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说起来他的确是裸体,阳子心里一面想一面将衣服交给他。回想起曾经在大路上遇见的动物,有穿衣服的并不少。乐俊心不甘情不愿的,她光是想像就觉得好笑。
阳子目送垮着肩膀、拖着尾巴走进屏风的乐俊,自己也换上帮她准备好的衣物,那是成套的宽松柔软薄布长裤、薄薄的短罩衫和一样薄的袍子、织了精巧花样的长上衣。
布料多半是丝绢,光滑的触感让习惯了粗布衣裳的皮肤痒痒的。她绑好绣花腰带的时候,门打开出现了一位老人。
“更衣完毕了吗?”
“好了……不过还有我同伴。”
她正想说再等一下,这时屏风动了动。
“没关系,我可以了。”
回答的声音很低沉。阳子吓一跳。她看着自屏风后面出现的身影,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
“……你是……乐俊吗?”
“是啊!”
他点头一笑。
“对了,这模样你还是头一次看到吧!咱是如假包换的乐俊啊!”
阳子不知如何是好。她终于明白上次抱着乐俊的时候,乐俊为何要她庄重一点了。
“我忘了这里是超乎我理解范围的地方了。”
“没错。”
他笑道,看来是个年级约二十岁出头,长相端正的人类青年。以他的中等身高来看是有点瘦,不过仍是个身材正常的男人。所谓的“正丁”,就是指成年男子的意思。
“只是动物怎么会讲话呢?咱说过自己是半兽啊!”
“……话是没错啦。”
阳子脸上快喷出火来。他不知说过多少次半兽、正丁的,自己都没去注意。不但抱了他,投宿时还同住一室。记得很久以前,他好像还帮自己换过睡衣。
“阳子你虽然能干,可是很粗心哦。”
“我也这么想……你平常干嘛不维持人形啊?”
她有点埋怨的问,乐俊叹口气。
“一想到要穿戴整齐,咱就肩膀酸痛,不料今天真的得要打扮的人模人样……”
他嘟嘟囔囔的声音一副可怜兮兮,阳子轻声地笑了。
※※※
阳子他们被老人领着走过长长的走廊,终于来到一个大房间。落地窗敞开着,因此有一股海水的味道。延王从面海的露台上转过头来。他也换了一身衣服,不过和阳子他们穿的袍子没什么差别。阳子他们的衣服其实算不上有多好,因此延王的服装也算俭朴,可见他本性不爱摆架子。
延王边走进房间边苦笑道。
“换了衣服吗?我这些家臣就是喜欢讲排场,要是不乖乖照做,他们就会唠叨个没完,不好意思。”
阳子心想延王未免太好说话了吧!不过听他语气含笑,自己也只好微笑以对。
“乐俊,你可以把那玩意脱下来啊!”
听到这句话,乐俊这位年轻人露出硬梆梆的笑容。
“谢谢不用了。——台辅呢?”
“马上就来了。”
刚说完门就开了。门一打开,风吹进来,房间就充满海潮味。
“你回来啦?”
门的内侧都有个屏风,从屏风背面现身的是位金发的十二、三岁少年。
“情况如何?”
“他们应该还没有上到王宫……真难得,有客人啊?”
“不是我的客人,是你的客人。”
“我的?不认识。”
少年歪着头看向阳子二人。
“喂,你们是谁啊?”
“讲话别那么粗鲁。”
“我哪会讲什么客套话?”
“你会后悔的。”
“哦?你终于要讨老婆了吗?”
“别开玩笑。”
“……那,是你娘啰?”
“如果不是我老婆、不是我娘,你就不想有礼貌吗?”
叹着气说道,延王回头看愣在一边的阳子。
“很抱歉,他是个不懂礼貌的家伙。这位是延麒。六太,这位是景国女王。”
“啥?”
少年叫了一声接着倒退跑开,然后才抬头看阳子。阳子忍不住噗哧地笑了出来。这也许是她度过虚海以来头一次笑出声音。
“早说嘛!你真是恶劣。”
“是你懒得听吧?旁边这位是乐俊先生。”
轻轻笑了一下后,延王表情一凛。
“庆国的情况如何?”
少年闻言也正色道。
“纪州似乎已经沦陷了。”
乐俊将“纪州”二字写给她看。由于语言是自动被翻译好的,因此她还是必须依赖笔谈。口语方面翻译起来虽然没有问题,但把自读出来就有困难了。
“这样一来只剩北边的麦州。舒荣仍旧待在征州,她的军队又增加了,如此一来,王师难以抗衡。”
乐俊写下“王师”,指的是国君的部队。
“伪王军正在朝麦州前进。麦侯军队有三千,再怎么样也抵抗不了吧!这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他说着坐到桌子上,拿起放在上头的果子来啃。
“——你在哪里找到景王的啊?”
延王将事情大略说了。延麒一语不发地听着,表情凝重。
“笨蛋啊!竟然要麒麟攻击人。”
“暂且放过幕后黑手也无妨。重点是至少要救回景麒。”
延麒对此表示同意。
“最好快一点。要是他们察觉景王在此,难保不会遭到毒手。”
“等等……”
阳子插话道。
“我还是不懂。”
延王扬起一道眉。
“我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带来这里的。延王说我是景王,那就算是好了,说有某国的国君想要追杀我,就算也是好了,但我不想当什么景王啊!我不是为了让你承认我是景王才和你联络。我只是不想被妖魔追、不想被巧国士兵追,想要知道回倭国的办法,才来请求延王帮助的。”
延王和延麒面面相觑。沉默笼罩了好一阵子。最后开口的是延王。
“阳子,你坐。”
“不用了。”
“你坐下,我得请你听一个长长的故事了。”
Ⅷ
“该从哪里起头呢?”
延王说道,然后向别处眺望了半晌。
“有人,就有国家,就需要治理国家的人。对吧?”
“是。”
“在这里有君王,由一国之君来统治。然而执政的人是国君,他的施政却未必能满足百姓的期望。权力使人傲慢,国君往往是摧残百姓的人。国君不见得都是坏的,可是国君一旦握有权力就不再是百姓,渐渐就不懂百姓的心声。”
“听说延王是稀世的明君。”
延王苦笑。
“我不是要说这个,你别急。——如果君王迫害百姓,那百姓要如何得救呢?”
“其中一个方法就是叫‘民主主义’吧?”
说这句话的是延麒。
“由百姓选出合乎自己利益的国君,不合利益的就要他下台。”
“正是。”
延王继续说道。
“在这里,用的是更特殊的方法。要是国君迫害人民,只要叫不会迫害百姓的人来当国君就行了。这就要靠麒麟。”
“麒麟会代替百姓选出国君?”
“这么想也没有错。这里有所谓的天意。天帝从天上创造出大地与国家,定下世界的准则。麒麟依据天意选择君王。颁布了天命,才会有君王。”
“天命……”
“君王应该要保护国家,拯救人民带来安定,麒麟要选有能力做这些事的人,选中之后让他即位。也就是说,上天透过麒麟来让明君登上王位。有些人称呼我为明君,那都是假的。每一个国君都有成为明君的资质。”
阳子没有应声,一语不发。
“然而,不管是倭国、汉国都有许多人被称为明君,但是总的看起来国家却并不和平,这又是为什么呢?”
阳子微微斜着头道。
“因为即使是被称为明君的人,也可能因一念之差而走上歪路。就算不会走歪好了,不管什么明君迟早都会死,死后的继任者却不见得是明君。——我说的对吗?”
“正是。那么不让明君死掉,让他当神不就好了!如此一来,问题就解决了一半。即使他死了,不让他的子孙世袭王位,要麒麟去选就行了;再者就是监督他不要走上歪路,这样不就行了。——对吧?”
“话是没错啦……”
延王对着某个东西点一下头。
“如今,雁州国被托付到我手中,选我当国君的是延麒。一个人不管多么渴望、多么努力,没被麒麟选中就是不能当王。麒麟凭着直觉选择国君,就像男人选择女人,或是女人选择男人一样。我是个胎果,并不是生长在此地的人,但即便像你我这样不知君王为何物的人,被麒麟选中了就是君王。天命已下达,这是不可改变的。”
“我也是吗?难道不能回去吗?”
“想回去当然可以回去,但你依旧是庆东国的国君。你无法否定这一点。”
阳子低着头。
“麒麟会和自己所选的君王交换盟约,发誓绝不离开他身边,绝不违背他的命令。等到国君即位,就在国君身边担任宰相。”
“延麒也是宰相?”
阳子看着盘腿坐在桌子上的延麒,延王微笑道。
“你别看他这副德行。虽然看了延麒之后你可能会更糊涂,不过麒麟是种本性慈悲的生物,只能行正义与慈悲之事。”
延麒挤眉弄眼。他的主人苦笑说道。
“台辅的建议都是正义与慈悲的谏言,但是,光凭正义与慈悲却不足以治国。我有时会不顾延麒的阻止做出不慈悲的行为,但是为了国家的正义,我不能罢手。若光对延麒所说的言听计从,国家是会灭亡的。”
“……是这样吗?”
“举例来说,现在有个罪犯,一个为钱杀人的罪犯。这罪犯有个正在挨饿的妻子,于是延麒要我救救他。然而,纵容罪犯却是乱了国纪。虽然遗憾,我还是必须将犯人论罪。”
“……是。”
“假设我命令延麒去杀了犯人。虽然麒麟是做不出这种事的生物,但最后他还是会一边抱怨一边去杀了对方吧!因为麒麟对君王的话绝对地服从,绝对。麒麟不能忤逆君王的话,即使命令他去死他也一样,如果真的这样命令他就不会违抗。”
“那他只是选中你而已,你被选中之后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这就是困难的地方。正义与慈悲是上天的意志,老天爷希望我们用正义和慈悲来治理国家,于是经由麒麟来达成。可是单凭正义与慈悲又不足以治国,有些事明知不公正、不慈悲还是得做,然而超过限度就会失去天命。”
阳子默默看着延王。
“为了国家必须行不慈悲之事,但太过不慈悲则失去君王的资格。总而言之,君王不过是向上天借来王位罢了。当君王误入歧途,失去天命,麒麟就会生病,这种病叫做‘失道’。”
阳子注视着延王写在空中的文字。
“它是因君王迷失正道而使麒麟生的病。国君若能改正错误那就好,否则麒麟的病无法痊愈。问题是,人的本性不是说变就能变的,麒麟罹患失道病后因君王而痊愈的例子少之又少。”
“治不好的话会怎么样?”
“一直下去就会死。然后,麒麟死了君王也会死。”
“会死?”
“人的生命很短。君王之所以长生不老,是因为他入了仙藉。君王是神,因此不会死。让君王变成神的是麒麟,因此麒麟死了君王也会死。”
阳子点点头。
“要医治麒麟,除了洗心革面外还有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
“那就是放麒麟自由。最简单的做法,只要君王自己去死就行了。就算君王死了,麒麟也不见得会死。”
“这样麒麟就能得救吗?”
“可以。……景麒就是如此。”
说完延王轻叹一口气。
“庆国前任女王是予王。即使是国君,本质仍是人,不可能绝不走错路。予王爱上了景麒,她不让任何女人接近景麒,以他的妻子自居,很爱嫉妒。结果予王做得太过火,想把城里的女人都赶出去,甚至要把全国的女人都赶走。景麒想保护她们,却让予王变本加厉。当她打算杀了留在国内的女人时,景麒病了。”
“后来呢?”
“女王失道是因为爱上景麒,她当然不会愿意害死景麒,至少没有过分到那种程度。于是予王登上蓬山,自愿退位。天帝批准了,景麒便从她手中解脱。事情就是这样。”
“她后来呢……?”
“成为君王的那一刻就等于死去再重生为神,既然不是君王,也就无法继续活着了。”
庆国前任国君就因此而死。
“你已经被景麒选为国君,虽然要正式即位还得登上蓬山去取得天敕,不过交换过誓约和即位也没什么两样了。天命已经颁下,你就是景王,无论如何这一点都不会变的。……了解吗?”
阳子点头。
“君王有治国的义务。你要抛下国家回倭国去是你的自由,但失去君王的国家将会动乱,国家一旦动乱,上天则必定会放弃你。”
“所以,景麒就会得失道病,然后我就会死掉?”
“恐怕是的。况且,要说大道理的话还不仅如此。重点在于庆国的百姓。君王不光只是统治,他还要担起镇灾平妖的任务,否则将会有妖魔横行,风暴、干旱、水患成灾,瘟疫蔓延,人心惶惶。国土将会荒芜,人民饱尝痛苦。”
“国家会灭亡吗……?”
“没错。景麒之前一直没能找到予王,有段很长的空窗期。在那段期间,土地荒废民生凋敝。好不容易找到国君来即位,却仅仅在位六年,更不用提后面几年因失道而让国家失去和平,还引起那样的骚动。即使住得离雁国、巧国比较近的人可以抛家弃国逃出来,绝大多数的人们还是留在庆国。这段时期里,他们必定也被妖魔和天灾所煎熬吧!要拯救他们,方法只有一个。”
“就是正统的国君尽快登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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