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紧接着他唇角的笑容迅速敛去,变成某种极强烈的自嘲,我操你妈这种话说着解气,但着实没有什么意义,他记得自己好像也对麦德林暴过这句粗口,对卡顿也暴过这句粗口,这就等于他一直试图操自己的奶奶以及姑奶奶以及所有女性长辈?
好吧,这依旧是荒诞不堪而且剖析不清楚的过往啊。
……
……
因为这种莫名晦暗的情绪,许乐从这种怪异的精神状态中醒了过来,那身黑金槿花皇袍里逼出来的寒冷威严之声,才第一次有效地进入了他的耳膜。
“你是一个愚蠢的人,甚至连男人都称不上,比你的姐姐更是不知道差了多远。”怀夫差望着他,沉声说道:“作为男人,应该明白自己的责任之所在,而不是因为那些虚无缥缈的道德快感,而四处逃避。”
怀夫差负手于身后,悠然望桃山,冷冷嘲讽说道:“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真正的公平,如果你还执着于此,那你真是连柴门幼儿园里的孩子都不如。”
“我白槿怀氏当年趁势而起,取了左天星域之霸权,至今日已逾数百春秋,皆是因为造物主在芸芸众生之中,选择了我们这系最优秀的血脉。而且为了这片灿烂的星域,皇族已经付出了太多,尤其是这七十年来,为了这场残酷的宇宙战争,为了守护这片安宁的星域,不知道有多少年轻人战死星辰之间。”
怀夫差缓缓转身,冷冷盯着许乐的眼睛:“还有更多的皇族子弟像你一样,孤单地飘泊到宇宙的那一头,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人,不是死在空间通道里,就是死在百慕大的阴冷小屋中,难得幸运存活下来的那些人,最后也难免死在联邦宪章局的清洗之中。”
“我有三十七个儿子,现在唯一活下来的就只有你一个,你有义务代替你那死去的三十六个兄弟好好地活下去,并且勇敢地承担起你所应该承担的责任,这是上天赋予你的血脉荣光,不容拒绝。”
“我去过白槿,我去过怀氏祖祠。”
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许乐抬起头来,平静地回视着这位君王深不可测的双眼,说道:“在我看来,并不是造物主选择了怀氏作为皇族,只不过是花家先祖,那位从祖星跨越星河而来的女人,选择了怀氏那位祖先,如果刻薄一点说,所谓皇族的荣光,不过是吃了几百年软饭。”
怀夫差的眉梢缓缓挑起,怒容未现,可见沧桑色的眉梢已然如剑。没有等到他动怒,许乐继续说道:“至于皇族为这场战争死了多少人,和皇族享有数百亿奴隶贱民的特权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不用辩论皇族究竟是在为左天星域民众而战,还是在为自己的统治而战,我至少很清楚一点……”
“在你的默许甚至是暗中驱使之下,卡顿的屠刀挥遍数个星系,死去的几千万民众里,不知道有多少满门皆丧,和那些血泊中的脑袋比较起来,皇族的牺牲实在没有太多值得夸耀的理由。”
当年的许乐在怀夫差的眼中,是那个该死狗贼纳斯里的私生子,是联邦刻意宣传出来的狗屎战斗英雄,是一个不起眼的随时可以去死的小人物,所以他用棘条泄愤,却懒得用正眼去看一下。
斗转星移,时势变迁,怀夫差骤然发现这个年轻人,居然是自己留在宇宙里唯一的血脉,感受自然极不一般,却不料今日在宫墙之外,却听着一番刺耳的教训。
皇帝陛下的眼睛缓缓眯起,冷漠地打量着许乐,越发感觉自己从来都不喜欢这个小子,是非常有道理的事情。
第二百七十三章 天堂小院(上)
怀夫差拂了拂衣袖。
帝王的袖子可以挥散星辰,但在柳堤野墓前却带不走一丝云彩,许乐像块石头般,似乎对他的愤怒无知无觉,不察其怨其憎,袖里正在酝酿的风暴,只是安静地看着他,那双浓的出奇的墨眉都不颤一丝。
南向来的风吹拂柳条十数次后,怀夫差终于将胸臆间的暴怒情绪强行压抑下去,双眼微眯,像红色荒砾野原上盯着只顾玩耍的小肉团的雄狮,用冷淡的口吻继续自己带着刻薄味儿的评述。
“像左天星域这般辽阔的世界,怎样才能平稳地持续发展下去?帝国从贵族到子民,没有人愿意像联邦那些吃塑料的废物般,在自己的脑后系条狗链,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怀夫差盯着许乐的眼睛,笼在袖中紧握的双手缓缓松开,已经明显可以看出老态的眉眼间带着一丝不屑掩饰的疲惫。他缓缓举起右臂,指着黑青色宫墙后方,那栋高耸入云,比太空基地塔更高更壮观的摘星楼,淡漠地说道:“靠天京星城或是这座宫殿来统治左天星域,是不可能的事情,必须利用强势的手段,才能维持帝国的完整,你虽然一直在军队里呆着,愚笨不堪,但这几年既然你看了这么多帝国史书,应该拥有这种常识。”
“信息传递时间和有效统治之间的关系。”许乐点点头,回答道:“我大概能明白你说的意思是什么,但这些年看帝国史籍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如果非要使用如此血腥的手段来维持森严的阶层分垒,如此才能保证帝国的完整,”他的眉梢微微一皱,抬头直视皇帝审视的目光,疑惑问道:“那我们为什么要维持帝国的完整?如果没有宪章光辉的宇宙大时代,已经不适应庞大帝国的存在,为什么皇族不能顺势而为?”
怀夫差眼瞳微缩,指着他的脸,气愤微颤怒斥道:“糊涂!愚蠢!对于你身体里的血脉和这片星域的历史,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应有的尊重?就算你没有丝毫尊重,胆敢有这种大逆不道,万死莫赎的罪恶想法,难道你就不明白,一旦帝国崩溃,各星系独立后的宇宙,会有多少利益之争,会燃起多少熊熊战火?”
自当年冒险穿越空间通道,前往百慕大策反麦德林以来,作为帝国皇帝的怀夫差极少对某人说这么多话。
他是左天星域高高在上的君王,是宇宙里最神秘的权力者,他隐于深宫之中,高楼之上,随意一个命令便能让数万人头落地,在向日葵屏风后看到令他感到耻辱的女孩容颜,枯守西林数十年的帝国远征军,便要为洗去君王的耻辱而全军覆灭。
今日宫墙外柳荫下,怀夫差压抑情绪和许乐说了这么长时间,甚至把话说得如此明显,近似于善良耐性的教师,不得不说他对这个流浪在联邦多年,唯一还活着的儿子寄予了非常大的希望。
然而许乐的回答依然是那般的具有个人特色,他看着怀夫差,简单直接地说道:“关于这些方面,我真的懂得不是太多。”
“作为帝国的继承者,你必须懂得这些,不然你将会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怀夫差冷漠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说道:“以你的智商,不可能真的不了解这些,还是说你根本不愿意了解这些,因为这样才能让你把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价值判断简单化,从而让你的虚荣感满足起来更容易些?”
“你应该清楚,宇宙里的事情永远都是这么复杂,不是端着几把枪杀几个人就能解决的基础习题。”
“无论是德林亲王的死,还是你要替钟瘦虎复仇,其实都只是充满孩子气的无用工作,做任何事都要看效果,看能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可你究竟清不清楚你的目的是什么?你活着的目的是什么?”
听到这番话,许乐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不是因为帝国继承者这个称谓,而是他发现能够成为左天星域之主的男人,果然非常不简单,这些很浅显的论述却极为深刻地凿进他的内心深处,凿尖所向,精确而致命,让他不知该如何反驳。
……
……
“他就这么放你走了?”
“不然咧?”
“他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放你走吧?”
“不然咧?既然他不想杀我,除了放我走还能怎么办?说起来,虽然我不想承认自己是这位皇帝陛下唯一活着的儿子,但是这个身份好像确实很有用处。”
走过柳堤,绕过几丛花树,便到了天京星著名的小明湖公园,这处公园对全体国民开放,所以比皇宫处要显得热闹很多,钟烟花牵着许乐的手,在拥挤的人群里奋力前行。
结束那场谈不上愉快不愉快的谈话后,许乐的情绪有些怪异,一味地沉默迈着步子,身边少女已经长大,却还是跟不上他的速度,时不时要错错脚步,才能保证那种和谐的节奏。
“如果我是皇帝,完全可以把你软禁在深宫里,然后出动无数贵族美女,牺牲的帝国军官孤儿,白发苍苍的历史学家,来给你洗脑……这么搞几十年,也许你就真的从了也说不定。”
钟烟花仰起脸,看着许乐清晰的下颌线条,笑嘻嘻说道。
“几十年,那家伙说不定早就死了。”
许乐头也不回,走的嘎嘣嘎嘣的脆。钟烟花睁大了眼睛,咬了咬弹嫩的下嘴唇儿,吃惊地说道:“那可是你亲爹。”
“我还是你亲哥,可你还想着把我送进深宫无人知。”
“其实当帝国皇帝有什么不好?这可比联邦总统带劲多了,宇宙里最有权力的男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到时候带兵攻进S1,把帕布尔和李在道脱光了绑一起游街去。”
少女兴致勃勃地设想着可能发生的画面。许乐忽然停下脚步,站在如鱼儿般游来游去的嘈杂人群中,自嘲地笑了笑,然后说了句什么。恰在此时,公园东面的转盘游乐车开始运转,机械巨大的启动声将他的声音盖了下去。
“你说什么?”钟烟花大声问道。
许乐回过头来,看着少女清稚的容颜,大声说道:“傻逼才当皇帝。”
又是恰在此时,恰这个字就是适用在此时,转盘游乐车启动完毕,巨大的电机嗡鸣声戛然而止,小明湖公园游乐场极短暂的一瞬安静,于是这句傻逼才当皇帝的话,就如同被放大了很多倍,袅袅地在帝国民众头顶回荡啊回荡,迟迟没有落地没有散去,无数双复杂的目光注视着这对青年男女,有震惊有好奇有疑惑有不可置信更有愤怒犹如家中老人死去般深沉仇恨。
在被民众捉住并以大逆不道的罪名交给治安署或直接撕成碎片之前,许乐握紧钟烟花微凉的手,像道风般冲破人群,消失在远处的街区。
……
……
狭窄的街道上全部是污水和臭泥,黄菜叶子在泥里倔强地挺直腰身,想要表达自己没有被拾荒者拣走的愤怒或失落,旋即便被各式各样的脚丫踩了进去,满嘴臭泥,难以抒发内心的幽怨。
街畔的民居破烂不堪,看上去如同文物般快要接近腐朽境界的木门,依然在体贴地遮蔽住人的隐私,只是门板下方早已被污水和鼠牙蚀落大半,纵容着那些瘦猫懒狗快活地自由进出。
前面那棵大槐树下的菜场释放着各式各样的生活气息,生活本就是复杂的,人类各阶层的生活也不一样,拥有全自动冲洗电子马桶的贵族大概连自己的屎味都没闻过,这间菜场的味道却充分显示着底层贫民复杂生活的复杂味道,臭酱乳和公厕门口流淌的尿水味混在一起,实在谈不上是好滋味。
钟烟花蹙着眉尖,拿袖子捂着鼻子,疑惑地看着贫民区的风光,不知道许乐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里,虽说在这几年里,她随着许乐去过很多地方,在那种严厉教育的原则下,接触过很多社会底层的生活,可还是难以想象,在帝国天京星都城,距离皇宫不到十公里的地方,居然有如此贫穷落后的街区。
重新戴上帽子的许乐没有解释,只是牵着她的手走着,在路畔五金店买了一包粗制滥造的零件,行过某处白色院落,折向僻静的小巷。
“看着时间,应该已经收摊了吧?”
望着小巷里那间熟悉的破落小院,许乐喃喃自语道,提着袋子的右手下意识里紧了紧。钟烟花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为兄长此时所表现出来的紧张情绪感到吃惊,纵使是先前和帝国皇帝见面,他也没有此刻如此紧张,小巷尽头那间小院难道比幽冥还要可怕?
突突突突的声音响起,伴随着粗豪的咒骂声,一个身材健硕或者说臃肿的妇人,骑着一辆小小的三轮电动车,来到了小院门口,扭动着水桶般的粗腰,取出一串钥匙,骂骂咧咧地走上台阶。
许乐看着那个身影,胸腹间骤然一片温情激荡,快步走了上去,向那片曾经的小院。
第二百七十四章 天堂小院(下)
贫民区这间小院最与众不同的地方,不是难得的安静,而是罕见的干净,同样简朴的院门上斑驳一片,却没有这片街区常见的泥点和脚印,许乐快速伸出一只手掌,挡在正准备关闭的院门上,望着院里那位正在用毛巾擦拭汗水的大妈,心情激荡喊了声:“大妈,我回来了。”
苏珊大妈听到身后响起的声音,有些疑惑,心想真的是年纪大了,不然怎么会听到小时候才有机会听到的皇族发音,她自嘲地笑了笑,将手里已经泛黄的毛巾扔到机井边的木盆中,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身体便僵硬在原地,宽大的手掌扶在粗壮的腰身上,忘了拿掉。
不知道是多长时间的沉默,苏珊大妈终于认出那方帽檐阴影下的那张脸,她震惊地发出一声尖叫,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巴,然后张开了双臂,快步走到许乐身前,一把把他搂了过来用力地抱住。
大妈用力地捶打着他的后背,仿佛是在责怪他当年的忽然失踪,又仿佛是想就此把他打成最初那个重伤号,再塞回阁楼里养着,免得他再次忽然失踪,而无论她敲打的力气有多大,许乐只是紧紧地抱着她,搁在肉乎乎肩头上的脸,露着愉悦幸福的笑容。
小院门口,钟烟花的嘴巴张的大大的,吃惊地看着眼前这幕画面,隐约间猜到这个胖胖的妇人是谁,却还是无法适应自己这位看似无所不能的兄长,会像一个孩子般依偎着这样一个普通的妇人。
拥抱以及粗鲁的捶打都不足以表现苏珊大妈对突然重逢的惊喜,她捧着许乐的脸,认真地看着他,想要看出这些年来他受过哪些伤,吃过哪些苦,厚实的双唇不停翕动,用含浑不清的家乡土话表达着自己的关心,然后狠狠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许乐也狠狠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