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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1首都特区,那条死路的尽头,青树掩映下的灰色宪章局大楼内部,正发生着一场有关此事的深入谈话。
“一天到晚只知道抱着死规章不放,在部队的面前还要扮演审判者和引导者,如果我不是前线的官兵,只怕早就端起卡宴,把这些家伙全部扫死了。”
苍老的邰局长盯着升出桌面的光屏,微耷拉着的唇角泛起一丝深刻入骨的嘲讽,继续淡声说道:“他们在这座大楼里总能表现的如家庭喜剧演员一般和睦平和,似乎每个人都是变了性或难看些的简水儿,讲讲俏皮的笑话,让办公室和地下永远充斥着温暖的笑声……我总以为这样的一群官员,一旦外放也不至于马上就变成机器人。”
崔聚冬沉默片刻后不安微笑回答道:“从宪章局里出去的官员,骨子里总还是有些优越感,再说,毕竟我们从事的事业牵涉到联邦的安危,总要让工作人员除了拥有高级权限之外,也要获得联邦其它部队的真心配合。”
邰局长挥了挥手,阻止了崔聚冬的解释,说道:“有了权限,如果还要真心的配合,就不要总想着以权压人。至于说到优越感,只不过是一群服务人员,真不知道这扯淡的优越感从何而来。”
老局长唇角的笑意越来越不可捉摸,说道:“联邦的安危永远只和老东西有关,和我们这些外延程序和清洁工有个屁的关系。”
崔聚冬沉默苦笑,他知道局长说的是实情,只不过联邦普通民众和各个部门并不知道宪章局内部的工作流程,光辉笼罩四野,神秘感因为严苛的宪章纪律而越发深沉,所以宪章局工作人员才会受到如此多的尊崇与敬畏。
如果不出现什么大的意外,比如说议会忽然有三分之二的议员联合反对,崔聚冬助理将是下一任的宪章局局长,但在一手提拨培养自己的老局长面前,他无法表达更多的劝解与反对,昨夜局长亲手签署了书面文件,对前线所有的宪章局官员做了一番披头盖脸的怒责,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让官员们与前线部队间的配合变得更好一些。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许乐中校的权限等级。”
他看着局长略显疲惫的面容,不安地提起另一个话题:“现在通过各种方法,都无法查到他的确实权限等级,但根据白芝的回报以及另一名官员的证言,他确实拥有第一序列权限。”
“如此说来,163网络最终启动程序,确实是由他发出的。”
“三个问题。”邰局长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一,他什么时候拥有的这个权限。二,他为什么能够拥有这种权限。三,在那个野外的基点里,他的手中并没有启动程序数据包,他是用什么方法命令中央电脑启动了整个网络?”
邰局长缓缓闭上双眼,沉声说道:“我们其实都清楚,许乐中校就是第七十二号异常情况,我们一直在关注他,可是谁能解释这三个问题?尤其是最后一个问题,战舰上的数据监控通道,根本没有捕捉到他与中央电脑的联络,谁能解释这个问题?”
“无法解释。”崔聚冬认真回答道。
邰局长沉默很久之后,睁开双眼,用略显浑浊的眼光,看着面前光屏中不断闪烁,然后如瀑布般落下的白色机械字符,声音冷静到了极点:“老东西,这三个问题你能回答一下吗?”
光屏上不停倾泻落下的白色机械字符骤然静止,凝成一行清晰的人类文字。
“许乐中校第一序列权限的获得,完全符合第一宪章规定。”
除了这句话,冰冷机械的联邦中央电脑没有给出任何补充说明。
这不知道是房间里的两位宪章局领导第几次尝试这种查询操作,对于中央电脑的这个回答熟悉到了极点,他们清楚,这代表着该项权限授予属于绝密。
“连我都没有权限知道的绝密,是什么绝密?浩劫前的瑰丽画面,还是五人小组淫乱的私生活?”邰局长微耷着的唇角再次泛起浓郁的嘲讽,只是此次是自嘲。
宪章局的这间办公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比总统官邸更加重要,此时的沉默死寂,清楚地显示出许乐拥有的权限等级,是如何地困扰房间中的二人。
沉默许久之后,邰局长浑浊的双眼里忽然闪过一道微光,说道:“权限是什么时候给出去的?”
联邦中央电脑此次毫不犹豫,给出了一个非常具体的年月日,甚至精准到了秒的单位。
“许乐那时候已经逃离东林,在首都星圈,任第七小组主管,刺杀麦德林事件之前。”
崔聚冬这一年多的时间,一直在暗中观察许乐,作为为数极少知道许乐真实身份的人物,他警惕而不安地将许乐身上发生的事件,编织成了脑海里深刻的时间链条,所以此时脱口而出。
邰局长又沉默了很久,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带着一丝数十年工作生涯里凝结成的感慨微笑说道:“人类,还是永远无法了解地下这台电脑的思维模式……老东西,你说是不是这样?”
光屏上的字符再次凝结:“我不清楚。”
“既然都不清楚,那还搞什么搞?我不管了。”邰局长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从办公椅后抽出那根一用多少年的球杆,对崔聚冬微笑说了几句,便向门外走去。
崔聚冬目送他的背影,也忍不住苦笑了一声,局长打高尔夫三十年,却依然执拗地不肯区分铁杆木杆,大概只能是这种有强迫症的厉害人物,才足以执掌宪章局。
然而即便是老局长,也连续两次在那名叫许乐的中校面前感慨离去,不复再问……他看着光屏上再次如瀑布般倾泻的白色机械字符,眼角微微抽动一丝,终究还是化为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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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邦第一宪章是七十万字还是一百七十万字?那些如瀚海般的附加注释文件,要用多少存储空间才能放下?许乐在自己的逃亡生涯里,无比畏惧这个覆盖联邦生活无数面,却像空气般隐形于身边的第一宪章,所以他在梨花大学的门房和图书馆里认真研究了许久,却也不敢说完全了解。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宪兵就应该是维护宪章尊严的兵?许乐坐在门内,白玉兰倚在门外,两枝烟便将对方打发走,心里却都没有太多底气,哪怕是拥有宇宙大杀器的前者也是如此。
“除了昨天夜里那个消息之外,眼下最重要的消息,就是今天上午,3320星球的总攻也正式开始。”白玉兰吸了一口烟,轻声说道。
许乐的眼睛亮了亮。
3320行星是此次胜利军事行动的重中之重,帝国远征军的主力部队便驻扎于此,联邦军方也在这颗星球上投入了最强大的兵力,前敌总指挥部放置在行星上方的战舰上,统率前线部队的西林老虎,也一直虎视眈眈于此。
“这是真正的大事,我们这点儿小破事怎么能比?”他摇头说道,却没有人回答。
因为那种隐形存在的压迫感和不知道结局如何的未知感,禁闭房间内外的闲聊其实显得格外干涩,几个人的表情显得有些木讷。
不远处树荫下的七组队员们,也因为高原干燥的空气和闷热的气温而显得有些恹恹无力,低头沉默地进行枪械保养,再也没有什么精神去进行聊天活动或吟唱难听的民谣。
若指挥部真的对许乐做出冷漠残酷的处罚,他们必将脑袋发热,发发飙,哗哗变,不理最后结局如何惨淡,倒也图个快意恩仇,然而如今上层对这件事情的冷处理,却让他们有力无处使,憋闷的无以复加。
就在这种看似日复一日,似将贯穿无数日子的沉闷生活没有尽头令人浑身干枯乏力时,忽然有一辆军车驶到了营房正门处,走下来一名军官。
七组队员们纷纷站了起来,报以警惕的目光。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名军官沉默走到禁闭房间之前,招手唤走两名宪兵,一句话也没有对营房里的队员们说,便上了军车绝然而去。
队员们愕然。
许乐站在房间门口,也是愕然无比,手扶门框作思考状,心想难道这件事情就这样荒谬地结束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解而不散
光线总是从门外投来,许乐的影子总是向后方倒下,越不过面前这道并不高的门槛,就如他骨子里依然有些循规蹈矩的性格那般。
他站在门口不停地挠头迟疑,久久无法踏出一步,虽然明知踏出一步便是某种自由。没有任何人发布命令,指挥部也没有下发任何指示,可那两名宪兵已然沉默绝尘而去,这一步究竟是踏得还是踏不得?
七组的队员们却顾不得这些,纷纷涌了过来,涌进了本来不能进入的禁闭房间,他们用单手举着枪械纵情欢呼,硬生生用人浪和脚臭把许乐从房间里挤了出来。
脚步落到新鲜的泥土上,人已经坐到了大树的林荫下,像树枝一样绽开的五根手指里夹满了队员们递过来的香烟,许乐忍不住像老人一般感慨起来:原来这就是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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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西林老虎指挥下的联邦军队,强行抗拒首都星圈议员们的质询,沉默数十日,悄然沉默地重构宪章网络,然后开始了在三颗沦陷星上的全面攻势,九十几个整编师如同无数只饥饿的猛虎,咆哮于三颗星球的地表之上,借助联邦中央电脑的计算能力和宪章光辉照妖镜般的效能,狠狠地击打着帝国远征军最后的主力部队。
当前的形势对于联邦来说一片大好,胜利军事行动进入了攻坚阶段,在三颗行星上负责铺网工作的无数战斗小组,也迎来了难得的休整时间,乘坐联邦运输战舰回到了西林主星。
在等待轮休的日子里,宪章局的沉默让基地所有官兵确认了许乐不会受到任何惩处,好一片春光灿烂,意气风发。趁着上级没有人敢在此时正面挑战许乐的机会,七组老队员们冒险深入战区,在河滩处收殓了牺牲队员们的遗体,焚为无数捧灰白而结块不匀的骨灰,极为珍重地收纳于一副礼仪军棺之中。
忽然接到撤退的命令,七组队员们的心中涌起强烈不甘,尤其是那些新队员,他们看着远方的炮火,心情激荡而兴奋,总想要冲上前线奋勇杀敌,替牺牲的战友们报仇雪恨。
但一百多名队员伤了一半,伤员中一半是重伤,重伤员的一半已经牺牲,如此大的损耗,不可能让军方指挥部敢留他们于前线阵地之中。
在此时刻,兰晓龙淡然说道:“以后还有的是仗打,且等着吧。”
就这一句话,说服了很多人,队员们撤退的虽然难以谈及心甘情愿,总也是没有太多的抵触情绪。
在回主星的运输舰上,七组队员们收到了另一项礼物——果壳机动公司给所有队员的帐户发了一大笔丰厚的津贴。
这是果壳总裁亲自签署的命令,越过了白水保安公司一级,直接拨到了队员们的私人户头上,以表彰他们在西林前线立下的战功,为果壳机动挣取的颜面,为联邦和平做出的贡献。
人均十七万联邦币的火线津贴,毫无疑问是联邦中少有的福利,然而七组中的新队员——那些纨绔老爷兵们还真不在乎这个,他们所拥有的优渥环境和显赫家世,足以令他们将这些看成小钱。
可很奇妙的是,新队员们收到这笔津贴之后,都显得格外兴奋,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这种自己挣来的钱是难得的荣耀,是最真实有味道的成就感。
战舰舷窗之旁,从象征就曾经认真地说道:“他妈的,这是小爷挣的第一笔钱,结果就是用命换来的,必须得全部花掉,才能觉得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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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邦空地转接运输舰外形独特,就像是一个放大了很多倍的全域战机,偏生两翼却显得格外宽厚,浑身银白,就像是一只肥鹅般。
所以每每当运输舰进入大气层,缓慢降落的时候,总是会吸引很多公众好奇和新鲜的目光,全金属肥鹅摇晃破空而下,荡起无数尖锐呼啸的场面,着实并不少见。
但这两天没有,因为基地上方降落的联邦运输舰实在是有些多。
三颗沦陷星上的总攻全部发动之后,多达两万余人的铺网小组们在短短的三天时间内全部撤回了主星,运输舰起降之频繁,就连基地外负责水渠疏通的工人都看的有些腻烦。
长风基地西北角,七组队员们从运输舰腹门处鱼贯而出,然后在大风起兮的机坪上肃然站立,列队等待,后方缓缓走来六个戴着白手套的新兵,他们抬着一具黑色的礼仪军棺,脸色涨的通红,表情却严肃至极,军装的衣角都没有颤动一丝。
四周不停有结束任务的官兵们欢呼着走过,好不容易离开血雨腥风的前线,迎来休整玩乐的难得机会,一朝解散,英勇的联邦战士们毫不犹豫地变成了无数只野鸭,向着四面飞走。
列队中的七组没有受到丝毫干扰,依然肃立场间,任风吹而眉不皱。那些欢呼着的其他部队,也注意到了此间的异样,低声议论几声之后,知道他们是七组,下意识里降低了粉红色的议论声调,连脚步声都变得轻柔了很多。
最后走下战舰的,是许乐、白玉兰及兰晓龙,他们三个人便代表着七组的最高领导阶层,这不是军方或果壳公司所规定,而是铁血的战斗生涯天然催成。
许乐走到了队伍面前,白玉兰和兰晓龙极为默契地停下脚步,站到了他的身后。
他戴着那副邹郁大半年前寄来的墨镜,叼着一根利七少爷专程送来的粗烟草,静默站立,似乎极酷。
但这好像有些太像杜少卿,许乐看着肃然而立的队伍,在心中自嘲一笑,摘下墨镜,露出那双诚恳可亲的小眼睛,取下嘴唇里叼着的粗烟草,扔给了队伍里烟瘾最大的颜丙燕。
“立正!”兰晓龙在他身后大声喝道。
七组队员全体立正,纹丝不动。许乐看了一眼队伍右方那副装着下属骨灰的礼仪军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曾经和某位值得尊敬的夫人谈过一个话题,我认为人总是要死的,只有道理才能留下来。”
“可认真地想一想,其实每个人内心坚定认为的真理,也就是说我们自己判断的真理,也不见得能够长存万世。”
他眯着眼睛继续说道:“但我依然坚持有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