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悟出了这个道理,思想一通,行动就配合 上来了。他的下放请战书写得特别积极特别狂热,以至于鲁火种看了以后都忍不 住提出了商榷,说是否需要掩饰一点虚假和收敛一点夸张以达到更好效果。詹国 滨表面答应说好,结果还是一字不改地送交到革命委员会。因为詹国滨还是詹国 滨自己。他已经是一个名人。他已经有自己的看法和主见。在他看来,千臭万臭 马屁不臭。你用多夸张的词语歌颂知青上山下乡也不会有人感觉过分。就在越来 越多的青年学生死乞白赖留在城市大伤知青办领导脑筋的时候,那些领导惟恐没 有人挺身而出做榜样。这一次詹国滨判断准确。他立刻又被市里的大领导召见。 作为积极投身于知青上山下乡的典范,詹国滨的大幅照片和请战书被报纸刊登出 来,报社不吝溢美之词,浓墨重彩地写了编者按。欢送会在规格最高的大会场所 武汉剧院举行。詹国滨披红戴花,生平第一次站在麦克风前面,亲口朗诵自己的 请战书。詹国滨还没有到达农村,就被作为知青的优秀代表,结合到某公社革命 委员会。
的确,詹国滨是作为知青下放农村了,但是他并没有去做口朝黄土背朝天的 农民。他直接去公社机关上班,成为全公社最年轻的农村基层干部。詹国滨的主 要任务是发动知青深入进行文化大革命,这个任务对詹国滨来说比较简单,农村 到底孤陋寡闻,他把《如果马克思参加了文化大革命》一文抄录出来,张贴在公 社机关院子里,同时把它们用蜡纸刻钢板,油印,装订成小册子,分发给每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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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点。就这一个举动,足以轰动全公社。于是詹国滨的来历和他十六岁在红旗大
楼的壮举,也随着到处传颂,越传越惊险和神奇。詹国滨很快就站稳了脚跟,获 得当地贫下中农的极大信任和好感,当之无愧地成为他们公社最著名的知青。 詹国滨又经历了一次大悲大喜和因祸得福的转变过程,他感觉自己这次是真 正成熟了。他开始确信自己果真具备政治头脑和政治水平正如他父亲在哀求他下 放的时候恭维他的那样,也许父亲不是恭维而是知子莫如父。和绝大多数知青一 样,詹国滨当然也不会是真心实意愿意扎根农村一辈子。他应该首先入党,再上 大学;只要成功地被贫下中农推荐上了大学,将来就不愁回到城市,不愁没有最 好的工作单位。在乡村宁静的夜晚,詹国滨有许多时间考虑自己下一步的人生计 划。农村的季节因为一茬一茬庄稼在不断生长和收获的缘故,更替得特别快。詹 国滨在飞快的日子里每时每刻都感觉自己的青春在流逝,此前的挫折和教训历历 在目,詹国滨已经二十多岁,他不可再错失良机。由于詹国滨除了自己个人的政 治资本以外,从公社到县城到省市以及北京,完全没有人际关系。这样就迫使詹
国滨拿出了最客观的现实态度和最大的狡诈。贾春娇进入詹国滨的视线。 联姻是一个古老却依然行之有效的最佳方式。乡村女教师贾春娇,公社贾书
记的宝贝女儿,有一张绯红的大大的圆脸盘子,嘴唇的色素沉着显出一口牙齿的 雪白,这样的雪白牙齿在村姑中是十分罕见的美丽。她特别爱笑,动不动就要笑, 笑容里焕发出一种聪明机灵和洋洋喜气。就乡村姑娘来说,贾春娇各方面都是最 好的。詹国滨喜欢贾春娇的笑。
贾春娇在下午放学以后经常来公社食堂吃饭。有一次,詹国滨就主动端着饭 碗走了过去。他们坐一个桌子吃饭。詹国滨吃相文雅,需要咳嗽他就扭过脸低下 头用手遮住嘴巴,然后再说声“对不起”,把贾春娇乐得呵呵直笑,原来城里人 连咳嗽一声都是要道歉的。贾春娇马上就喜欢上了詹国滨。她说你看你们城市人。 她说你看你的皮肤。贾春娇热辣辣盯着詹国滨,悄悄地飞快地用筷子在他手臂上 划拉,说:“你们城里人主要就是一个皮肤好。你这还不光是白,还发亮,跟绣 花绷子绷出来的一样,紧紧的,滑滑的,这说明里头的肉色就好。”贾春娇原本 已经与公社民兵刘连长订了婚。刘连长当然也还是一个农村青年,农忙时节照样 要回家插秧割谷。贾春娇有她客观的比较。她认为主要是刘连长从小就让毒辣的 太阳晒到肉里头去了,晒干了,晒裂了,又汗水长年流淌,手伸出来像乌龟壳子, 关节皱纹深厚得像鸡屁股。生活习惯也不好,咳嗽就咳出痰来,打喷嚏就打出鼻 涕来,吃饱了就放出屁来。贾春娇告诉詹国滨,说:“我想给你掏心窝的话,就 凭我这样一个人,我真是不甘心跟刘连长这样的乡下人过一辈子。”
詹国滨说:“那就跟他退婚我们谈对象。”
“真的?”贾春娇说,“如果你戏弄我你会不得好死。” 詹国滨说:“我怎么敢戏弄你公社书记的女儿?” 贾春娇说:“要是你将来回城了变心呢?” 詹国滨说:“那不可能!我是一个什么人?我又不是一个普通知青,我还能没
有道德?不信你可以去调查一下,公社有这么多女知青,我有任何不道德的行为 吗?”
贾春娇满意地笑起来。显然她已经调查过了。显然她已经非常相信詹国滨。 事情就这么顺利,他们俩好了。有公社贾书记出面主持调解,贾春娇和刘连长的 婚约很快解除了,多年吃茶的礼品钱也退掉了。贾春娇公开成为詹国滨的女朋友。 她每天放学以后都来公社食堂,和詹国滨坐一桌子吃晚饭,也和公社其他干部说 说笑笑,笑得满脸都是艳阳天,詹国滨凭空也会被她笑得心里头高高兴兴。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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订婚以后,詹国滨头年入党,次年被招生。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詹国滨没有能够
进入中国最著名的高等学府。精明的贾书记多了一个心眼,他答应过詹国滨但是 他送詹国滨去的却是荆州师专。荆州离他们江陵非常近,这样詹国滨贾春娇这对 未婚夫妇每个星期天都能相聚。
三年的师专一晃就过去。公社贾书记在荆州也很有门路,詹国滨毕业后得以 留校当政工干部,贾春娇也调来荆州。他们结婚,生子,儿子取名詹宏伟。詹国 滨一家三口在荆州城里拥有了一个美满的家。贾春娇把他们的结婚照放大了,挂 在他们幸福的家里,贾家的亲朋好友人人羡慕。
这是詹国滨的第二张重要照片。结婚照总归是没有办法拒绝拍的。照片上, 圆头大脸的贾春娇一副无限幸福的笑模样。她按照摄影师的要求,把脑袋生硬地 歪向丈夫肩头,致使粗到被激烈地编起来的小刷子辫子,有一只横突突翘起来仿 佛有爆裂的可爱危险。詹国滨比较严肃,是那种精干的瘦削。他眼窝深深眼珠噱 咙,嘴唇过于紧闭导致嘴角出现明显的八字形,这不是喜气模样,他的喜气模样 是嘴角眼角都往上挑,这是有了心思的表情。詹国滨拿到照片就说一点都不像他。 贾春娇也说不像。她认为生活中的詹国滨显得更好看,也更年轻。
詹国滨的结婚照,似乎有洞见之明,把他婚姻生活中的阴影,已经暗示了出 来。多年之后,詹国滨再一看照片,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在当时,詹国滨只是觉 得不像自己。他不太喜欢这张照片。贾春娇时常会惊异于詹国滨对这张具有伟大 纪念意义的照片完全无动于衷。
在婚后相当长的时间里,詹国滨无动于衷的并不仅仅是他们的结婚照,而是 生活本身。在乡村宁静夜晚的许多次周密思考与密谋式的设计,冒险的假设,焦 灼的冲动,强大的个人意志压迫同样强大的个人感情:为了前途理想必须放弃城 市女孩而选择乡村姑娘!用滚烫的蜡烛在胳膊上浇烫。熬夜到黎明摸黑去井边, 把火热的脑袋和猩红的眼睛整个浸到水桶里,冰冷的井水寒彻骨髓。而后来,计 划进行得太顺利了。顺利到似乎并不是詹国滨一个人的秘密战斗,而是当地土皇 帝贾书记在操纵一切。当詹国滨一旦有了被操纵的感觉,此前的紧张过程和特别 私人的记忆都失去了意义。按说詹国滨如果继续坚持做知青,就他的个人业绩和 政治资本来说,他是完全有资格被推荐进入中国最高等学府的。他怎么就接受了 荆州师专呢?他怎么就会鬼使神差地围绕公社贾书记的意图潦草地完成他的人生 计划呢?好吧计划很快就完成了,詹国滨的儿子都已经满地跑了,有许多知青还 在农村受煎熬。按说詹国滨应该满足和高兴。他的确满足和高兴。可是,一口气 冲到了目的地以后,他再做什么呢?每天上班,看报纸,喝茶。寒暑假回武汉探 望父母。再返回江陵乡下陪伴岳父。詹国滨好歹是一个名人,他感觉自己已经混 同于一般老百姓了。
贾春娇生养了一个儿子,便日益都有居功自傲不再那么在乎詹国滨的迹象。 在婚前连裙子都不好意思穿出去执意要穿长裤子的贾春娇,生养之后,判若两人, 居然在学校宿舍大门口哺乳,坐一只小板凳,面对大操场,敞胸露怀捧着雪白的 大奶子。身穿运动背心的体育教师,粗短的脖子挂着口哨,抖动堆在前胸和膀子 上的梭状肌肉,走过来走过去,一个小跑步把篮球带到贾春娇跟前,眼睛直直地 往她怀里瞅。贾春娇咯咯笑着说:“滚开去!想吃奶吗?想吃奶的是我儿子。”
詹国滨生气极了,又不好在学校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公开发作。到夜里詹国滨 对贾春娇发脾气。贾春娇却还是咯咯笑,说:“好吧好吧,我的奶是你一个人的 好不好?来来来,给你吃。”贾春娇以她的认识能力把詹国滨的生气理会成爱意的 醋劲并借机调情,詹国滨实在大感意外。原来乡村女教师贾春娇和所有农村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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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在她们的意识中,女人一旦敞开双腿生养之后就完成了替
女性的保密任务。而柳燕妮姚丽以及许多漂亮女知青的文雅,矜持,娇俏和含蓄, 以前所未有的鲜明生动,闪耀在詹国滨的夜空。而詹国滨同时又发现自己此生此 世再也与他所向往的城市女性无缘。天啦!生活原来是如此冷峻,以前他设计的 时候怎么一点都没有想到?然而,贾春娇嘻嘻哈哈地把她的大奶子塞进了詹国滨 的嘴巴。詹国滨被窒息在浓烈的奶味和女人腋窝的汗味之中,他本来是想愤怒的, 但是他的下面却极其不理智地怦然勃起。愤怒功亏一篑。
有什么办法呢?贾春娇简直和她以前订婚的那个刘连长是绝配,在平日的生 活中,她一样也是咳嗽就咳出痰来,打喷嚏就打出鼻涕来,吃饱了就放出屁来。 不管任何场合,她可以随便擤鼻涕,擤了之后就地一甩,再翘起一只鞋来,在鞋 帮上擦干净手指。就在武汉,就在詹国滨父母家里,就在詹国滨弟弟妹妹全家人 团聚的饭桌上,贾春娇行若无事。詹家所有人也都假装没有看见。但毕竟是假装。 大家对自己无法容忍的现象能够假装就不错了。这就是亲情在起作用了。好在詹 国滨在社会上闯荡多年,也算比较世事洞明。他愿意默契地接受家人的假装。他 只是在春节不得不团聚的情况下才把妻子儿子带回武汉。他们在大年三十与全家 人吃一个团年饭,初一上午詹宏伟给爷爷奶奶叔叔姑姑一一拜年,然后他们一家 三口就乘坐长途公共汽车,返回乡下的岳父家。一到乡下,詹宏伟就跟村里的孩 子欢闹去了,贾春娇也立刻舒展腰肢,笑逐颜开,如鱼得水,詹国滨继续假装礼 貌,继续假装对一切视而不见,不闻不问。
贾春娇每次到詹国滨家都感觉别扭,她说:“他们不喜欢我吗?” 詹国滨说:“哪里。”
她说:“那他们是不喜欢你?” 詹国滨说:“哪里。” 她说:“难道他们不喜欢我们的儿子?” 詹国滨说:“哪里。”
贾春娇最后叹口气,说:“你们城市人啊,一家的亲人都是这样清汤寡水的, 活得有什么意思?”
詹国滨说:“又不光是我们家,一般家庭不都是这样吗?有什么必要搞得那么 甜蜜腻人?”
贾春娇说:“还是我们乡下好。你看我们家,亲亲热热欢欢喜喜的。” 詹国滨不再接妻子的话茬,漆黑的瞳孔定定嵌在黄眼珠中间,一动不动,是
男人不屑琐碎家务事的那种空远木然,是女人碰不过去的软钉子,纵然女人有多 少心思也只好就此罢了。贾春娇哪里想得到,詹国滨是移栽的树木,终究没有深 根长在这里。她家里的亲亲热热欢欢喜喜是属于她和儿子的,不属于詹国滨。詹 国滨空远木然的眼神,就是那无根之木难以言说的落寞。
不过没有关系,因为詹国滨并不真的喜欢农村,他从来没有真的想要融人他 们的愿望。斜着肩膀,披着衣服,嘴角含着香烟,在村庄泛着尘土的路上,一边 松垮地行走一边呼呼吸烟一边咳嗽吐痰一边和乡亲打招呼,他是绝对不想成为这 么一个男人的。所以面对妻子家里的亲亲热热欢欢喜喜,他不会叹气,不会质问, 他会假装。他个人无所谓。只要他的妻子和儿子都能够获得发自内心的高兴,他 就有了作为丈夫和父亲的一种轻松和满意。
不过人都会在自己的生活中找到平衡。詹国滨倒不用特意去找。鲁火种就是 他的平衡。他们依然是好朋友。
与詹国滨的曲折跌宕再度辉煌以及大专毕业成为干部最后娶妻生子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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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鲁火种多年来,不仅原地踏步还不断背时。他在武重宣传部门兢兢业业工
作十多年了,无数后生小子都纷纷提干升官了,他还是一个工人身份。住房和工 资的待遇,都是最普通最大众的。作为有目共睹的造反派加上一张铭刻在许多人 心里的大字报,鲁火种在文化大革命后期和结束之后,更是受到了无情的清查和 清算,好在他只是热衷于马克思主义理论,手上并无血债,没有坐牢和开除公职, 似乎还是他的幸运。每次詹国滨回汉探亲,鲁火种只有条件请他在他们家聚会。 这是工人村一间狭小的宿舍,由鲁火种自己动手做菜,与詹国滨小酌两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