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这样的恶心以至于呕吐的事故还发生过多次。他一直以为人烦人的时 候说“我恶心我想吐”只是一种情绪反应,生理上的恶心和呕吐只有看见什么不 堪入目的秽物或生病的时候才会有。他妻子纠正了他:心理上情绪化的恶心是可 以转化为生理反应,会真呕吐的。
一个恶心并呕吐过的人能和他戏水和谐 么?就算她已经恶心呕吐过了,睡到床上了,可是,她会想起她的呕吐和为
什么呕吐的。就算她拨着他的胳膊说算了算了东西已经拿走了再想就是和自己过 不去了,可是——
“想要就直接说啊,拐弯抹角绕来绕去你别动我真让我恶心!” 这不又想呕吐了么? 他知道她说的是他哥,又扳她的胳膊了,“算了算了想要东西难张口都这样
的。”
“憨憨厚厚扭扭拧拧可怜兮兮一个模式,好像一个学校培训出来的一样的模 式别动我,真让我恶心!”
这不又想呕吐了么?
他知道她从他哥想到其他人了。他放弃了动她的努力。 此夜没有肉体关系。甚至许多夜都不会有。人不是机器,没有电闸也没有开
关,说不想就能不想?说不恶心就能不恶心么?
当然,两个人的肉体关系或者性生活发生问题的原冈不会是单一的,恶心也 不一定都会引起呕吐,摔门摔碟子摔碗同样会影响到肉体关系。
当然,不能说他们所有的肉体关系问题全都是符驮村的人造成的,我说的只 是和符驮村的人有牵扯的部分。她妻子辩诬说的“我们家成什么样子全让你们搅 乱了”,其巾就包括肉体关系问题,说“全”是不符合事实的。
当然,他们也并没有完全杜绝肉体关系,因为有时候他们彼此也会想的。他 们都是正常人,正常人身体里生长的东西他们也会生长,包括性冲动。实际的情 形是,他们的性乍活是在“生情”和“生事”之间穿插变换不断反复的,一直持 续到他查出患了喉癌之后。他化疗过很长时间,她陪床。在此期间,他们也有过 想的时候,但不能。她知道他时间不多了。她很可怜他。她想帮助他,安慰他。 她用手。完事之后,她给他掖被子。他说“谢谢你”,脸上带着笑,声音虚弱到 几乎听不见。她捂着鼻子流泪了。他也眼泪汪汪,又说了声“谢谢”。她哭出了 声。她说你别说了别说了好不好,他就不说了,闭上了疲惫的眼睛。
这也算一次肉体关系么?如果算,却是不可以用戏水与和谐来言说的。她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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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想到了符驮村,因为她认为他的病和符驮村的人有关。她又呕吐了一次。
没想通 这个词是从他妻子辩诬的话语里拎出来的。 他妻子:“我至今也想不通。” 还有:“他到死都没想通。”
就是说,他们都想过,无数次地想过,想得很痛苦。不但各自想,也一起想 过。不说别的,只凭他们对正常的性生活的需要这一点,也应该在一起努力地想 一想。
她:“他们为什么要这么缠你?” 他:“他们不以为这是缠。”
她:“这个来要钱,那个来拿物,这个要安排,那个要工作。他们以为很容 易是不是?把我们家搅成这样子他们想没想?这一切都是应该的是不是?你欠他们 什么了?欠了么?”
他:“他们认为是容易的,也是应该的。把我们家搞成什么样子他们不会想 的,也想不来。这也不是欠的问题。”
她:“是什么问题?” 他:“说起来太深奥。要细想能把头想破。” 她:“你不理他们不行么?他们能把你吃了去?” 他:“吃是吃不了的,可是……”
她:“你就不能像刘西奇一样么?刘西奇能做到你为什么就做不到?你压根就 没想从这种纠缠里拔出来!”
他:“我不想?我天天都想!一见老家的人我的头轰一下就大了,比身子还大。 我也恨我自己,恨我为什么不是刘西奇。我拧过我的大腿,揪过我的头发,你信 不信?可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想拔却拔不出来。所以,你恶心他们,也恶 心我。”
她:“就是。这么纠缠着,也有你的问题。” 他:“你想没想过你呢?你是我妻子,我想拔拔不出,很痛苦,你至少该理解
一点吧?可是,啪一声,门甩上了;啪一声,碟子碎了;唔——哇!你恶心你呕吐 了。然后,连你的胳膊也不让动了……这不也是纠缠么?”
她:“怎么怪到我了?” 他:“不是怪,是说他们和我的纠着缠着然后又变成了你和我的纠缠。” 她:“没有他们和你的纠缠,我就不会。” 他:“没有和他们的纠缠,我还算人么?你愿意和不是人的人做夫妻么?” 她:“刘西奇是不是人?” 他:“以符驮村人的眼光看,他就不是人。也不仅是符驮村人的眼光。我说
过了,这很深奥。” 她:“没办法了?” 他:“没办法。”
她:“就这么你缠我缠要缠到什么时候?” 他:“不知道。”
她:“没尽头了?” 他:“有还是有的。” 她:“什么时候?” 他:“我死了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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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无语了。她反省了一阵自己,觉得自己似乎也是有问题的。但是,她又有
些不服气。 她:“我尽量不纠缠你,可我控制不住了咋办?” 他:“我尽量往出拔,可我拔不出来我咋办?” 她:“那就互相缠着吧,往死里缠。”
他:“也只能这样了。在官,是人也是狗;在符驮村,是人也不是人。” 这是诉苦,也是感叹。在他看来,人不一定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动物,但却是
最复杂的,牵扯的东西太多太多。就他自己吧,仅和符驮村的牵扯就已经复杂到 了说不清也想不通。他挣扎过,或者说一直在挣扎。他没给妻子说谎。他无数次 下决心要和刘西奇一样,可他做不到,也说不清想不通为什么做不到。
他甚至憎恨自己,因为他没法憎恨别人。别人都是有理由的,甚至是天经地 义的,比如符驮村的人,比如妻子,比如拉他去“双规”的人。所以,他只有憎 恨自己,也只能憎恨自己。
在他妻子拨开他的手不让他动她的时候,他想过自杀。这并不夸张,人在想 不过的时候,拿别人没办法的时候,尤其是拿自己的亲人没办法的时候,就会有 这样的念头,用消灭自己以惊醒和惩罚亲人,让亲人后悔。但生命是一次性的, 死了就不会再活过来。就算亲人惊醒了后悔了,愿意让你动她了,而你已经死了, 没法动了,也就没法享受自杀的成果。你说我已经死了也就没欲望也不会想去动 谁了,后悔让她后悔痛苦让她痛苦去吧我管不着了,那你算人吗?自己解脱了把 永久的痛苦留给亲人你还能算人吗?你说死了的人是无所谓人不人的我还是自杀 吧,那你就得有自杀的勇气。事实证明他没有这样的勇气,因为他没有自杀。
他拧过自己的大腿,很疼,就不再拧了。在皮肉之苦和精神折磨之间,人更 愿意忍受后者。
他也揪过头发。揪过两次。第一次揪下来二十三根,第二次揪下来十三根。 查出喉癌住院化疗以后,他还有过揪头发的冲动,手伸止去,却没有头发可揪了。 他很后悔他没保存那三十六根头发,要保存下来就好了,可以拿出来看看。可是, 那时候他怎么能知道他会化疗呢?就算知道要化疗要掉光所有的头发,一个正陷 身于纠缠的人,一个因纠缠而让自己和自己也纠缠着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雅兴 呢?有雅兴会这么揪头发么?
关于两次揪头发的数量问题,即第一次多第二次少的问题,他是能想通的。 第一次的揪在上世纪的九十年代,他四十多岁,头发还算茂密,一把揪去,揪下 来二十三根并不算多。第二次揪已是跨世纪之后了,十几年的时间,日复一日的 人狗变换,符驮村的这个那个,肉体关系的时有时无,诸如此类的因素再加上年 龄的原因,头发由密而疏,由蓬勃而蔫软就是自然的了,除了自揪下的那二十三 根,其它的均为自行脱落。到第二次揪的时候,他的头发几乎已到了要“地方支 援中央”的境地,每次去美发店洗头理发,他都会委婉地提醒服务生要小心对待 他的头发。如此境况下的自揪,数量的减少该在情理之中。当然,揪的时候本就 潜存着怜惜,也是可能的一个原因。
他想不通的是,自揪头发是因为纠缠而情急,情急之下能自揪头发,为什么 就不能从那个使他情急的纠缠里自拔呢?
还有,大部分的头发是自行离他而去的,各类的纠缠为什么就不能和头发一 样呢?
还有,可揪的东西还有许多,比如鼻子,比如耳朵,为什么不揪鼻子耳朵而 要揪头发?尤其是第二次的揪,头发已经很少了,怎么揪的还是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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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两次揪头发之后为什么要一根一根地数呢?
硬要解释的话,只能是:头发可以揪下来,耳朵和鼻子则不可以;头发是能 自行脱落的,那些纠缠则不能。至于为什么要数那几十根头发,似乎是硬解释也 解释不了的。
七木牌战略 第一次揪头发和他侄子有关。第二次是因为符驮村的请愿谈判团。 他侄子叫万利,长身体属于那种偏重横向发展的类型,长智慧也有些特别,
处理人事往往会想出一些出人意料且行之有效的点子,但念书却不太灵光,考试 成绩总在及格不及格升级留级的边沿上徘徊。以他哥他嫂子的判断,这孩子不是 念书的料,但可以做事。基于这样的判断,在儿子考大学落榜之后,他们就不想 让他复读了,就给万利说万利万利你别复读了复读还是个考不上你干脆做事吧你 说呢?万利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们到西安找我大大去。
他哥和他嫂就提了二斤菜籽油,去了一趟西安。 他哥他嫂子去西安找他总要提一些挂面菜籽油一类的东西。这一回是菜籽
油,二斤,不算多,但挂面菜籽油一类的东西是不能以斤两论轻重的。也不以他 妻子给不给脸色决定提不提的,因为:“我是提给我兄弟的。”
自然,他知道他哥他嫂子是有事要说的,给他嫂子倒上茶水给他哥递上纸烟 点着后,就等他们说话了。
“我和你嫂子是为万利来的。”他哥说。 他嫂子正吹着茶杯里漂浮着的茶叶,赶紧抬头给他一个笑。
“就是就是。”他嫂子说。 他问万利咋啦?他哥说你看你咱娃今年高考你都不关心。他嫂子说就是就是
你是他大大你不关心。他说噢噢事情太多都晕头转向了考得咋样?他哥说落榜了。 他说噢噢。他哥说没考上。他说噢噢。他哥说我和你嫂子就是专程为这事来的想 听你个意见。他又说了一声噢噢,然后想了一会儿,说:
“要问我的意见,就让娃复读,明年再考。” 他哥连摇了一阵头,说,不成不成不是念书的料复读也是浪费时间浪费钱。
他嫂子说就是就是万利也不想复读。 他说:“让万利来我和他说。”
他哥和他嫂子一起摇头了,说,他愿意来我们就不来了他狗日的不愿意来他 想让你给他找个工作。
他说:“噢噢,找……” 他哥没等他说完,就截断了他的话。他哥说万利的想法也许是对的他不爱念
书但能做事你就给他找个工作我和你嫂子就省心了你也省心。他说噢噢那我就想 办法托托人找找关系看看。他嫂子的脸立刻开放成了一朵花,说:
“你把万利的事情办了,嫂子把你顶在头上到县城南什字转一圈。” 要说送礼,这就是符驮村人心目中最大的礼。在符驮村人的心目中,县城南
什字就是奉天县的天安门广场,不但把你放在了高处,而且是用头顶着,在那样 的地方转一圈,世上有比这更重更大的礼么?这样的大礼只在求人办事的时候才 会送,当然,是预送。事成之后会兑现么?好像没听说有谁要求预送者兑现,真 要求兑现,那一定是神经出了毛病。
两个月后,他哥打电话说母亲病了,让他回去。他回去了。母亲确实病了, 感冒加咳嗽,吃点药就会好的。他哥说咱妈病是让你回来的一个原因,还有一个 原因就是想问问你咱万利的事。他说噢噢万利的事我记着哩太忙还没顾上这得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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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来。这就听见了厨房里马勺的响声。正在厨房做饭的嫂子扔了马勺,不做了,
回屋里去了。他哥冲进屋里,给了嫂子两个耳光,然后踩着嫂子的哭叫声走回来 安慰他,让他别和女人一般见识。他喉咙里一阵一阵发堵,给他哥“哦”了两声。 他妈要去厨房给他做饭,他拦住了。他让他妈好好养病,过一阵他再回来看她。 他哥送他出门时还在劝他别生气。他说不生气不生气真生气的是我嫂子你赶紧回 家宽解我嫂子去万利的事我会想着的。万利说大大你光想着是不行的你得行动起 来啊!
然后就到了春节,他是值班的带班领导,要值两天班,就没回符驮村。大年 三十晚上吃完饺子,他和妻子儿子看春节联欢晚会,电话响了,是嫂子。嫂子说 兄弟你真不回来啊我们等了你整整一天你是不是给嫂子记仇了?他说嫂子你误会 了我不是打电话给我哥说过我要带班吗?嫂子说可是你在家看节目你没带班啊你 吃过年夜饭了吧?他说吃过了谢谢家里也吃了吧?嫂子说家里吃不吃无所谓只要 你和你媳妇你儿子吃了舒服了就行了你看你的节目吧——啪啦,电话挂上了。他 拿着电话半晌缓不过气,喉咙又一阵一阵发堵了,然后又牵连到胃和肺以及胸膛 里边的所有器官。手似乎也在发抖。他仰头对着虚空眨了几下眼。
“我没有撒谎啊!”他说。
“确实要带班啊!”他说。 他妻子把遥控板甩给儿子,说:
“就是不带班不回去又怎么了?这不是存心不让人过节吗?恶心!” 然后,回屋里躺下来,脸朝着墙壁。很明显,他们的肉体关系又要发生问题
了。好不容易有一个可以不回符驮村的春节,他本想着要好好动动她的。 正月十五是可以回符驮村的,原来也有这样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