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年年绽开,我却只爱今年的樱花。因为这样的爱意,所以想要将它永远留住。秀人,这样的想法会不会太过任性?”
“不会。如果是您的话。您有权这样想。”
少年从宽大的袖中伸出双手,捧起酒瓶,为男子斟上清酒。
一瓣樱花花瓣无声地飘落到酒杯里。
“我的原名便叫做秀人。”
海德说道,他又恢复了原先面无表情的样子。
“很奇怪,你给我取的名字也叫秀人,仿佛我们很早就认识一样。”
“在我即将举行成年礼的前一天,我和主人赏樱归来,并没有向往常那样回到府邸。牛车拉着我们出了罗城门,来到一个陌生的宅邸。”
围墙虽然已经斑驳,墙头却装饰着唐破风式的屋瓦,是一座虽破败却不失典雅的宅子。早就有人打开了大门,牛车没有停在门口,而是直接进入了庭院。
因为牛车上也带有主人的族徽,少年猜想主人并不想被人知道自己来过这里,所以才命人将牛车赶进了庭院。
被称为主人的男子带着少年进入了里屋,黄昏的余晖还照耀在屋外的庭院里,屋子里面却已经是夜晚的昏暗。有人送来一盏散发着檀香的油灯,隔着帘子,少年看到坐在屋子深处坐着一位身着奇异服装的男人。
“你就是那个能够实现我的愿望的人。”
主人在垂帘前盘腿坐下,少年跪坐在主人的身边。
“我就是。”那个男人虽然说的是日语,但是用语和发音都很奇特。“你身边的少年,就是你希望我施注魔法的对象么?让我看看他。”
少年望向他的主人,主人点了点头,于是少年移动膝盖,凑近垂帘。
“的确非常美丽……年龄也正合适……”帘子后面的男人细细查看着少年,甚至从垂帘下面伸出手里,将少年的手拉过来仔细端详,“皮肤也保护得很好……”
“把他留在这里,明晚这个时候再来接他。”
主人欠了欠身,起身离去,帘子后面的男人又补充道:
“如果法术失败的话,明晚你就来带走他的尸体。”
主人的脚步略略停顿了一下,又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少年仿佛看到主人微微点了点头。
“在我成年礼的前一天晚上,那个男人按照主人的愿望,将我变成了吸血鬼。”
“他告诉我,在周游世界的旅途中,他制造了许多吸血鬼,很多都是我这样年龄的少女或者少年,但是他没有成功地制造过东方血统的吸血鬼,我是第一个,也许也是最后一个。”
“开始的时候,他几乎以为他失败了,因为我快要死去了。他用各种稀奇古怪的器械抽出我的血,然后重新注入另一种血液。这个过程相当痛苦,我躺在塌塌米上,看着血沿着管子流出身体,很久很久。然后我不再看了,我闭上眼睛,耳边仍传来血液涓涓流淌的声响,渐渐变成了泉水一般细密的叮咚声,滴水声越来越慢,间隔越来越久……到后来,一滴水声与另一滴水声之间,仿佛间隔了数年那么久……”
“我从来没有那么接近过死亡。你知道,对少年来说,死亡是不可思议的,遥不可及的事情。但是当死亡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却感到无与伦比的平静,仿佛死亡只是一趟时间之旅,它将一秒钟与下一秒钟之间的停顿无限延长,直到整个人都陷入时间的漩涡,深深沉落无限的停顿之中。”
“但是重生的过程却痛苦无比。不属于我的血液在我的血管里奔走流淌,像岩浆一般炙热,令我痛不欲生。我在塌塌米上挣扎翻滚,感到整个人都要被烧毁了被撕裂了,鲜血从我的口中喷出来,就像岩浆寻找到火山口那样喷出来,我痛苦地喘着气,每吸一口气都有一股血腥味穿上来,胸口仿佛被撕裂了一般剧痛,我瞪大双眼看着天花板,那里仿佛也被喷出的鲜血染红了。到处都是血,地狱也不过如此。”
“那个男人静静地注视着我,他用一只手按住我的手腕,不让输血管从我的手上脱落。我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个小时。因为当一切都恢复平静之时,天还没有亮。”
“对我来说,天再也不会亮了。”
“第二天晚上,主人来接我回去。那个男人告诉他,他已经完成了他的心愿,将我永远地定格在了这个美丽的瞬间。”
“他不会再长大,亦不会变老。今年最后一朵樱花飘落的姿态将永远保留在他的瞳中,他的双唇也将永远和樱花的花瓣一样柔软。”
“只是,他不能再见到阳光。”
“这是只属于夜晚的魔法,一旦被阳光照射到,一切将归于灰烬。”
他也没有忘记告诉主人,我必须吸食人血来维持这样奇异的生命。
主人欣喜若狂地将我从那个男人那里带走。直到我主人死后的第七年我再次见到这个男人,我才知道,他就是弗拉德大公。
被称为“吸血鬼之父”的弗拉德大公。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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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人类认为时间是有顺序的、连续不断地流逝的观念相反,吸血鬼既在时间之中又在时间之外。这种矛盾的时间观与列维-斯特劳斯在《图腾制度》中所描述的印第安苏人的原始思维中的时间观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运动着的万事万物,时不时在这里和那里停顿下来。飞行的鸟儿在某处停下筑巢,飞翔途中又在另一处歇息。前进时的人可随意停下。因此,神亦停下了……”
李兰特?金《世界的秩序》
剑桥大学出版社 1978年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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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泽点燃了一支香烟,在随着火车的前进而微微左右摇摆的车厢中,青烟不为所动地直直地指向彩绘的天花板,然后袅娜地散开,在空气中形成苦涩的烟味。小吸血鬼的目光为青烟所吸引,他看得那么出神,仿佛连灵魂也随着那缕青烟飘到了天花板上。
樱泽耐心地等着小吸血鬼继续他的故事。
他提到寂静无人的庭院,白色和紫色的藤花在月光下形成美妙的剪影,女侍踮起穿着白色罗袜的脚尖,悄无声息地行走在木质的走廊上。血盛在白瓷的碗里,用一只檀香木的托盘从拉门外递进来。
“新鲜的血液,还带着人的体温,就像刚刚烫好的酒一样,散发着甜腥的香味。在月光下,血的颜色看上去,也与西洋酒的颜色无异。”
那个男子如此说道。他坐在变成吸血鬼的少年对面,手里把玩着盛有西洋酒的玻璃瓶子。在萤火虫飞舞着的夏夜,他喜欢拥抱少年冰冷的身体,到了略有凉意的秋季,他则等少年饮下鲜血,身体变得温热之后才拥抱他。
他时时用欣赏杰作的目光看着少年,伸出手去抚摸少年披在肩头的长发,感叹能够在成年礼之前保住这头长发真是太好了,“被剃去前发的美少年,就像没了耳朵的猫一样,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感到可爱呀。”男子有时一时兴起,命令女侍将鲜血盛在扁平的圆碟子里面端来。他将碟子放在地板,像招呼猫咪一样发出“咪咪”的声音,要求少年用四肢趴在地上,像小猫喝牛奶那样,伸出舌头舔食碟子里面的鲜血。当少年享用他的晚餐的时候,男子则从后面将手伸进白色的狩衣,享用少年的身体。
春天再度来临的夜晚,男子将少年带到同一棵樱树下。
与往年不同的是,男子腰间佩带着与赏花并不相干的长刀。
盛满了月光的樱花泛着柔和的白光,不负重荷地垂下头来。少年依然穿着白色的狩衣,他抬起头,承受着月光的照耀。在他的身旁,花瓣寂静无声地飘落。
那样的情景,美得叫人毛骨悚然。
“今年的樱花,花期比往年延长了十五天。”
“这不是吉兆么?”
“是凶兆啊。任何违背自然规律的现象,都不会是吉兆。”
“只有老人才会明白,在夜空中永远绽放的樱花是多么美丽,又是多么恐怖的景象啊。”
男子这样说道,深深地叹了口气。月光也同样照耀在他的身上,他的每一道皱纹里面都盛满了月光,连他的背也不负重荷地弯了下去,但他的手,还是紧紧地握住了长刀。
少年这才发现,当年的男子,他的主人,已经是一个老人了。
男子突然拔出刀来,从中间将樱树一劈为二。整个夜空都弥漫着粉红色的花瓣。巨大的树冠缓缓倒了下去,就倒在少年的身边。
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男子的手中依然握着刀。
他用刀抬起少年的下巴。少年被迫仰起头,在长发下露出洁白的脖子,和不甚明显的喉结。
刀锋沿着脖子缓缓下滑,在锁骨的位置稍稍停留了一会儿,男子用刀挑开少年的长发,最后抵住了心脏的位置。
刀锋一点一点地没入身体。少年的脸上禁不住露出痛苦的神色,但他依然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望向他的主人。
那目光中并没有质问的意味。
也许只是少年自己的错觉,男子的脸上也流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当他感到眼前的景色渐渐变得模糊起来的时候,男子突然收起了刀。
“果然还是不行呀……”男子说道,“我无法像结束那棵樱树的生命那样结束你的生命……”他拥住少年摇摇欲坠的身体,将他扶上了牛车。
“秀人,我时日无多。”
“但是无论我走到哪里,你都必须跟随我而来。”
“你明白吗,秀人,无论哪里。”
“是。”
少年用微弱的声音答道。
那天之后,少年没有再见过他的主人。直到有一天,女侍们换上玄服,在庭院里面挂起黑色的灯笼。她们为少年换上白色的丧服,低声说道:“主人叫你去呢。”一位年老的女侍帮他系上丧服的带子的时候,禁不住将眼泪滴在了他的衣襟上。
“我知道。”
少年安静地回答道。他躺进为他准备的棺材,闭上眼睛。
海德睁开眼睛,樱泽正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
“你就这样乖乖躺进棺材,让人把你埋到地下,直到七年之后,弗拉德大公再次回到日本,将你挖出来?”
“嗯。”
“然后呢?”
“然后我就来到了利卡斯特市场,就像你知道的那样。”
樱泽正视着海德的眼睛,海德也毫不退让地瞪视着他。最后樱泽自己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很不错的故事。”他边笑边鼓掌,“实在是很不错的故事,除了时间上面有些漏洞,不过那是技术性问题,不影响情节的可读性,我给你打98分。”
小吸血鬼露出被冒犯的表情,“你以为这是我编出来的故事?”
樱泽又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完全不顾小吸血鬼已经在恼羞成怒地瞪着他,这才问道:“这位海德小朋友,你今年几岁?”
海德翻了翻白眼,挑衅似地反问,“你认为几岁?”
樱泽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小野猫”这个名词。这个小吸血鬼现在就像一只被惹毛了的小猫,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拱着背,随时都准备扑上来给你一爪子。
“看上去像十六、七岁的样子,实际年龄大概要更长一些,大概有二十岁了吧。”
他闲闲地说道,看到海德脸上忍不住露出吃惊的表情。真是小孩子,还没有做得滴水不漏,虽然表面装得老成持重的样子,但是轻轻一试就露陷了。
樱泽这样想着,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但在海德看来,却是百分之一百的嘲笑的表情。
“到底从哪里看出来不对劲呢?”小吸血鬼叽叽咕咕地说道。既然被识破了,也就不再装腔作势,他从樱泽嘴里拿过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这次轮到樱泽翻了翻白眼,之前看到小家伙对着青烟若有所思的样子,还觉得真是性感的生物呀,没想到只是烟瘾犯了而已。
“眼睛啊,眼睛。”樱泽用食指戳了戳小吸血鬼的额头,“一个人的阅历全都写在他的眼睛里。”
“无论海德怎么装腔作势,那双眼睛怎么看都是毛头小伙子的眼睛,而不是老头子的眼睛啊。”
“还有海德那种随便的坐姿,让你正坐三分钟就会受不了吧,怎么可能是那种风雅时代的产物呢。”
原本将一条腿搁在沙发上、原形毕露的小吸血鬼听到这句话,立刻不好意思地把腿放了下来,然后狠狠地瞪了樱泽一眼。
“既然知道我在编故事,干嘛让我说下去。”
“旅途无聊,有人讲故事总是好的。”
小吸血鬼握住了小拳头,气得满脸通红。
这个时候樱泽突然捂住了他的嘴巴,抬头望向车厢的顶部,“嘘……”
小吸血鬼顺着他的目光望上去,包厢的天花板随着火车的前进轻微地晃动着,没有任何异样,但是随即,他也听到了。
“车厢顶上有人。”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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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历史上最著名的吸血鬼德古拉伯爵,即弗拉德大公,本名弗拉德?德古拉(Vlad Dracula)王子,意为恶魔之子。作为15世纪时拉瓦几亚公国的督军,弗拉德大公曾经击退来自奥斯曼帝国的入侵者,成为民族英雄,但许多编年史都将他描述为暴君,“即使是历史上最嗜血的古罗马暴君:尼禄,戴克里先也没有如此残酷和难以计数的刑罚” 。根据历史记载,弗拉德大公在他的布朗城堡(也就是俗称的吸血鬼城堡)之中,将成千上万的战俘钉在尖木桩上,用他们的血来喂养他所制造的吸血鬼们。就这个意义上来说,弗拉德大公也被称为吸血鬼之父。
拉尔夫?拉曼 《吸血鬼的历史》
施普林格出版社 1994年 德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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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列车发出低沉而有节奏的轰鸣声,以每小时250公里的时速前进着。车顶上的男人不得不像四脚蛇那样匍匐前进,以避免被劲风吹落。他带着黑色的绒线帽,肥大的工装裤在风中像船的风帆一样“啪啪”地鼓动着。他从工装裤的裤兜里掏出工具——扳手还有螺丝刀,开始对付车顶上的气窗,即车厢内绿色的发光装置所标示的紧急出口。他不担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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