下之人,毛发丝粟之才,纷纷然而起,合而为
一。而洵也自度其愚鲁无用之身,不足以自奋于其间,退而养其心,幸其道
之将成,而可以复见于当世之贤人君子。不幸道未成,而范公西,富公北,
执事与余公、蔡公分散四出,而尹公亦失势,奔走于小官。洵时在京师,亲
见其事,忽忽仰天叹息,以为斯人之去,而道虽成,不复足以为荣也。既复
自思,念往者众君子之进于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之;今也,亦必有小
人焉间之。今之世无复有善人也,则已矣!如其不然也,吾何忧焉?姑养其
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伤?退而处十年,虽未敢自谓其道有成矣,然
浩浩乎其胸中若与曩者异。而余公适亦有成功于南方,执事与蔡公复相继登
于朝,富公复自外入为宰相,其势将复合为一。喜且自贺,以为道既已粗成,
而果将有以发之也。既又反而思,其向之所慕望爱悦之而不得见之者,盖有
六人焉,今将往见之矣。而六人者,已有范公、尹公二人亡焉,则又为之潸
然出涕 (一作泪)以悲。呜呼!二人者不可复见矣,而所恃以慰此心者,犹
有四人也,则又以自解。思其止于四人也,则又汲汲欲一识其面。以发其心
之所欲言。而富公又为天子之宰相,远方寒士,未可遽以言通于其前;余公、
蔡公,远者又在万里外,独执事在朝廷间,而其位差不甚贵,可以叫呼扳援
而闻之以言。而饥寒衰老之病,又痼而留之,使不克自至于执事之庭。夫以
慕望爱悦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见,而其人已死,如范公,尹公二人者;则
四人者之中,非其势不可遽以言通者,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已也!
执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窃自以为洵之知之特深,愈于天下
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
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
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执事之文,
纡馀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谒论,而容
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
其味黯然而长,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让,有执事之态。陆贽之文,遣言措
意,切近的当,有执事之实;而执事之才,又自有过人者。盖执事之文,非
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夫乐道人之善而不为谄者,以其人诚足
以当之也;彼不知者,则以为誉人以求其悦己也。夫誉人以求其悦己,洵亦
不为也;而其所以道执事光明盛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执事之知其知
我也。
虽然,执事之名,满于天下,虽不见其文,而固已知有欧阳子矣。而洵
也不幸,堕在草野泥涂之中。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而欲徒手奉咫尺
之书,自托于执事,将使执事何从而知之、何从而信之哉?洵少年不学,生
二十五岁,始知读书,从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厉行,以古人
自期,而视与已同列者,皆不胜己,则遂以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后取古
人之文而读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己大异。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
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尽烧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
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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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
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
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
然犹未敢以为是也。近所为《洪范论》、《史论》凡七篇,执事观其如何?
噫嘻!区区而自言,不知者又将以为自誉,以求人之知己也。惟执事思其十
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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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王长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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