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儿,苏慎行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当设计师们得知眼前这位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就是整个团队唯一的历史专家时,一个个惊得瞠目结舌,眼神纷纷瞟向旁边的一大串自然园林城市规划专家,人家怎么就满脸皱纹了呢?
苏慎行整整看了一下午资料,唯一的收获是——明初的建筑风格深受元朝影响。而我们的苏大讲师作为一名狭隘的纯粹的民族主义者,对元朝的了解还局限在蒙古铁骑横扫整个亚欧大陆。
吃晚饭时,苏慎行对耿清让说:“我觉得我应该回学校找找元朝资料。现在我对假文物制造商佩服得五体投地,造假的知识成本实在太高了。”
“假文物制造商不需要知识成本,但我们需要,他们造假的,我们造真的,初步目标是能让游客站在它面前拍照,长远目标是几十年后,它能被专家整体收录到明孝陵文物目录中去。”
苏慎行笑了起来,“几年前,日本人挖了个坑,把‘文物’埋了进去,几年后,再把坑刨开,取出‘文物’,对全世界说:我们的文明史上升到了四千年。你看,你们的想象力还不够丰富,年轻人,眼界要开阔,格局要放大,要勇于开创新纪元。日本人榜样在前,你们怎能屈居人后?最低目标怎么着也该定位在让专家们认为明孝陵是依据你们的文物而设计施工的!”
耿清让靠过去,额头抵住额头蹭了蹭,“这就看你的了,我对你充满了信心。”
苏慎行盯着他的眼睛沉默几秒,埋头吃饭。
耿清让哈哈大笑。
吃完饭八点多了,沿着商业街一路散步到了大学后门,苏慎行摆摆手,“再见。”
“不请我进去坐坐?”
“单身男宿舍你能有什么期望?特别是我这种金贵到一定境界的。”
耿清让指了指街角的咖啡馆,“灯还亮着,一起坐坐?”
“对我而言,咖啡起作用的是咖啡因,这东西茶里也有,明天把你的碧螺春带到办公室送我吧。”摇摇手,“再见。”
刚拐过墙角就被人一把拖住了,陈叶凡朝身后瞧了瞧,“你就这样把我军的一位高级军官扔大门口了?”
“你想请他进来坐坐?”
“我现在对军人的厌恶程度正在呈几何级加深,哪哪都有他们,上班吧,他们跟我一个办公室,吃饭吧,他们坐在隔壁,住宿吧,挨着司令部。一个半小时前,我刚进了家酒吧,就看见他们在跟一群地痞流氓群殴,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末了,警察来了,跟拖死狗似的把流氓全带走了,对着这帮兵痞又是点头又是哈腰。”
苏慎行倍感不可思议,“军人穿着军装泡酒吧?”
“没有,是便装。”
“便装都能让你看出是军人?”
“我天天跟他们蹲一个办公室我能认不出他们是军人!!!!!”陈叶凡气不打一处来,“周隆旭跑过来问我怎么到这里来了。”一巴掌狠狠拍在苏慎行肩膀上,“我要是知道他们在打架,我会进去?……鲜血居然是淌在地上而不是呆在试管里!”
“周隆旭?周隆旭是谁?顺便说一句,你对鲜血的执着致使你看上去颇有几分德古拉伯爵的遗风。”
“上次打牌时跑来找骂的傻大个,戴眼镜那个。”越说越来气,“打架!居然打架!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兵痞气质!我终于把报告写好了,跟楼下讼棍准备放松一下,这倒好,好心情全让他们折腾光了。”
苏慎行推着陈叶凡上楼,笑说:“别看他们周身充盈着兵痞气质,其实,他们参与的项目是航天,学历注定低不了。”
陈叶凡惊愕,“航天?如果说耿清让学历高我毫无疑义,但是,周隆旭哪里能看出一丝一毫的高学历气质?五大三粗一身横肉!”
苏慎行哈哈大笑,“你不能因为自己身高不足一米七就歧视每一个超过一米七五的成年男性,这是典型的自我中心主义,永远把自己作为衡量世间万物的唯一标准,我和老贾在你的歧视政策下苟延残喘这么多年,早已习以为常,但是,你不能再将这种不良习惯的使用范围无限制扩大了,这是……”
没等他说完,陈叶凡暴跳如雷:“我歧视你们?我歧视你们?”
苏慎行哈哈大笑。
☆、14
第二天一大早,三人乘校车来到学校,刚下车,正好看见军人们也从依维柯上依次下来。
老贾说:“没红肿没破皮,他们真打架了?”
“红肿破皮的这会儿估计还在警察局里蹲着。”陈叶凡见周隆旭朝自己走来,悄声说:“告诉你们,他们中的三名女性就酒吧战斗力而言,完全违背了人类女性体力略逊于男性的自然规律。况且,她们三位全是南京本地人,结婚生子,超过35岁了。”
恰巧周隆旭走到跟前,陈叶凡一把将苏慎行扭到一边,说:“差点忘记,昨天遇到你们研究所的所长了,他说把你的讲稿卖了六千块钱,叫你去取,顺便把另三篇送过去。我说慎行,你的手机怎么整天关机……”拐过墙角消失不见了,周隆旭只得摸了摸鼻子。
于是乎,苏慎行开始了昏天黑地的忙碌生涯,教学工作、三篇讲稿外加元明两朝的艺术资料,苏慎行学校、本部、司令部三点一线连轴转,以至于连午睡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了,天天废寝忘食挑灯夜战,且不知道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如此过了两天,耿清让摸摸他的脸,柔声说:“把元明资料放着吧,完成你自己的任务。”
即便如此,苏慎行依旧过得不知今夕是何夕,脑袋快炸了,从鸡叫忙到鬼叫,眼前不停闪现的只有一个词——台湾!马英九、苏贞昌、连胜文穿插其间,蒋经国不时闪现。
花了一个多星期写了两篇讲稿,简直胸闷决眦头晕脑胀,第三篇实在不想写了,手起笔落随便敷衍了一篇——《蒋经国开放党禁与台湾中等收入陷阱之关联》。
先把偶像小蒋先生大加赞扬一番,极尽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之能事,从苏联留学到国内抗战再到台湾建设,结论是:无愧于“经国”二字,突破战争惯性思维,当刀兵入库马放南山之时,能转变观念,振兴经济提升国力。
之后,再把台湾的经济现状描述一番,结论是:典型的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痛苦型GDP增长,蓝绿恶斗社会空转,代工工厂无法产业升级的必然结果,对大陆的巨量贸易出超只能致使全岛产业单一化且更加沉沦。
最后,将二者联系起来,为什么台湾正朝着深不见底的方向急速衰败?结论:经国先生晚年对社会控制力下降,开放了党禁,西方民主制度与东方家国思想强行结合,坠入了民粹主义深渊!
这种文章好写,好写到无以复加,只下结论不给解决方法的文章当然好写。
如此这般,三篇文章上交,拿回了六千块钱。
钱到手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网买了三张躺椅,隔壁的空屋子早被军人征用成会议室了,三人只好把躺椅放在办公室里。
这下可好,当军人们忙得恨不得吐血身亡时,头一偏——旁边仨大学讲师一字排开睡得一脸沉静。军人们恨得眼角直抽搐。
某大姐笑眯眯地问:“你们能让我们心理平衡一点吗?”
陈叶凡笑眯眯地答:“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唉……我们心理也不平衡啊……我们以前是睡沙发的,就在这间办公室里。”
军官们面容讪讪,得!这会儿再也没人抱怨了。
某天中午,三人午睡,陈叶凡一声声撕心裂肺地咳嗽,老贾云淡风轻地说:“吃药吧,你这个一意孤行研究别人身体而忽略自己身体的搞生物学的!”
陈叶凡一边咳嗽一边说:“感冒嘛,吃药一周,不吃药七天,请给我一个吃药的理由。”
话音刚落,周隆旭走过来,不由分说背起陈叶凡大步流星朝医务室走去,陈叶凡惊得目瞪口呆,趴他背上一时之间连咳嗽都忘了。
老贾“腾”坐起来,简直瞠目结舌,瞪着俩眼珠子傻不愣登地目送他俩离开,呆了好一会儿,一脚把苏慎行踹醒,“你这个乌鸦嘴!”
苏慎行睡眼惺忪,捶着额头问:“怎么了?”
“怎么了?大同世界了!”
苏慎行头一歪,带着入梦前的恬静表情说:“儒家‘仁政’理想的最高境界,废除剥削摒弃阶级……”眼瞅着要睡着。
老贾又一脚把他踹醒,冷笑,“封你一个丞相当当怎么样?你这个被大自然淘汰的劣质基因携带者!大同世界里全是你们这种货色!”
苏慎行惊愕,“还有谁同了?”
“小凡。”
“不会的。”苏慎行靠回躺椅闭上眼,懒懒散散地说:“他是搞遗传学的,理科生,缺乏最起码的感性思维,神经粗陋得如同南京长江大桥的桥墩,任船东南西北撞,他自岿然不动,船瘪了,他还在。”
老贾惊魂略定,深觉有一二分道理在内。
日子如同白驹过隙,晃晃悠悠临近十一长假了,在此期间,耿清让神龙见首不见尾。也没人来催苏慎行快速拿出明孝陵设计方案,我们的苏大讲师下棋钓鱼参加搜食协会的活动,就没务过正业!
长达两个多星期,两人见面次数寥寥无几,某天耿清让打电话告诉苏慎行,说在东郊山下施工时挖出了一堆瓷罐。
勤务兵将苏慎行接过去,跳到坑底,举着碎瓷片面朝阳光照了照,“初步判定,南朝遗物,具体是宋齐梁陈哪个时期的,我才疏学浅,完全分辨不出。”
“也就是说……学术价值不高?”
苏慎行乐了,“我的前因能推导出你的结论吗?叫他们停工,通知考古部门。”
耿清让也跳了下来,眯着眼睛与苏慎行并肩审视瓷片,“他们用小刷子……能在两天之内把整个区域的文物全刷出来吗?”
“小刷子做不到,挖土机倒是能在两个小时内把文物全挖出来,至于还是不是完整的……不在挖土机的考虑之列。”
“既然你也这么认为,那就用挖土机好了。”
苏慎行将瓷片一扔,“耿清让!!”
耿清让哈哈大笑,一把抱住他,“好了好了,开玩笑的。”对旁边的下属说:“叫他们停工,通知文物部门。”低头暖融融地看着苏慎行的眼睛,“你什么时候能把对文物的关爱放四分之一到我身上?”
除此次之外,苏慎行已经十天没见到他了。
星期五下午,苏慎行在校园里遇到了钱院长,被老头拉进办公室下了一下午围棋,过足瘾时太阳都快落山了。
苏慎行下楼绕过回廊,远远看见耿清让正弯着腰低着头查看后备箱,苏慎行走过去弯着腰跟他一起聚精会神地查看——后备箱被蹭掉了一大块漆,斑斑驳驳甚是惨烈。
耿清让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指着蹭掉的痕迹说:“你看,这图案像不像荷叶?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苏慎行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不语,“古诗词学得不错。”取下门把上的纸张,上书本校某教授的姓名、科室、电话号码,以及简短的道歉。
“耿先生,您得承认,蹭车是一项技术活!”
耿先生深有同感,“特别是蹭我的车。”
苏慎行扫了圈儿停车场,说:“耿先生,您不能怪蹭车的人,主要是周围全是宝马奔驰雷克萨斯,这是个成本问题。”
耿清让哈哈大笑,“我要是你,就会顺着话头往下接:耿先生,今晚吃荷叶蒸饭?”
“哦?”
耿先生接着说:“荷叶蒸饭没了,这是个成本问题,材料倒没什么,主要是我的人工费实在太贵,你消费不起。”
苏慎行笑,“那这个世界就再也没人消费得起了。”说完举步朝门口走去。
耿清让一把卡住他的脖子拽过来,打开后门塞进车里,“请你吃大闸蟹。”
“阳澄湖的?”倾身靠到驾驶座椅背上,“大闸蟹太廉价,我要吃荷叶蒸饭,主要是你的人工费贵!”
耿先生茫然地回过头来,“……荷叶蒸饭……怎么做?”
两人无言对视,苏慎行大拍额头,开手机上网查荷叶蒸饭的做法,然后念给耿清让听。
耿清让说:“你最好每天坚持检查一下手机是否有电,给你打电话80%处于关机状态。”
直到念完了,耿清让说:“现在的关键已经不是我的人工费了,上哪里找荷叶?硬件不过关,软件没法发挥,这是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关系,没听过巧妇难为无米……呃……之炊吗?”
听他硬生生改口,苏慎行哈哈大笑,摸摸他的脑袋以示表扬:“很好!很有自知之明!”
正好碰到红灯,耿清让反手勾住苏慎行的脖子拽过来,贴着耳朵说:“现代社会已经不主张男主外女主内了,家庭的分工基本无法区分出男女之别来,特别是对我这样的上海男人来说,从小的教育就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关键的分工点……”停顿片刻,声音哑哑的,“……在卧室里。”
苏慎行安稳如山,“军人阶层的思维观念说到底还是丛林法则,力量决定一切!简单粗暴!元朝!”
元朝先生吻了吻他的鼻尖,启动汽车缓缓前行,“对你,军政府主义是唯一有用的。对了,那盆欧碧还没凋谢,比你坚强,你这几天做什么了满眼血丝?”
苏慎行高妙一笑,掉过头去,“我忙。”下午忙于下围棋,盯着黑白子消耗了几个小时的脑细胞,别说红血丝,没倒头大睡就已经坚强如松柏了!
进入军区大院,苏慎行拍了拍耿清让的肩膀,“看,中心花园。”
耿先生转脸望去,笑了起来,“这都秋天了,荷花为什么还不凋谢?是不是坚强得太过分了?”
“荷花是否凋谢不是重点,荷叶没有枯萎才是关键。”苏慎行一把勾住他脖子,笑眯眯地说:“现在我相信这荷叶确实是你们连队自己种的了。”
进了家门,苏慎行坚持要吃荷叶蒸饭。耿清让一巴掌拍在他头上,“你最大的乐趣只是想看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到水里偷荷叶,然后被人嘲笑。”
“其实……”
耿先生笑眯眯地等着。
“其实……你趴在池边伸长胳膊偷荷叶,我也没什么不同见解。”
耿清让哈哈大笑,将他搂过来,吻住下唇吮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