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领了园园向他告辞。
他知道这也许是一个还没来得及开篇的故事的终结。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是他十五年前绝对不会去多看一眼,而十五年后的今天却让他不忍不看的。
他把手伸出去,胳膊也病得不轻,沉沉的,往下坠。
她把胸掩得很严,直白的颈却挺立在他眼底。
园园不快地嘟哝着太早的回家。
他的手终于被那只绵软的手攥了,暖暖的,他的手也染了病,抖个不停,她却已缩回了自己的手。
“还来吗?”
他努力地试探着问。对于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或许需要更多的关怀。
她没作声,却把身边的园园推到他面前。
他低头看看孩子那张长得酷肖她的脸。
园园给了他一个明媚的笑。
“谢谢叔叔。”
她指点着儿子,声音中满是对他的告别。
园园重复了母亲的话,自己又加了句母亲或许并不愿意的“再见”。
小舸俯身在他脸上轻轻地亲亲,竟然有种做父亲的奢望。
“还来吗?”
他抬起头,盯住她茫然的眼,很执着。
“等你的病好了吧!”
她忽然鼓了勇气狠狠地和他对视,脸上漾着芜杂的激情。
“没有大夫,病也会好吗?”
他的心开始疼,病菌频繁地在周身乱窜。
能够医治他的大夫们都匆匆地走了,剩下的不是庸医,就是他不愿接受的疗法。
对于蒋璇璇,他是不是也是有病乱投医?
“你会找到一个适合你的好大夫的。”
蒋璇璇又恢复了她茫然的冷静。
她有一剂良药,却在他生病前开给了那个快要成为园园的继父的白胖胖的男人,如果儿子知道这位在他心目中甚至超过了亲生父亲的叶叔叔需要,他会要自己接受这个新病人吗?
她拉了儿子走到门口,回身对随在后面的他说:
“别送了,记着去找个好大夫。”
他替她们母子拉开门,外面有暖暖的风吹进来。
“忘了告诉你,我们‘五一’结婚。”
她淡淡地说,象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的一件不相干的事。
“到时候,如果你的病好了,可以带着大夫一起来。……”
他很想在她那张永远泛着醉人的女人味的可爱的脸上留下一记不轻不重,但一定要很响亮的,耳光。
“也许,我会到婚礼上去找大夫!”他调侃着说,“如果‘五一’节前,我的病还没治好的话!”
她把眼里就要涌出来的杂了惊惧的激动的泪憋住了,艰难地憋住了,头也不回地拉着儿子走下楼去。脚步有些乱,象一只被猎人追逐的羔羊,不知等待自己的是猎人温情的收留,还是残酷的杀戮呢!
他关上了她打开的门窗,重新躺回床上,盖了没有被罩的厚重的被子,很冷。
第三十八章
平庸的生活
使智者沦落为痴人
寂寥的时光
却让每一个人学会
思索
1
碧珊率领着男男女女的一大帮同学毫不客气地把哥哥的小窝占领了——今晚,她们要在这儿聚会。
小舸忙不迭地和那些一下子充满了屋子的俊男靓女们打着招呼,自己倒象是远来作客的外人。
碧珊拽了他巡视了厨房中的基本原料,在表示了极度的不满之后,招呼同伴们把他们准备的食物搬进了厨房,狭窄的厨房立时胀得满满的,把他挤了出来。
“哥哥,今天我们要玩个通宵。”
碧珊挤出来,拉了他的手。
“你要是有兴趣,就和我们一起轻松轻松。”
“我要是没兴趣呢?”
小舸笑着看看小妹那一脸的兴奋,他已经不再属于这年轻的群体了。
碧珊坏坏地眨了眨眼,歪着头说:
“那——,你就两座大山落一起——请出!”
小舸宠爱地望着她那张没有云的晴朗的脸,无奈地摊开手,耸耸肩膀,回卧室去换了外出的衣服,然后,和她说了一声,拉开门走出去。
今天是星期几呀?
他看看街上行色匆匆的人们,没有人给他一个回答。
车籀籀的,多日的休养,大约也让它长了浑身的懒骨头。他忽然记起自从这新的一年开始后,他竟然没有准备一份挂历,或是其它形式的日历,而这一年已经过了三分之一,不算新了。
驶过的机关和企业的大门前都显了一派繁忙,显然这绝不是一个公众的休息日。在正常的工作日中,他不可能去骚扰他那些有公职,或是有工作的朋友,而在节假日,他又无意去破坏那些有家的朋友们难得的天伦之乐。这个年龄的单身男人总让人感到尴尬,不知把他放在哪儿。
他的腰很酸,腿在油门儿上乏力地挣扎,他的病确实是越来越重了。
路边几个抡圆了手里的抹布的擦车族远远地就拼命向他大献殷勤,他的车恐怕是太脏了。他没有减速,把他们扔在后面。
谁来擦擦他呢!
天还早,太阳还盘旋在碧蓝的高天上。亮亮的路面晃了他的眼,他的头又开始疼。他那间虽然算不上舒适,却充满自慰的小屋,已经让他对外面的世界感到陌生和紧张,脱去了坚壳的蜗牛,光着嫩嫩的背,很怕,很冷。
2
小舸把车停在路边的停车带内,锁了车,踱到不远处的一个报摊儿前,无心地翻阅着花花绿绿的各色小报。
卖报的小伙子操了一口味道很浓的安徽话招徕着生意。
“大哥看点儿什么?”
他抬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凶杀他不感兴趣,情死又错过了机会,剩下的似乎只有强奸之类,让他觉得愚蠢得不成。
“来几份儿吧,闲着干吗?”
小伙子恒心十足地攻坚。
“很刺激的!……”
“刺激你个大头老鬼!”
他忽然生了气,冲着他那张诡秘的脸嚷了一嗓子。
他转身离开报摊儿时,听见小伙子低低地骂。
无所事事时,他就躺着,床永不厌倦地接受他,现在他发现病得很重的那根懒得支撑他的脊柱没有了依托。电线杆上贴着的老军医们治疗所有的疑难杂症,却把这个素来礼仪的城市打扮得妖冶淫荡,满街花柳,天知道我们人民解放军中会有如此众多的离退休的“老军医”。
那卖黄色小报的家伙,怕是“军医”的儿子吧!
一个卖花的小女孩儿眼里带了怕,手却顽强地扯了他的裤腿,把手里擎着的一束黑了边儿的玫瑰举到他脸上。
“叔叔买花儿吧!”
他低头看看这个也许还没到上学的年龄的孱弱的小女孩儿,脏兮兮的小手,脏兮兮的小脸,口音不是本地的。
“叔叔买花儿干么呀?”
他和气地问。
“叔叔买花吧,买了花去送给姐姐。……”
他莫名地望了她的眼,极力想搞清叔叔和姐姐的关系,还有那位虚无中的姐姐究竟在哪儿。
“买吧,买吧!”
小女孩儿哀求着。
“叔叔买花给姐姐,姐姐会高兴的!”
他摇摇头,却发现竟然无法挣脱她那只脏脏的小手。管她姐姐是谁呢,他终于掏出十块钱。
小女孩儿亮了眼,松了拽着他的手,把钱抢到自己手中,花掉在地上,她却头也不回地跑向街角去了,而当他俯身拾起那束衰败的玫瑰时,从街角冲出来的与刚才那个女孩儿年龄相仿的一群捧了花的小女孩儿却把他吓得头也不回地逃开了,跑得比那女孩儿快很多。
深圳街头的卖花女竟然也感染了北京的街。
在疾跑之后,他扶了路边一棵新栽的没有头的细细的小树喘。
卖花女们没有追上来,他的心翻江捣海地跳,现在他再也不能风驰电掣地下底传中了,亚青的头球攻门恐怕终是历史了。场外的喝彩远了,终于听不见了,连碧寒这最忠实的观众也提前退场了,过气的人,除了怀旧中的风光,还会有什么?
一个脸色红润的老者在他面前站定,满脸的关切。
“同志,你不舒服?”
他努力抑制着自己那不争气的喘息,做出一副轻松。
“挺好。”
“真的没事儿?”
老人怀疑地看着他。
“没事儿!”
老人犹疑着走开了,他搞不清究竟他和他谁更老。
喘息平静了许多,腿开始疼起来,腹沟处扯得紧紧,迈不开步子。已经有好奇的路人在看他,他不自在起来,往前挪挪,攥着的那束倒霉的玫瑰扎了手,让他吸溜个没完。他把花扔在树坑里,拐了腿走向自己的车。
胳膊上别了红箍的老太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脖子上那只敞着口的黄书包古老得让他想起当年流行的“军挎”。交过停车费,老太太塞了张发票在他手上,他捏了,想问问她向谁报销。
街上的车忽然多起来,大约到了下班的时间。他调了头,却发现回去的路已经堵得水泄不通。拨了慢车档,硬着头皮向前蹭,在心里把碧珊埋怨了好几遍。
3
他把车停在亚青楼下的时候,天竟然已经大黑了。
开门的依旧是小鸥。
一个惊喜的笑,让他觉得没有登错门。
“歌星呢?”
他回身问关门的她。
她冲琴房努努嘴,屋里却已响起亚青的大嗓门儿:
“又来蹭饭的吧!”
“那是赏你脸!”
他说着走进他的琴房。
亚青在地上摊了一大堆磁带和碟盘,自己也蹲在地上,不知在搞什么名堂。看到他进来,他也没起身,手里还在翻弄着地上的东西。
“你干么?”
他问。
“摆摊儿哪!”
跟进来的小鸥抱住闻声从卧室中冲出来的小狗鲍比,接了他的话:
“唱片公司要给他做个精品专辑,他想自己先挑挑。”
小舸在沙发上坐了,鲍比在小鸥怀里冲他呼噜。
“你今儿怎么舍得离开你那个小窝儿啦?”
亚青抬头瞟了他一眼。
“你不是已经说了吗,蹭饭呗!”
“又扯!”
亚青拍拍手站起身来,用脚把地上的东西向一旁归拢了一下。
小鸥忙拦了他,松了鲍比,俯身去收拾。
鲍比跳到他身旁,爪子搭在他胳膊上站起来,尖了嘴在他的颊上乱闻。他抓了它,举到眼前,伸出舌头做个鬼脸,让它楞楞地盯了半天。
“叶大哥,你真该养条小狗,又能做伴儿,又能解闷儿。”
小鸥把磁带和碟盘摆到书柜里,转过头对举着鲍比的他说。
“我?”
他晃晃鲍比的身体,冲它皱皱鼻子。
“我连自己还没养好呢!”
亚青白了小鸥一眼,一脸的不满。
“你脑子里肯定有水!他要是养条狗,还不得天天带着它来蹭饭!”
“你他妈简直是过了河就拆桥,媳妇儿还没娶到手就开始往外轰媒人!”
他瞪着亚青,故作嗔怪。
“得,得,我就知道你这人一辈子不做好事儿,好不容易做一回,就恨不得让我写到家谱里,让子孙万代都感激你没让他们在腿肚子里转筋!”
小鸥抿了嘴乐。
小舸不去理会亚青,放开手中的鲍比,转向小鸥。
“工作定啦?”
“定了。”
小鸥点点头。
“什么部门儿?”
“留在局机关了。”
小鸥说。
“金大哥说,以后有适合我的工作再帮我调。”
“别整天‘金’大哥长,‘银’大哥短的!”
亚青没好气地说。
“人家是‘金大局长’,你得明白上下有别!”
“就你不关心我,别人帮了忙,还得听你阴阳怪气的!”
小鸥瞪他一眼。
亚青没有说话。
居然也有个女人能镇住这小子了。小舸幸灾乐祸地冲他做个鬼脸,开心地笑出声来。
小鸥的菜烧得不坏,亚青那瓶刚打开的黑牌威士忌已经被他俩喝下去半瓶。
“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啊?”
亚青又给他添了酒。
小鸥的脸有点儿红。
“你着什么急?跑不了你!”
“那也得给我个准确的时间哪。”
他把一块鱼扔给脚下端坐着的鲍比,看着它似乎没经过咀嚼就吞了下去。
“我得给你们准备一份厚礼。”
“为什么?”
“庆祝倒数第二个光棍儿当了逃兵呀!”
“没劲!”
亚青喝了一大口酒,“咕咚”一声。
“你是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
“你净瞎说!”
小鸥替他打抱不平。
“人家叶大哥是不想吃,想吃的话,葡萄成堆地让他挑!”
小舸笑了。
亚青无客奈何地摇摇头。
“怎么你倒象他老婆,处处维护他?”
“去你的!”
小鸥抡了拳去捶他。
亚青举了手告饶。
“哎,说真的,你也差不多就得了!”
他转向小舸,说。
“我一直挺佩服你,可就是你这钻感情的牛角尖儿这一点,让我觉得不怎么样!”
小舸一手拄了腮,看着他,这家伙怕是酒劲上来了。
“四十大几的人了,还坚持个什么劲儿啊!”
亚青瞪了小鸥一眼,后者正在桌子底下用脚踢他。
“去,去,让我把话说完!”
“你是条汉子!”
亚青的声音提高了很多。
“可苦行僧似的生活对你就真的有什么意义吗?你不为自己,也该为碧寒,为你的养父、养母想想,你这样无休止地飘下去,会给他们带来多少痛苦,多少内疚啊!小舸,你他妈要真是条汉子,就该自己承担一切,别老是假装忠贞地死守着那份儿过期的感情,你要不是在情感问题上太自私,就别整天跟个半死人似的,成心给别人添堵!……”
小舸旋着手中的杯子,橙色的酒挂了杯壁,缓缓地下垂,在杯壁上留下继续变化的斑驳。
碧寒的脸上没有憔悴,心里没有悔。
杯中的酒浓浓的,散不开那个他旋出的漩涡。
亚青和小鸥已经睡了。
躺在亚青琴房中铺了地毯的地板上,看着手中隐隐地闪着的烟头,窗外有了早产的虫鸣,鲍比开恩地伏在他枕边,微微地扯出鼾。
年轻的碧寒的脸幻化在沉沉的夜色中,那顶远去的蓝色蓓蕾下没有憔悴的脸,看不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