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元通的心情似乎很难平静,杂念纷涌。一时想起罗惜素那张甜蜜娇憨的小脸,宜喜宜嗔的万种风情;一时又想起老叟,对他那份隆情高谊,无比感佩;一时又想起小花子,是否帮中发生了重大变故,耽起心来。
忽然,又想起达摩洞中,石壁上笔力万钧的“佛渡有缘人”五个拳大楷书,一笔一划,就如一只一只的小手,向他遥遥招呼。
渐渐,他杂乱的思维,完全为“佛渡有缘人”五个字所吸引了。
他之沉缅于“佛渡有缘人”五字,并不是心灵上对这五个字的深意有所感应,而是因为那五字书法之美,笔力之劲,使他爱之发狂,一种占有欲油然而生,挥之不去,慢慢形成一种支配力量,使他坐立难安。
由于那五个字是用浓墨直书在石壁上,一时真想不出适当可行的办法。在不损原字神韵的原则下,达到他占有的目的。
久而久之,沈元通凝霜般的面容,忽然透出一丝轻轻的笑意,紧蹙的双眉,也舒朗开来。
他吩咐店小二准备一份文房四宝,并特别多要了一些细白纸张。
然后静心调息。
当时到二更之后,他展开轻功,快似闪电,迅又赶往达摩古洞。
洞中长明佛灯,昏昏蒙蒙,使全洞气氛更显得阴沉落寂。
沈元通心无二用,全不注意那些身外情景,只朝着书有“佛渡有缘人”五字的壁角走去。
此时,寺僧早已睡去。
达摩古洞空无长物,故也无人看管。
他走近室壁,逼功运目,借着微弱灯光,把那五字看得纤豪毕现,心胸之间,倏然起伏激动,竟伫立着,久久未动一动。
最后,他终于拔出龙角短剑,右手姆食两指,紧揑剑身,左臂靠在壁上,抬肘悬腕,先用剑尖谨慎地沿着“佛”字的首笔左边边缘轻轻一划,接着又在右边边缘轻轻一拖。
当他的剑尖行到“'”划尾部时,那“佛”字的第一笔“'”,竟全部自动散落一地。
由一知十,沈元通也无须再刻了。
原来,这几个字本就是用刀刻成的,只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什么人?用泥土盖去了刻痕,然后又用上好徽墨着色,由于手法特别精细,所以连沈元通这等目力,也未能在事先发现出来。
现在,沈元通不再犹豫,张开右手,将手掌移距字迹一尺左右,轻轻一吸一摆,但见泛起一阵尘烟,泥灰纷纷脱字跳出,落布满地。
再看那五个字,字字深约一分,点尘未留,有如洗刷。只是字底凹槽之内,似乎麻麻密密,不甚平滑,当时他也未曾在意。
再取出带来的文房四宝,捻笔布墨,张纸在那五个字上拓印了数张字模,逐张凝神端详,竟无一张比得上原字的笔力和神韵。
甚且,由于用纸不平,以致笔划的中空部份,也弄得墨痕斑斑点点。
他一连又拓印了好几张,仍是失败,始终拓不出一张干净俐落的来。
他摇摇头,心中有点气恼,将已拓好的十几张字模,分摊地上,准备从中选出一张比较好的保存起来。
他看着看着,陡然目中射出奇光,盯视着那二张拓印得最糟,中空部份墨迹最多的字模,一瞬不瞬。
他似乎有了某种意外的发现!
他一站而起,重新调墨运笔,将那五个字的凹部涂遍,唯恐墨汁不匀,又鼓腮连吹了几下,这才取纸覆上。用指顺着字划,往来轻轻的抹拭。
半响,他始颤抖着手,轻巧地揭起纸片。
他没有立即检视,饱吸了一口长气,始用畏缩的眼光落在纸上。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了,眼中的奇光更炽了。终于,他舒畅的笑了。
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奇遇,一个天外飞来的宠赐。
沈元通就因为有了这个奇遇,日后才能使他完全失去的功力恢复,消弭了武林中无边浩劫,获得了武家至上的成就,这是后话。
原来他发现印在纸上的,全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只见字中之字,双行并列,依起笔顺序,成句成文。
“佛渡有”三字之内,各含小字一百。叙述缘由起因和应行遵照之事项。
“缘”字之内,亦含小字一百,即“百字真经”全文。
“人”字之中,字数最少,仅仅在“、”笔之内,有三个小“人”字。
文中大意是说:“缘”字之内小字一百,乃是禅宗初祖圆慧大师悟道之后,所遗“百字真经”,汇合达摩全部武学精华,和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有缘之人,如能悟通经文,成佛成道均非难事。
文中又说:此“百字真经”夺天地间之造化,魔劫重重,非历劫九转,难以归化佛门,是以少林不传。有缘获经之人,于得经之后,应将大“人”字中之八个小“人”字,循序毁去一字,连同大“人”字,九字共没,即真经返佛之时也。
获经人没去一个“人”字后,仍须恢复原状,以待有缘,并应立将经文熟读默记心中,毁去拓本,且不得将经文外泄传人,只可个人终身享用,否则奇祸立至等语。
全文四百零八个小字,不署留经年代姓氏,示其“空”也。
“百字真经”文字枯滞古奥,玄妙精微。
沈元通看了两遍,莫知所云。
又虑此拓本不得携出洞外,乃静心守一,凝神默读起来。
因为文义太过玄奥,字字独立拗口,以沈元通聪明绝顶之人,也费去了半盏热茶时间,才能深记不忘。
沈元通洗去石壁墨痕,腾身洞顶,伸手裂石,覆在“佛渡有缘人”五字之上,微一运功,便将字中碎石表面,溶化得与原有岩石完全一致。
这种功力恰到好处,对内丝毫无损于“百字真经”,对外又无任何迹象可寻。
再捻笔润墨,将原字钩出,一如旧观。
沈元通获得“百字真经”,无惊无险,全在一个“缘”字。
他回到客栈之后,不遑赶路,就在客栈之中,试图悟解经文。
像他这等天才横溢聪慧之人,谁知五天过去,结果一无所得,半字未通。只好自惭地苦笑了一下,起程赶路。
计算起来,到二月初一日,不过是十几天了。
沈元通一心要在武当大祭大典之日,当着天下群雄,请求紫虚道长说出罗拱北隐居之处,是以沿途不再停留,迳向武当山奔去。
※※ ※※ ※※
二月初一日,是武当派大祭大典的日期。
武当山道上顿时人潮涌拥,热闹起来。
武当道观,本分上下两院,上院三元观,为武当掌门人及派中长老起居重地,也就是各代弟子练习武功的根本之地,非知交好友,绝不接待。
下院真武庙,为进入夭柱峰三元观的门户,专供善男信女进香和游人墨客游赏。
武当五年一次的大祭大典,在武林中是何等重大之事。
因为武当一派在武林中的地位,与少林同被公认为泰山北斗,是以,各大门派以及知名之士,均被邀请观礼。
此外更有大部份人士,是专为大典后的武技观摩大会而来。
这个观摩大会,虽然禁止拚命搏斗,注重独自表演,由于法眼名家的公平裁判,武功高强的照样可以扬名立万,为人尊敬,武功稍弱的,亦可借此机会印证偷学,增加功力阅历。
由入山起到天柱峰,全部行程,平常人土,总得花去一天时光,就一般武林人物来说,也得费去半日功夫。
好在,武当大祭是在上午举行,多是繁文褥礼,非必到人士,和相邀的贵宾格于情面,非到不可外,简直极少自动前往参观之人。
主要的人潮,多半是涌向竞技场。
在摩肩接踵,不绝于途的人潮中,并肩地走着两个英俊无俦的少年。
一个,自然是沈元通。
另一个,是谁?连沈元通也还不知道。
敢情,他们是才在那山路转角之处,碰到一起的。
他们两人都是生得那样卓而不群,正气凛然。引起了相惜共鸣之感。于是极其自然的交换了姓名,也极其自然的成了朋友。
曾弼年约二十三四岁,两边太阳穴,高高隆起,气概比沈元通慑人得多。
曾弼看了沈元通一眼,见他脚下倒也不慢。可是,一身细皮嫩肉,似乎长得太娇贵了一点,心想道:“这位小兄弟文弱得有点可怜,既然走上一道,以后应该多多照拂他才是。”随又关切地道:“沈兄,我们要不要略事休息?”
沈元通摇头微笑道:“前面就是解剑池,备有休息之所。”
“你到过武当山?”
“没有,但听一位老人指点至详。”
“那么你是受命而来的!为了什么?”
曾弼的头脑够机灵,心里所触,也就脱口而出。
沈元通听得眉头一皱,也不否认,坦直道:“拟晋谒紫虚道长查询一事。”
曾弼耽心地问:“有人引见吗?”
“小弟是单人而来,没有引见之人,但他老人家必会接见于我。”
曾弼无法理解沈元通的意思,好奇地道:“为什么?愿闻高见。”
沈元通微微一笑道:“我只须在观摩大会上,指名请教。你说,他能不见我么?”
曾弼佩服之极,豪朗地大笑道:“这倒是办法,不过………”
偶一回头,看到一个三十左右的便装汉子,紧跟不舍,一步一趋,心头不由泛起疑云。朗阔的剑眉往上一扬,细声向沈元通道:“有人跟上我们了。”
同时脚下加快,直向一株参天古木之下走去,口中大声说道:“兄弟,这一阵急赶,我倒是有点疲惫,需要休息一下了。”
沈元通跟了过去,转过身来,对着路面坐下。
这时,那个中年汉子,并未发现曾弼对他起了疑心,也在道旁选了一处所在,故作休息之状,眼睛却不时向沈曾二人瞟去。
沈元通面色一整道:“武当派也太看得起我沈元通了!”
曾弼见义勇为,算得上是一个少年侠土,眉头双扬,想出一个办法,起身朝着那个汉子走去,人未接近,口中早就大声叫道:“请教兄台,此处离解剑池尚有多远?”
那中年汉子就要站起来。
曾弼脚下缩丈成尺,身子一晃,双手就势搭在那中年汉子两肩,道:“何必客气,请坐下说吧!”
那中年汉子似乎毫无机心,依言坐下,但觉“肩井穴”一麻,说到口边的话,已然发不出声来。
曾弼巧妙地在众目逼视之下,将他制在当地,竟无人发现。
沈元通走去对曾弼附耳道:“小弟一入湖北境内,就在武当监视之下,好在我并无悻进企图,算了吧。”
曾弼深感沈元通光明磊落,油然升起一种无比的敬佩之心,报之微微一笑,解去了那汉子的穴道。
沈元通对那汉子吩咐道:“请回告避尘道长,望月坪的老朋友来了。”
沈元通话一出口,吃惊的倒不是那中年汉子,反而是曾弼了。
曾弼等那汉子遵命去后,一把拉住沈元通双手,无限兴奋地道:“沈兄,真人不露相,小弟失敬了。”
沈元通羞涩地道:“小弟年少无知,当日之事,现在想起来甚是后侮。”
曾弼豪气干云地哈哈大笑道:“就是小弟也不能任人欺侮。”
他哪里知道望月坪的事,完全是沈元通制造出来的。
此时曾弼对沈元通更是倾心之极,几次欲询沈元通的师门来历,都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先行自我介绍道:“小弟在幼年时,全家大小五十五口,突于一个风高月黑的晚上,被一个功力高绝的魔头偷袭,将全家大小杀去了五十四口,再加一把大火,烧得尸骨无存。
小弟幸以命大,失足坠落在一条水沟之内,逃得一命。后来蒙思师悟禅大师收录授艺。
十九载于兹,直到半年前,才奉命下山寻仇。可是茫茫人海,像这种无头之案,又从哪里追寻起哩!”
说着,说着,豪迈之气全清,悲凄之色顿起。
沈元通父仇在身,自认为是天下最不幸之人,但是一听曾弼之言,其身世之惨,尤胜自己百倍。深悔自己胸襟太狭,报仇不应自苦,而应自励,必须有不屈之志,才足以担当复仇大任。
沈元通此时对曾弼同病相怜,又复惺惺互惜,亦有深交之意,遂道:“曾兄……”猛然觉得不对,又改口叫了一声:“前辈!……”
沈元通“前辈”二字出口,曾弼颜色一变,跺足道:“沈兄如认为小弟不足攀交,请从此别。”
沈元通一笑拉住曾弼道:“令师悟禅大师与家祖父白发仙翁乃属至交,晚辈礼应如此。”
曾弼一声朗笑道:“家师方外之人,本无门户之见,你我年龄相若,你如果看得起我这个痴长了几岁的朋友,我们还是各自论交,兄弟相称。否则,小弟只有告退。”
言语表情是坚决之极,沈元通再无顾忌,俊面微赤道:“元通敢不遵命,谢大哥垂爱。”
沈元通一声大哥,叫得曾弼喜极跳起来道:“这才是我曾弼的好兄弟,从今日起,你我生死不渝,恕我以后叫你兄弟了。”
曾弼快意之余,忽然疑容又起道:“令祖沈老前辈与武当紫虚道长交情不恶,元弟……”
沈元通玉容一惨,将自己一身不幸,完全诉出。
曾弼听了大叫道:“好!愚兄陪你见见武当高人。”
“请两位解下兵刃,换取牌号。”一句极好的话,但说话人的语气,显因听了曾弼的话,略有不愉之味。
沈元通尴尬地一视曾弼道:“解剑池到了!”
两株老松荫影之下,有口一丈见方,白石为栏的清水浅池,这就是闻名武林的武当“解剑池”。
平心而论,武林人士上山必须解剑,如果纯在尊崇武当一派的武林地位,和三丰祖师的至高成就,原无厚非之处。
要是武当派以解剑上山,列为进入该派的规列之一,则有点近乎自大自狂。
试想,武功一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谁又是天下第一?
好在,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也就无人多事,视为应该的了。
近日来上山之人,何止数千。武林人物那个不是兵刃随身!这数千人的兵刃,收集起来,怕不要堆成一座小小的铁山,岂是小小的解剑池所能容纳得了的。
不但如此,还有随时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