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朝寺忍着疼痛,双掌运力拍出,数点粼火尽打在易水寒的右腿上。
这个当口,唐宇已将贺顶红从洞中挟出。他看着昏厥不醒的贺顶红,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
——留下?还是逃走?
——倘若留下,生死未卜。如果逃走,他只须将贺顶红当做人质,易水寒必然投鼠忌器,不能将他如何。
他想了一会儿,脸上突然添了一丝笑意。想到易水寒救自己无论出于何种目的,终究是救了自己一命,他忽然觉得,逃走的念头很可笑,也很可耻。
他仰起头吸了一口气,决心留下来。
唐宇正自思虑,却听易水寒一声大吼,腿上运力一震,粼火如星火四溅,尽数激出。阴朝寺正欲缩手,易水寒右腿早起,一记“凤展翅”正踢在阴朝寺的脖子上。
虽然二人的脖子和腿都是肉做的,但毕竟有所不同。
易水寒的腿比铁还要硬,比刀子还要快。
而阴朝寺的脖子,却似乎没那么硬。
疾风过处,如飞刀划过一声利啸,登见阴朝寺的脖子向后一折,一汪热血怒泉般狂标而出,阴朝寺哼也没哼,立时翻身栽倒。血还没来得及流尽,已是死于非命。
易水寒一脚踢中阴朝寺咽喉,按理说,应该发出骨头断裂之声,然而这次却没有。
因为这一脚太快,快得无声无息,连对方惨叫的机会都没有。同时,这一脚踢得既漂亮,又干净,易水寒绝没有因为这一脚而浪费半点气力,是以阴朝寺只是栽倒,而不曾飞出。
一阵秋风吹过,易水寒右腿一软,砰的跪倒在地。
他虽震出了阴朝寺的粼火,终究还是受了伤。虽然伤势不重,但能让他这个铁也似的汉子跪倒在地,也足见阴朝寺的粼火是何等的厉害。
过了良久,易水寒这才站起。回过头看唐宇时,唐宇已从董武师尸体上取出迷香解药,将贺顶红的迷香之毒解了过来。
※※※
易水寒来到二人近前,俯身将贺顶红扶起。兄弟之间,语言似已不太重要,易、贺二人互视一眼,四只手牢牢握在了一起。
唐宇站起身子,双手向前一递:“贺师爷,你可以把我捆上了。”
贺顶红松开易水寒双手,走过去将唐宇双手握住,笑着道:“人非圣贤,敦能无过。你能幡然悔悟,我很高兴,捆上吗?我看就不必了。不管怎么说,你能将我从洞中解救出来,我感谢还来不及呢!”
唐宇发自肺腑的笑道:“那我就多谢了,今后何去何从,唐某但凭贺师爷分派。”
贺顶红目光柔柔的看着他,温和的笑道:“也说不上分派,只要唐先生肯指证归天鹤就成。”
唐宇极是爽快的道:“那是自然,贺师爷只管放心。”
贺顶红问道:“对了易兄,你怎会来到这里?”
易水寒一笑:“王佛对你放心不下,非让我来不可,所以我就来了。”
“王佛?”贺顶红微感诧然。
“是。就是三王爷身边的龙狂。”易水寒说到这里,就将王佛在翠竹镇的所遭所遇详详细细的讲了一遍。
听他说完,贺顶红的表情大为着急,忙道:“易兄,事不迟宜。以我看,咱们先回一趟罗府,将事情料理已毕,马上赶往都梁山,你觉得如何?”
易水寒道:“也只得如此了,但愿苍天有眼,能够庇佑王佛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三人出了林子,不及半个时辰,便到了罗府。这时罗府上上下下,正张罗着收拾大厅,那些死伤的捕快业已纷纷抬走。见到贺顶红回来,本地的刘知府抢步趋上,躬身一揖,道:“下官见过贺师爷——”
贺顶红伸手取出几张银票,数了数,足有四五千两,递于刘知府道:“刘知府,这些银两是我和三王爷他老人家的一点心意,烦请知府大人将那些死难的兄弟好生葬了。另外,西城一密林之处,还有二十几具尸体,大人也看着给妥善的料理一下。”
“是是是,下官一定照办。”刘知府接过银票,连连答应道。
“那好,贺某还有公务在身,不便耽搁,这就告辞!”
“下官恭送贺师爷。”
三人出了罗府,向西一折,拐入一条大街。走在后面的易水寒忽然止住脚步,看着斜对面的一家酒馆道:“顶红,急归急,我看饭还是要吃的。老实说,为了赶路,我还饿着肚子呢?”
贺顶红在头上重重拍了一掌,连声道:“怨我怨我!易兄,小弟欠你一条性命,没说的,这顿饭小弟做东。不过,酒必须要少喝一点。”
易水寒笑道:“你放心,就是再好的酒,我也不会贪杯的。”
三人进得酒馆,在角落里挑了一张桌子坐下。伙计一边擦抹桌案,一边殷勤的问:“三位客爷想吃些什么?”
贺顶红随口道:“八个菜、三碗酒,另加三碗龙须面。菜么,四荤四素,都给我拣最拿手的上,酒当然是最好的。”
伙计笑着点头:“是是是,客爷放心,绝对让客爷满意。酒菜如果做的不好,你们砸了咱的招牌都成。”
贺顶红由怀里摸出十两银子,啪的往眼前一放:“记住,我们还要急着赶路,越快越好。”伙计收了银子,转身走下。
三人正等之间,忽听门外一声马嘶,有人跳下马来。门帘啪的一挑,但见一名中等身材、刀条脸的汉子挎刀而入。来人手按腰刀,冷冷的四下一扫,瞧见一张桌子空着,便大刺刺的撩衣而坐。他举起右手使劲在桌子上一拍,哑着喉咙喝道:“小二,到老子这儿来一趟——”
伙计见他凶巴巴的样子,哪敢有半点慢待,忙笑着来到那人近前,唱了个喏,道:“客爷你好——”
话犹未了,那人右手一抬,便在伙计右脸颊上来了一记耳光,恶声恶气的道:“去你妈的!老子喝死了,好什么好?快给老子来一壶上好的龙井茶。”
伙计刚要发作,那人反手在腰间一拍,腰刀呛的出鞘,指着伙计道:“你他妈的敢给老子瞪一瞪眼,老子便一刀宰了你,你信不信?”
酒馆掌柜见多识广,他见来人如此蛮横,便知是个大有来头的主儿,当下走上去将伙计轻轻推到一旁,陪着笑道:“客爷您消消火,伙计不会说话,多多得罪。呃,你老要的茶马上就到,不知客爷还要吃些什么?”说罢,向伙计使了一个眼色。伙计会意,忙将茶水提上。
“嗯!这他妈的还像话。”那人还刀入鞘,兀自抄起茶壶,咕嘟咕嘟的饮了一气,抹了抹嘴,道:“真他妈的痛快!给老子说说,你们这儿都有什么好酒好菜?”
店掌柜刚要开口,那人右手一摆,吊着二郎腿道:“算了,你给老子来五荤五素十个菜,另外再加一壶酒。老子有事,可别让老子等急了,不然老子拆了你的鸟店。”
店掌柜忙作了个揖,道:“嘿嘿……不是小的拨你的面子,这实在是有些不妥。因为……因为有人比你来的还早,他们说也有急事在身,你看是不是……”
“去你妈的!”那人霍的起身,抬起右腿踩着凳子道,“老子不管是谁,他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给老子靠后。”
唐宇脸上的杀气微微一闪,贺顶红一把将肩头按住,向店掌柜点了点头,以示许可。店掌柜拭了拭脸上的汗,长长吁了一口气,向那人笑道:“好好好,客爷稍等,你要的菜一会就到。”
过了一杯茶的工夫,伙计将那人要的一壶酒、十个菜相继呈上。那人旁若无人,先饮了一碗酒,接着抄起筷子便吃。在他喝到第三碗的当口,贺顶红要的酒菜业已端上,贺顶红手持筷子却未下箸,只怔怔的瞧着那人。
易水寒举起酒碗喝了一口,低声问道:“你瞧他干什么,莫不是你认得此人?”
贺顶红也低声道:“不认识,只是觉得此人有些奇怪?”
易水寒道:“没看出来。”
贺顶红贴着易水寒的耳边道:“第一、这厮绝不是寻常百姓,十之八九,很可能是官府中人。第二、听他说话,乃是京城口音,换句话说——这厮是从京城来的。第三、我总有一种感觉,这厮所谓的急事,似乎与我们有关。”
易水寒深深的喝了一口酒,挟起一筷子菜放入嘴中,边嚼边道:“你多虑了吧!他就算是官府的人,来自于京城,能和咱们有什么相干?”
“小弟的预感一向无误,而且我敢肯定,他是归天鹤的人。”贺顶红晏晏一笑,胸有成竹的道,“官府的人不奇怪,从京城来也不奇怪,可他偏偏来的是金陵,又和咱们同时而至,这不能不令人感到奇怪。易兄,你说呢?”
“听你一说,也有些道理。”易水寒颔首,接着又问,“可我还是不太明白,这和归天鹤有什么关系?”
贺顶红极为狡狯的笑了笑:“易兄,小弟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虽然咱们二人都曾追随过归天鹤。但要说起他的为人,你却没我知道的多。归天鹤此举显而易见,他要杀人灭口,将你我一网打尽。我虽然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来对付我们,有一点可以肯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你我来这儿之前,他一定又派了其他的人。”
唐宇忍不住插话道:“贺师爷能否说说,归天鹤会派出什么人来杀我们?”
贺顶红冷笑道:“当然是受他指挥的人,我如果所料不差,一定是五军都督府的人。”
易水寒正容道:“有道理,也应该是五军都督府的人。”
唐宇恚然道:“以我看,干脆将此人拿住,他是不是受归天鹤指使?一问便知。”
贺顶红摇着手一笑:“不急,现在让他说出实话来,他肯定不说。与其逼着他说出实话,不如让他主动说出实话。”
易水寒道:“你的意思,跟着他?”
贺顶红喝了一口酒,由衷的笑道:“正是这个意思。先看他去什么地方?到了地方,他就是不说,他的主子也会说。到了那时,他们就算是不想说,我也有法子逼着他们说。”
易水寒放下筷子,低着头道:“只怕这样一来,咱们上都梁山……”
贺顶红端起酒碗来饮了半碗,略显伤感的道:“只怕咱们现在赶往都梁山,也已迟了一步,该发生的事也已经发生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些事也只得听天由命了。不过易兄放心,王佛一向是福大命造化大,我相信他是不会有事的。”
易水寒只好叹了一口气。
三人不再说话,各自低着头吃酒。
这时那人已然酒足饭饱,他打着饱嗝站起身来,也不结帐,抹了抹嘴向外便走。伙计眼尖,连忙闪身将他拦住,仗着胆子问道:“敢问客爷,您的帐可曾结过?”
那人乜斜着一双醉眼瞧着伙计,嘿嘿一笑:“结帐?你让老子结什么帐——”右手倏的抽出腰刀,刀光一闪,刀肯已贴在伙计的右脸颊上,“告诉你,老子吃饭,就他妈的从不结帐,滚开——”
“客爷……这可不行!”伙计咧着嘴一脸苦笑,“要不你先等一下,我喊掌柜的去,看他怎么说?”
店掌柜闻声走出,先将伙计拉在一旁,随后一拱手:“客爷若是没有带钱便算了,一顿饭打什么紧?好了,你可以走了。”
那人一缩手,单刀铮的回鞘,带着醉道:“他妈的,还算你掌柜的识相。实话告诉你,老子可是五军都督府的人,你到京城扫听扫听,老子吃饭,谁敢要钱?”
“我信我信,客爷你慢走。”店掌柜知道今天遇上了一位滚刀肉的主儿,虽然赔了一顿酒菜,也只好暗气暗憋,自认倒霉。
那人笑道:“好!老子下次来金陵,指定还到你这儿,你这儿的酒菜还算马马虎虎。老子走了——”转身走出酒馆。
他刚走出酒馆,贺、易、唐三人当即站起,尽皆跟了出去。
贺顶红见那人正要搬鞍上马,乘上马背,抬起右手食指一弹,一条小青蛇无声掷出,不偏不倚,正噬在马的后臀之上。
贺顶红手指一勾,青光一出即回,小青蛇又闪电般的隐在了他袖子里。便见那匹菊花青前蹄向上直直一扬,唏律律一声嘶鸣,那人身子一晃,连人带马一齐翻身摔倒。三人相视一笑,不再理他,一直向前走去。
他们刚走出七八步远,就听那人骂骂咧咧的道:“他妈的,谁?谁他妈的捉弄老子?马?我的马怎么死了?说,这是谁干的——”
那人大呼小叫了半晌,见无一个应声,只得恨恨啐了一口:“晦气,白吃了一顿饭,却死了一匹马,真他妈的划不来!”望了望天,遂紧了紧腰间的刀,沿着东大街走了下去。
唐宇问道:“咱们怎么办?”
贺顶红盯着那人的背影道:“跟着他。”
第十八章 知己知彼
第十八章知己知彼
三人在后相随,跟着那人出了城区,沿着通衢官道一路北上。走了约计三十余里,便听得马蹄声疾,一骑如飞而至。马上的乘客一袭青衣,绢帕罩头,背后斜插一柄柳叶单刀。到了那人近前,青衣人猛然一带丝缰,急匆匆的道:“郭九,你怎么到了现在才回来?二位都督都急死了。”
被叫做郭九的汉子道:“别提了,他妈的一言难尽,反正这种苦差事,下次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去了。”
马上的青衣人拢目光四下看了看,问道:“可曾有人跟踪?”
郭九笑道:“放心,我这耳朵一直听着后面呢,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我的耳朵。”
马上的青衣人又问:“你小子走时明明骑了一匹菊花青,怎么回来时不见了那匹马?”
“真他妈的活见了鬼。”郭九伸手在刀鞘上啪的一拍,恨恨的道,“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老子进店时马匹还是好好的,只他妈一顿饭的工夫,那匹菊花青竟然暴毙而亡。”
“好了,咱们走吧!”青衣人一偏右腿,翻身下马。他一只手拢着丝缰,和郭九向左一拐,进了一条羊肠小道。三人由道旁闪出,贺顶红在前,易、唐二人在后,一一蛇行匍伏,紧紧跟了上去。
道路虽然狭窄,却并不难走。微凉的风、悦耳的鸟鸣、幽香的花加上幽绿的草木,使得这条小道别有一番情调。
又走了十几里路,转过一道溪桥,已是日薄西山,渐近黄昏。晚霞韵红,夕阳带醉,漾在这一草一木及这条芳径之上,更让人觉得此刻的江南才是真正的江南。
黄昏下,越寂寞,越相思!那“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