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俩时常凑在一起喝酒,每每一喝酒他俩就喜欢谈世界,谈人生,谈爱情。
画家四十岁,画家说世界如画,世界入画,画画世界,世界很美。诗人说世界是神,世界是主宰,世界里有无数的诗,他在世界里找到了承载欢乐和痛苦的诗歌,可他还是没发现世界的最终神秘。我说你的眼睛就是世界,你的心就是世界,眼睛如何心是如何,那么世界就是如何。
他俩笑着说我的回答包含禅机。
画家说他现在他很幸福,有妻子儿女,他从事的是自己最喜欢的职业,谋生不成问题,想想以前的人生坎坷,而今终于苦尽甘来,人生如世界也如画,自己就是画笔,美在其中,美在创作中。诗人说他信奉真主,对待人生须得时刻保有崇敬的膜拜,一刻都不能有所懈怠,违背人生中的教义,全身心的投入,神就会予以赐福。我说人生没得日月星辰的光彩,没得日月星辰的永恒,自己是在创作,可画笔有时掌握在别人手上,神灵谁也不知道什么模样,无须它们来做什么赐福,看透了,不管你我承认不承认,我们都是风雨中一尘,人生不过就是一路无助无辜而且无聊的红尘。
他们的年纪都比我大,就笑着说我小小年纪就看破红尘,真有慧根。
画家说他妻子跟了他十六年,是个很寻常的女人,虽然一点都不懂他的画,不懂他的心,可他爱她,而且会尽一生的情感去爱她,他说他们的爱情很平淡,可平淡得浓郁而深沉,爱情就得如此。诗人说他的女人是一个大眼睛高鼻梁的维族女子,和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懂得他的诗歌,懂得他的一切,他们的爱情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爱情。他们问我的爱情,我说虽然我交往过很多女孩,她们都很好,可我扪心自问,其实我从来没得爱情,为啥?因为我似乎从来都是在爱自己,我把自己的很多很多种东西看得太重,我就找不到爱情。
他们又问我相信爱情么?
我喝光了碗中酒,流着泪说我愿意相信爱情,可我不相信爱情的答案。
他们不解,我便说了一点我的经历,我说我死过,我现在正在自我拯救。
画家说有时候,人死过了后才真正诞生。诗人则说上天创造了男人和女人,那么上天就决定了能拯救女人的只有好男人,能拯救男人只有好女人。甄假,你是个好男人,爱上你的和你爱上的一定是好女人。
我说我已经是那沙漠里死去了三百年的胡杨。说完这句话时我只觉我眼眶里满了泪。
表妹告诉了她们在美国的电话,当晚我打了一个电话过去,接电话的却是灵狐,她问我在哪里,我说在中国,她幽声说你连你在哪里都不肯对我说吗?我心里刺痛一下,却道我警告你,不要试图派人跟踪我!她说你电话也不打一个,你妈找不到你,担心你。我粗声吼道谁要你管!把电话给我妈!
妈妈接了电话,自然是絮絮叨叨一番,我对妈妈说我在新疆散心。妈妈又是说了灵狐一通好话,夸她孝顺懂事贤淑,如果我能和她成功的话那真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份。我肝火突然冒起来,要灵狐接电话,我冲着电话大吼“你别以为在我妈面前装出一份纯情善良模样就能讨好我妈,更别以为讨好了我妈我就会跟你在一起,狗日的,什么德行!”
啪地摔了电话,我发现我居然全身都在颤抖。我骑着车在路上来回疯狂地飙着,直到把汽油全部烧光,我走下公路,坐在地上,在寒风中过了一宿,直到天明。天亮后我将车子弄回县城,躺在床上睡了一觉后感觉手疲脚软,头痛欲裂,随后发起高烧,打了两天吊针,症状稍有缓解。
风声呜呜,飞雪如撕棉扯絮般,如已经死去的白蝴蝶般,狂乱地从云空飘落,在大地上叠积得越来越厚,看不见日月星辰,无限寥廓的寒冷。严酷的冬天终于降临。我索性就在和田住了下来。
我时常躺在厚厚的积雪上,看着远处绵绵起伏的皑皑雪峰,我时常独自踩着雪走到空无一人的山谷间,然后回头看自己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我更时常站在空旷原野上,如狼那般嘶嚎。我清楚得记得我在雪地上写下过很多次她的名字,我清楚地记得我也曾喃喃对自己说“我爱她,我真的爱她”,我更清楚地记得我每个昼夜都在幻想着将她搂在怀中。
可我就是这么矛盾,当一个月后我再次打电话给母亲,母亲说灵狐一直守在她身边伺候着,并说要我去美国跟灵狐在一起时,我竟然对母亲也发火了,我竟然要母亲放弃治疗回国。母亲哭了,灵狐接过电话说了起来。我以为她也会哭泣,谁想她竟然非常平静地告诉我说她不会再对我抱任何幻想,也不会再来纠缠我,既然我对她这么反感,那她只能选择离开,选择嫁给别人。
我尖声叫嚷道“你要嫁别人就嫁去,跟我说干什么!快把我妈送回来,我妈不要你管!”
她接着说道“我已经认你妈做干妈了,我不能不管我干妈,从此后你是我干哥哥,当然你也可以不认我这个干妹妹。”
我用更尖锐的声音嘶喊道“别再对我耍花招玩手段,老子不信这一套!”
这次是她挂断了电话,我在邮局电话亭里傻坐了好久。在这一刻我脑子里就反复地回忆起曾经看到过的一句话“所谓相爱,就是互相伤害。”
我没有再打电话去美国问候母亲,我迁怒于母亲了。不久后我想离开和田了,三九寒冬路上积雪太厚,摩托无法再给我代步,我就将摩托卖给了别人,辗转来到了拉萨,在腊月二十八日的时候我又离开西藏来到了云南,在昆明过了除夕,新年初二的时候我到了传说中的人间仙境香格里拉,可眼前的香格里拉却让我大失所望,它只不过是沾染了太多人类利益欲望的一些山水而已,远远不如我骑车路过的那些无名山河景色。
我坐上回昆明的公车,当玉龙山在视野里变成模糊的一个白色半点的时候,我自言自语地说:这一路,见了多少浮云青山、江河山溪,见了多少城市乡村,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净土乐地,世外桃源,不过茫茫苦海而已。唉,我见诸众生,没在苦海中。
隔壁座位的一位白发老者看看我,接口道:小伙子,你也对这香格里拉失望了吧,世本无尘,海亦不苦,只是世人受名利欲望束缚,自然陷入无边无际的痛苦之海。
这老者颇像是一个大学教授,他身边还坐着一个白发老太太,我点点头说嗯,有道理。
老者又道:小伙子,看你样子心事重重。
我淡声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挠之,老人家,我是个庸人,自然有点心事。
老者呵呵笑了起来。我没再和他答话,闭上眼睛假寐。
到达昆明后我找了间酒店住下,第二天清晨就去了滇池,看罢滇池景色我又来到西山寺,见那木偶菩萨,鼎炉香熏,红男绿女老老少少一干信徒跪满一地,争先恐后地向这住在殿堂里的满天神佛敬奉一张张美其名曰香火钱的人民币,我看见一个大款嚣张地对一个光头和尚说“带我去见你们方丈,帮我保佑保佑,我给四万香火钱!”,和尚马上恭敬地带他而去。
我情不自禁地笑道:求谁保佑?求方丈还是佛?
身后一声音响起:求方丈,方丈再求佛。
我回头一看,是那老者,那白发老太太也站在他身边。
我向他们礼貌地点点头,说:方丈是什么?佛又是什么?
老者说:方丈是人,虽曰出家离世,却也是世人;佛也是人,乃世人所造之人。所以方丈要香火钱,佛也要香火钱。
我笑了:那么说那家伙其实也是求人,可方丈和佛这两种人能帮他什么?
老者说:世人无知,不过说穿了,都是在用钱求心安,自以为心安了就理得。这个人名叫贺金富,贩卖假药起家,现在与缅甸贩毒集团有勾结,与两桩人命案有关,我给他满打满算,他还可以风光三个月。三个月后他不是死就是在监牢里呆上一世。
我疑惑地道:您怎么知道他的底细?您认识他?您又是如何敢断定他的命运?
他笑笑说:我给他算了命。
我笑道:您可真逗,看您说话好像您不相信神佛,可您却又给别人算命。
老者和老太太相视一笑,他道:此算命非彼算命。
我说:哦?您说来听听。
这老太太说话了:小伙子,说说你吧,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是就是,否就否。
我说:好吧,您问。
老太太挽住老者的手臂,说:我今年七十,他今年七十三,四十八年前我们就认识并相爱了,他那时是个穷小子,而我家境很好,我们都很骄傲,因为一些误会分了手,随后各自成家,度过了非常痛苦的三十年,当我们再次走到了一次,已经是人生暮日,留给我们一同相依而行的日子所剩无几,我们非常珍惜这错过了三十年才姗姗到来的黄昏晚恋。小伙子,看得出来,你现在正被爱情所困扰所痛苦,如果给你作个选择的话,你是愿意走我们的老路还是和你所爱之人把矛盾误会化解,重新在一起相爱?
我的目光冰冷起来,我盯视他们良久,方冷冷地道:恭喜二老修成正果了,我不知胡灵花了多少钱来请二位,不过你们不必再演戏,可以离开了,也请转告你们老板,我不会再做任何选择题目。
我转身就走,老者却哈哈大笑起来,道:杯弓蛇影,惊弓之鸟,小伙子,你非常聪明,可是聪明得过头了。
我站住脚步,回头冷笑道:我们都是陌生人,如果你们不是她安排来的,怎会莫名其妙对我说这些话?还敢否认?
老者脸一沉,沉声道:甄假,你这个臭小子给我站住,一身臭脾气,笨得要命!真不知灵儿喜欢你哪点!要不是不愿意见到你们走我们的老路,我才懒得万里迢迢找你!
老者眼神如炬,有种无形的威严,我跟着他走几步,来到一棵大树下,老者说:灵儿十年前就做了我们干孙女,我们前不久才知道她跟你的事,我们对她先前捉弄你的行为也很恼火,说起来这也与我们有关,嗯,跟你说吧,六十年前数名世界知名人物成立了一个《审判之门》组织,宗旨就是审判并惩罚那些有严重侵害他人生命利益、破坏社会秩序的非正义行为,并利用手段逃避法律制裁的有一定权势地位的人,这组织并不是要暗杀或者处死要惩罚的对象,而是通过做局设计,配合对象所在国家司法机关来获得他的犯罪证据,予以惩罚。这六十年来组织惩罚了很多败类,将他们送进了监狱。
这组织的成员都是有很高社会地位的各界人士,我们夫妻十五年前加入了这组织,在一次行动中也认识了灵儿父母,喜欢上了灵儿就把她收做干孙女,灵儿她也知道这《审判之门》组织,我想她或许是对你以前的行为很恼火,一时性情起来就对你做了那些事情,我们责骂了她,随后我们也派人调查这一切始末,我们得承认,你那朋友陆子亨的死的确和她有关系,可并不是她所直接作为,而是另外两个参与赌局的人为了寻求更大刺激,诱惑陆子亨参与做六合彩庄家,设计让他欠下巨额赌债,当他写完那些遗言后就再派催眠专家对他催眠,可以说陆子亨是因受到一定催眠影响才自杀的。灵儿知道这件事,却没有阻止,这时候的她已经对你动心了,自私地认为你不能和一个真正的艾滋病在一起,她在这件事中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你父亲的赌局也与她有关,这个时候我们也刚好知道这些事情,她没有参与,可因为我们审判之门组织正在收集灵儿那几个亲戚和其中一两个赌徒的犯罪证据,我们也并没有阻止这事。后来你接受了那些人开出的条件,后来灵儿在北京别墅里安排的那些东西一来是想整蛊你,二来也是想让你真正悔过,很高兴你的表现并没让我们失望。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在拉斯维加斯被人伤害的事情纯属意外,为此灵儿痛不欲生,多次表示如果你死了那她也会跟着你去,她找了世界顶尖的医疗专家治疗你,手术后你是真的失忆了,可脑部手术结束后她就知道你恢复了很多记忆,她并没点破你,而是如以往那样的爱你,全身心爱你。你别去听信其他人的鬼话,灵儿这女孩一直都很讨厌那些追求她的男人,喜欢和女孩子在一起,在她公司里也是女性居多,可她并不是同性恋,她很纯洁,只不过她的思想比一般人复杂太多。
今天来找你,是不想看到你和她这样相互折磨下去,把误会化解,重新相爱,别以为少年意气就生生离别,她对你很真,她为了让你有平等的感觉,还将那笔本来转赠给你的财产全部捐献给世界慈善机构,我们审判之门谅解了她曾经的过错,我将你和她两人向组织推荐吸收你们做为成员,组织也同意了,可她却说她从此的命运都由你来安排,你去哪她就跟你去哪,你要她做什么那她就做什么。
……
这老者和老太太对我说了很多,我知道他们所说的都是真的,我记起来曾在一份世界性杂志上见过这老者的照片,我也隐约听说过现在有好几个充当正义审判者的最为隐秘的组织,可我越来越不想听下去,一个局到另一个局,这个局到那个局,局中局,局的背后还有局,老子他妈的烦了!
我抽着烟,抽到最后快要烫到手指的时候将它丢在地上,用脚碾灭,指着前面的寺庙,指着寺庙里的神佛,指着寺庙前膜拜的信民,再指着遥远的天际,然后道:老人家,你们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永远都看不明白人世间的真真假假,善善恶恶,我也甄别不出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可我知道谁也不配做审判者,谁也不没资格来安排或者干涉他人的命运,别人或许把木偶菩萨把那些有能力影响他命运的人当作至高无上的神灵,会对自己的命运来听天由命,你们今天的言行无异于又在想操纵我,可我不会再任人来摆布。你们所说的一切我没得半点兴趣,我只想活在我自己的天地里,我啥都不会再去想,守住我的本性本心,明心见性,自己过自己的,但凭一点自己心里的良知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