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心里默默的数了一遍,这些人加在一起,共计二百三十一人。
贺顶红看了一眼王佛身后站着的雷音四个人,微低着头道:“克邪,大厅内便是易兄和如玉嫂子的灵堂,七公主正在里面守着呢。这样吧!你和依依、百灵随我进去,他们四个,我看还是不进去的好,你觉得如何?”
王佛点了点头,遂将雷音等四人叫到一旁,低声嘱咐了一遍,雷音道:“我们一切依从公子的吩咐,只是你和小姐还须多加谨慎。公子放心,我们四人就在这里守着,他们如果真的想要加害公子和小姐,我们就是……”
王佛没等他把话说完,连忙向他使了一个眼色,接着转向贺顶红道:“贺兄,小弟已经和雷前辈、盛前辈、夜前辈与蓝前辈四人说妥,他们便在此等着,决不会进入大厅半步。还请贺兄带路——”
四个人穿过灵棚,鱼贯步入大厅。王佛举头看时,大厅内灵堂肃穆,借着素蜡的惨淡之光,但见迎面挂着一块黑色幔帐,两具黑油漆棺材置于幔帐后面,幔帐正中,乃是一个斗大的“奠”字。位于幔帐顶部,横写着“风范永存”四个正楷大字,左右两侧,分别写着“桃花流水杳然去,明月清风几外流”两句对联。再往下,摆着一张黑油漆的长条供案,除了易水寒和颜如玉二人的画像,另外摆放着香、烛、炉以及供果等物。
此时虽为白天,柳依依和小百灵一眼看去,身上也禁不住激起一股子砭骨的寒气。
尤其是几枝素烛,伴风摇曳,火焰时弱时长,飘忽不定,使得整个灵堂内看上去昏昏暗暗、凄凄惨惨,散发出一种幽幽不绝的清冷之光。
七公主面无表情,正站在供案左侧。
而她那一张全无表情的脸,则显得尤为可怕。
“公主,克邪前来吊唁。”贺顶红急抢一步,躬身一揖,侧身站在一旁。王佛和柳依依联袂趋上,一齐施了一礼。
“原来是王少侠啊!你可来了——”七公主一边拭着眼角上的泪痕,一边裣衽一礼,深为惋惜的道,“王少侠,说来易先生真是个苦命之人,真没想到人生无常,他和如玉刚与本公主在香山赏过雪景,殊料回到家里,便得了风寒之症。他……他竟在当夜……不治而终……撒手西去,唉!想到易先生与如玉夫唱妇随,举案齐眉,我这心里……委实觉得肝肠寸断……肝肠寸断啊!”
王佛目不转睛的盯着对面的灵堂,无限悲怆的道:“公主,你说我易兄是得了风寒而身亡,那我如玉嫂子呢,她却为何也送了性命?”
七公主手扶供案,低声泣道:“如玉她……她因易先生亡故,一时悲不自胜,竟然……竟然为易先生……殉情而去……”
柳依依听到这里,也忘了七公主的话是真是假,只觉鼻子一酸,两行热泪夺眶涌出。
然而王佛却正好相反,他此时突然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听了七公主的话,他只是轻轻的点了一下头。他眼望灵堂,整了整衣襟,先缓缓的退出三步,跟着右脚向前跨出半步,双手掌心向上,甚为庄重的行了四跪二十四拜之礼。待他重新站起身子,这才到了供案近前,伸出右手将香点着,插于炉中。瞧着香烟袅袅,王佛又后退半步深深的拜了一拜,双膝一软,砰的再次跪倒。贺顶红拿起一折冥纸轻轻燃着,身子一俯,递至他的眼前。
王佛接过冥纸,一点点的将纸钱焚做灰飞烟灭,然后接过贺顶递过的三杯酒,一一泼于脚下。
贺顶红伸手搭上王佛臂膀,俯着身子道:“克邪,你说的对,人死不能复生。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还须好好的活着。易兄虽亡,你我毕竟也算是尽了兄弟之谊,我想易兄与如玉嫂子纵然骑鲸西归、宝婺星沉,也会含笑九泉了。你起来吧!眼下我们还须商量一下,看看如何安排他们的丧事才为妥当?”
王佛蓦的重重磕了一个头,这才站起身子,然而他的目光,却依然死死凝视着对面的灵堂。
看着看着,王佛眼中的泪水便越流越多,直至浸湿了他的胸口。
不过,他虽然眼中流泪,却并未哭出声来。
因为他很清楚眼前的处境,自己一旦哭出声来,便会丧失掉所有的斗志,一旦没了斗志,极有可能,这里便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刹时间,灵堂内又重新恢复到原来的寂静,仿佛可以听得到每个人的心跳。
——静,分很多种。
但是这一种寂静,却静的有些可怕。
寂静的灵堂、白色的灵堂,苍白而凄凉,宛如大雪深处看似无声无息却即将要爆发的一场雪崩之灾,静静的,给人一种很不自在的感觉。
包括王佛在内,心里也有着一丝丝的不安。
※※※
过了片刻,王佛终于收回目光,仰起脸来努力的吐了一口气。
有人认为,人死之后,灵魂会飞向天堂,而灵堂正是通向天堂的必经之路。做为死者在人间的最后一处驿站,灵堂的最大好处,便是可以令活着的和死去的人都能静静的回忆人生的得与失、是与非。也只有这样,才能够静静的想像天堂的美好。
王佛呢,他在想什么?
——却没有人知道。
所以贺顶红一直都在盯着王佛的目光,他很想通过王佛的目光,看透对方的心事。
他隐隐感到,王佛眼中除了泪光,还藏着一种比剑光更凌厉,比深夜的星光更为深沉的一种光。虽然眼睛在盯着灵堂,却又好像穿越了天堂。
在他看来,这是一种很奇特的目光。
贺顶红取过酒壶,连斟了三杯酒,右手端起一杯,跟着将另一杯酒递向王佛道:“克邪,来,你我兄弟共祭易兄一杯。这杯酒,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喝了,不为别的,但愿易兄与如玉嫂子从此一别,共登极乐,也不枉我们结识一场!”
王佛正要伸手接过,突见贺顶红左手一颤,酒水溅出,正洒在王佛的右手袖子上。王佛刚然一怔,贺顶红倏的左手一收,道:“唉呀!克邪,真不好意思,这杯酒洒了一些,我再与你重斟一杯……”
王佛伸出手掌向上一托,一把接过道:“洒了几滴打什么紧,贺兄就不用换了。”心中暗道:“他果然有些心虚,看来这杯酒必是毒酒无疑。”念犹未了,便觉右手衣袖处咝的一响,他穿的那件“金蚕宝铠”随之向内一紧,跟着暗自冷笑道,“幸得我身穿此铠,才不致着了他的道儿,贺顶红果真歹毒,居然在酒中喂了剧毒。”目光微闪,落在酒杯上,口中说道,“贺兄,这杯酒先等一下,在喝此酒之前,小弟一直有个疑问,还望贺兄能够如实回答。”
“疑问?”贺顶红饶是脸上一派从容,心里也暗自吃了一惊,“克邪,你我二人向来推心置腹,无话不谈,难不成为兄还有什么事瞒着你不成?有什么疑问,你只管讲来。”
王佛举起酒杯嗅了一嗅,不紧不慢的道:“说来也是凑巧,小弟前几天寄宿保定城中,竟意外的碰到了一名僧人。他自报法号‘法光’,想必贺兄不会不知道吧!贺兄,小弟实在想不明白,你与法光是什么关系,听他谈起贺兄的一些事情,却比小弟知道的还要多。贺兄能够和小弟说一下,你们二人是怎样认识的?”
“法光——”贺顶红眯着眼想了一会,放下酒杯,双手一摊,故作惊异的道,“克邪,这个名字为兄陌生的紧,想来想去,我还是没有半点印象。我倒很想知道,这个叫法光的僧人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王佛平静的道:“实不相瞒,有关贺兄的许多事情,该说的,他都和我说了;就是不该说的,他也说了。”
贺顶红不冷不热的笑道:“所以听了他的话,你就来了。”
王佛无比遗憾的道:“不错!可惜的是,我还是来迟了一步。”
贺顶红笑容一敛,冷冰冰的道:“我也觉得很可惜,你我做为兄弟,没想到你宁肯相信那个法光,却不肯相信我的话。”
“是兄弟,我当然信得过。”王佛的身子一阵阵发抖,脸上的表情更为冰冷,“可惜的是,自从你与七公主、唐宇合谋害了易兄之后,你就已经将我们的兄弟之情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贺指挥使,到了此时,你还口口声声与我提什么兄弟二字,难道你心里就不觉得惭愧吗?”
贺顶红沉着嗓子哼了一声,厉声笑道:“惭愧?我为什么要惭愧?我又未做对不起兄弟的事情。克邪,你竟与我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我心里当真心痛的紧。原来……原来你怀疑是我杀了易兄,为什么?”
王佛伸手摸了摸胸口道:“不为什么,凭我的良心,因为我早就知道,如今的贺顶红,再也不是当初的贺顶红。贺指挥使,‘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与七公主、唐宇自以为处心积虑,谋划得天衣无缝,岂知老天有眼,法光早将你们的阴谋向我和盘托出。事已至此,难道你还想抵赖不成?”
贺顶红淡淡的道:“克邪,你既然这么认为,我纵然浑身是嘴,也与你解释不清。但有一点我必须要提醒你,在你没有拿到证据之前,我劝你还是冷静一下。你不要忘了,这是在驸马府,你若敢对公主有半点不敬,便是灭门之罪。”
王佛看着手中的酒杯冷笑道:“贺指挥使既然想要证据,这杯酒便是证据。”手腕一翻,哗的一声,当即将一杯酒泼于脚下。
酒一粘地,嗤的一响,立时便发出了一声厉啸。
啸声未绝,一溜儿蓝光应声而起,噗的一声,蓝光聚拢,又化为一团诡异的火焰。
柳依依和小百灵一齐掩面惊呼,双双说道:“果然是一杯毒酒!”
王佛不慌不忙,昂然踏上一步,逼视着贺顶红道:“这杯酒,不知贺指挥使又该如何解释?难不成你以毒酒相待王某,这也算得上是兄弟之谊吗?”
七公主双手拢在袖子里,阴沉着脸一语皆无。
她忽然觉得,自己低估了这个被人称为“杀手佛”的年轻人。
除了佩服王佛的过人胆识,同时她也不得不承认,王佛并像易水寒那么好对付。
贺顶红似笑非笑的道:“好!果然是‘杀手佛’,什么事都瞒你不过。不错!这杯酒是毒酒,易水寒和颜如玉之死,也的确是我与七公主、唐捕头合谋而为。不过,要怪这也只能怪易水寒不识抬举。七公主只不过向他提了两个小小的条件,他却一点面子也不给七公主,便当场一口回绝。所以七公主盛怒之下,便令我与唐捕头联手将他杀了。至于颜如玉么,公主已然和你讲过,她纯属殉情而亡,与我们三人全然无关。”
“说的好。”王佛等他把话说完,双手格格一紧,再一次流下眼泪道,“贺指挥使,你说七公主同易兄提了两个小小的条件,王某很想知道,这是两个什么样的条件,易兄没有应允,便惹得七公主如此痛下毒手,要将他们夫妇致于死地而后快?”
贺顶红先伸出一根手指道:“说起来,这对易水寒而言,都是举手之劳。这头一个条件嘛,公主只不过是让他休了颜如玉。第二个条件更为简单,他不休掉颜如玉也可以,只要他取了颜如玉一双眼睛即可。可惜的很哪!易水寒竟自想都不想,便全给拒绝了。克邪,你说七公主乃是千尊之躯,就连这两个条件他都不允,他是不是该死?”
王佛愤然笑道:“好轻松的两个条件,贺指挥使,我且问你——难道七公主的千尊之躯值钱,像我等这些小民的命便不是命吗?贺顶红,贺大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为了易兄,只怕在下今天就多有得罪了。”
贺顶红突然耸起肩头,仰天一阵大笑,一脸妖气的道:“王佛,为了一个死去的易水寒,你这又何苦呢?我看出来了,你和他一样不识好歹。我和你们不一样,只要七公主高兴,她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嘿嘿……什么夫妻恩爱,白头偕老,如果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一切就都是空的,还提什么情?谈什么爱?王佛——你不要逼我,识相的话,你带着人趁早离开驸马府算是拣个便宜,不然的话,只怕你悔之晚矣!”
王佛反手将柳依依右手执住,仰着脸倨傲一笑,冷蔑的道:“贺大人无须替我担心,我这次既然来了,便不会后悔。再说,我还没能替易兄与如玉嫂子讨取一个公道,又岂肯轻易离开此处。”跟着他又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接着又道,“贺指挥使,还有一件事,王某险些给忘记了。我与依依成婚那天,‘锦云舞狮班’的班主孔四率众闹事,到头来却嫁祸到了王某头上。我很想知道,真正指使孔四的蓦后之人,是不是贺指挥使?”
贺顶红情知已然撕破了脸皮,索性不再隐瞒,当下挺起胸道:“不错,是我。”
王佛冷笑道:“很好,即便易兄之死你推脱得掉,这个公道,我又怎么说?”
“公道?”贺顶红有些好笑的道,“只有活着的人才配说这两个字,王佛,你凭什么?”
王佛右手一沉,随后一扬,“挽歌”软剑在胸前连绕两道了圆弧,剑身一登,笔直指向贺顶红道:“不凭什么,就凭我手中的这柄软剑。”
贺顶红笑着在鼻子上揉了揉,喉咙里响铃蛇般的嘶嘶之声,“王佛,你少卖狂。你当真以为自己天下第一,凭着这把剑就可以走出驸马府吗?”
“出不出得去,王某很想试试。”王佛话一出口,“挽歌”剑同时递了出去。
剑光一闪,两个碗口大小的“天”字直袭贺顶红胸口。
他的剑和剑法原本都是世上最多情的心灵独白,就是带有几许杀气和伤感,也在抒情之中寄以梦幻般的留白。然而他此番出手,却是一字多情剑无情,充满了杀气。
剑光掠动,犹如残月离恨,沧桑变幻,写不尽一江春水一江愁。
贺顶红看也不看,右手一起,早将供桌提在手中。一拨一撩,左手一掌,正击在供桌的桌面之上。
随着砰的一声闷响,便见供桌横着作势一转,已硬生生撞向王佛剑尖。
王佛兀自一动未动,仍是一剑刺出。
但见剑光一闪即灭,夺的一声,王佛剑之所及,直透桌面。
就在这时,贺顶红猝然身子斜闪,一个反腿倒转,一记“倒勾脚”飞出,不偏不欹,正中供桌的一条桌腿。
贺顶红一脚踢中桌腿,王佛剑未抽出,心里便升起一种异性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