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亲,是名震天下,武林共仰的“双圣”之一,也是“庐山三老”之首的白发仙翁沈一之。
他自己,身列中原三杰,威名之盛,如日中天,是年轻一代的偶像人物。
他有一身奇绝超凡的身手,加上儒雅温文的外貌,和一颗仁侠的心,被武林中美称为“玉面书生”。
现在,他的家世和他自己的成就,都无法帮助他脱出这场灾祸。
“玉面书生”沈震宇,这时全身百骸皆酥,剑眉紧锁,朗目失神的倒卧在进入庐山山区的山道之上,但仍威武不屈的瞪视着一个身穿长袍的生意人,叹了一口气道:“胡贵,我有目如盲,没有看出你数年以来,包藏祸心,图谋于我。”
胡贵阴森森的道:“我要不多费几年时光取信于你,你怎会来往都在小店打尖,以你的心细精明,又怎会按照我的预定计划,在今日此刻服下我的‘万毒化骨丹’!”
胡贵“万毒化骨丹”一出口,玉面书生沈震宇神色遽变,他不是心悸于“万毒化骨丹”之毒,而是想起此“丹”,在三十年前为害江湖之烈,要不是岳丈妙手仁医卜敬成,研究出克制之药,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他有感于此“丹”之重现江湖,眼看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的武林浩劫,即将来临,不禁骇然道:“‘万毒化骨丹’!”
胡贵就在玉面书生沈震宇疑容稍现,“万毒化骨丹”五字出口刚毕,顺手一抹,人人熟稔的,和霭近人的生意脸消失,现出道貌蛇心的真面目来。
玉面书生沈震宇全身一震道:“是你?……”
被称为胡贵的道貌老人又是一阵得意之极的大声狂笑道:“白发仙翁,沈一之平日对人谦恭有礼,以你的家教,你至少耍称我一声老前辈才对!”
玉面书生沈震宇也是五十岁的人了,此刻被对方调侃,发出一声低哼,这声包含了千万种感情的正义之声,当场把道貌老人逼得退后一步。
玉面书生沈震宇又抬起丧神失色的玉面,凝视了对方片刻,道:“家父昔日,如果不是一念仁慈,劝阻罗老前辈,放你一条生路,哪有你今天的命在?想不到你恩将仇报。”
道貌老人面色一寒,恨声道:“三十年前,要不是他们二个老鬼,坏了我的大事,我辛苦经营的伟业怎会冰消瓦解?此事老夫恨如切骨,沈一之对我有何恩义可言?那时他只不过是好名喜誉,妇人之仁罢了。”
玉面书生沈震宇怒道:“天下之人,若都似你这种蛇蝎心肠,哪有天道伦常?”
道貌老人不怒反而平心笑道:“如果由我统率武林,严加部律,岂是你们那些自命名门正派,虚名欺世之辈,可以望其项脊的?”
玉面书生沈震宇恍有所悟,道:“听你言下之意,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道貌老人阴阴笑道:“你是老夫重整故业,开刀立谋所铲除的第一个人,自然要叫你死得心服口服,而且永不瞑目。”
玉面书生沈震宇嗤道:“天网恢恢,报应不爽,家父岂能放得过你!”
道貌老人大笑道:“我要没有万全之策,弄得他们武林双圣,你们沈罗两家自相残杀,岂会轻举妄动?单只为了争取今天对你下手的机会,我就费了五年的心机,由此可以告诉你,老夫久有筹谋。”
玉面书生沈震宇闭起双目,似是用心思索,不再发言。
道貌老人得意至极,又道:“你已是将死之人,不怕你泄漏天机,现在老夫对你说几句真心之话。”
玉面书生沈震宇心胸一阵翻腾,长长一吁,愤然之色,令人看了心鼻均酸,而道貌老人却更是心情愉快地道:“老夫一生之中,只有二个心中稍具戒心之人。一个自然是你父亲沈一之,另一个就是与你父亲齐名,而武功稍逊的罗拱北,尤其罗拱北一身纯阳功力,老夫自认深受克制。
三十年前的教训,这次复出,对不起!早就筹谋妥善,要借用你的一命,在两圣之间,造点纠纷,使你们沈罗两家同归于尽。”
玉面书生沈震宇道:“家父学究天人,哪有查不出你陷害之事之理?‘万毒化骨丹’除了你这老魔头外,难道还有别人使用?”
道貌老人摇手止住玉面书生沈震宇的话头,道:“你莫先作评论,且待老夫略加说明。如果老夫给你服下解药,解去‘万毒化骨丹’之毒,你身体之内哪会有中毒现象?”
玉面书生沈震宇点了一点头,又接口道:“丹毒一解,你要再想单凭武功取我性命,只怕难如心愿。”
“我要你死得身无外伤,怎会笨到和你相搏?难道我不会先点住你的穴道,然后给你服用解药?”
玉面书生沈震宇又道:“你制穴手法,家父一查即明。”
道貌老人敞声笑道:“老夫脑筋要是简单到如此程度,算是痴长百岁了。”干咳了一声,又道:“老夫先用左掌,蓄足内力,贴住你的‘丹田’穴,然后再解开你被制穴道,不待你功力恢复,就用老夫已达神化之境的‘蚀骨玄阴’掌力……”
“‘蚀骨玄阴’掌力又怎能瞒得过家父?”
道貌老人嘿嘿笑道:“‘蚀骨玄阴’掌力,是早经绝传的前古阴功绝技,老夫最近始得大成,这种掌力杀人致死后,所逞迹象,竟然类似南明一剑罗拱北‘六阳罡指’的纯阳功力所伤,是一种刚极生柔的特异现象。
被这种掌力震死之人,一身柔若无骨,如不将你全身解剖,验证左心房受伤的微小差异,任他是谁,也莫想分辨得出来。
同时,我有足够的把握,沈老儿绝不会将你分肢裂体。”
道貌老人说着又取出一面似铁非铁,似铜非铜,长约三寸,宽仅一寸五分,颜色黝黑的令牌一晃道:“这是什么?你该知道!”
玉面书生沈震宇眉头一皱道:“‘离火令’,怎会到了你的手中?”
道貌老人得意道:“老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查明罗老鬼竟然仍有一面‘离火令’流落民间,未曾收回。”
“于是老夫在十九年之前,将藏有此令的曾姓全家大小五十四口,杀得干干净净,最后又放了一把大火,连人带屋烧得精光,做得干净利落,人鬼不知。如今正好派上用途。”
玉面书生沈震宇的神色,渐趋紧张,他深虑他的死,会给武林中带来一场弥天浩劫,这种死不但轻如鸿毛,而且要真如对力所说,永不瞑目了。不由颤声道:“你要加上一面‘离火令’,稼祸罗老前辈!好恶贼!”
道貌老人裂咀笑道:“你要知道,我之杀你,全是不得已之事。”
道貌老人的狡黠、阴毒、深沉、细密、多智,真是举世无双。当他说出这些话时,就像是说故事一般,毫不动容。
玉面书生沈震宇身不能动,手不能举,就是连嚼舌自杀之力都没有,只恨得他无神双目,尽变赤色,全身颤抖不止。
道貌老人话一说明,不再延误,立即如法行事。
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当今武林中的奇才,将来的领导人物,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断送了性命。
道貌老人杀死玉面书生沈震宇后,牵来玉面书生沈震宇的坐骑血汗宝马,将沈震宇绑在马鞍之上,附上一面“离火令”,右手一推,大喝道:“走!”
这匹识途老马,哀鸣一声,载着主人玉面书生沈震宇的尸体,和即将爆发的祸种,直向庐山五老峰狂奔而去。
马蹄翻飞而去之后,是一阵可怕的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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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庐山三老之首,武林双圣之一的白发仙翁沈一之,自三十年前消除了一场武林隐祸之后,便约同二位拜弟,老二青衫老人华梦得,老三一心居士王焕,同时归隐庐山五老峰下,不再过问江湖中事。
其时,玉面书生沈震宇三十不到,继承父志,出道行侠,一身家传武功“先天无极混元一炁玄功”,和九九归元掌法,独秀群伦,为人处事,亦颇有乃父施仁布德之风,面美心善,非遇罪大恶极之徒,出手从不过甚,深得黑白二道,各派人士,交口称赞。
三十过后,与当世妙手仁医卜敬成独生爱女,慈航玉女卜秀兰结偶,夫妇连剑江湖,美名更是远播,交游遍及天下,声誉日隆,大有领袖群伦之概。
直到十七年前爱子沈元通出生,卜秀兰才与乃父妙手仁医卜敬成迁隐庐山,侍父教子,不再出山。
沈震宇本人,三十出头,四十未到,正是壮年有为之时,则仍然奔去江湖,扶贫济弱。想不到,他这次除夕前日返家途中,却中了人家暗算殒命,成了燃起武林劫的星星之火。
当玉面书生沈震宇的尸体,由血汗宝马黑龙驹驼回五老峰时,正是庐山三老和妙手仁医父女等家人,共待玉面书生沈震宇归家团聚渡岁之际。
这无异是晴天霹雳,午夜惊雷。
慈航玉女卜秀兰骤睹夫婿惨状,当场昏绝过去。
白发仙翁沈一之,那种高人,也不禁两眼双泪直流,痛心疾首。
妙手仁医卜敬成抑悲应变,查出玉面书生沈震宇极可能是被双圣之一的南明一剑罗拱北“六阳罡指”击毙,因未解剖验尸难下断言,可是当他发现到“离火令”之后,铁案如山,也不容他们再有疑念了。
何况,玉面书生沈震宇骨肉之亲,谁也不忍再让他离肢裂体。于是,果被那位道貌老人言中。
这时,“明轩小筑”堂草之上,坐着四位冠绝天下的奇人,他们半天不说一句话的沉默表情,使这个世外桃源,罩上阴风惨惨,悲悲切切。
一阵悉悉的碎步声从后堂传来,草帘卷处,走出玉面书生沈震宇的未亡人慈航玉女卜秀兰,她已经换上了白色孝服,一双凤眼,肿得鼓似核桃,脸上泪痕斑斑。
她拖着乏力的莲步,进入草堂,哑声低道:“爹……”
妙手仁医卜敬成看着悲怆过度的女儿,抑住自己的伤感,轻轻问道:“元儿怎样了?”
慈航玉女卜秀兰摇了摇头道:“元儿自被追回之后,始终未发一言,以他天性之厚,只怕还要偷偷离山,他万一再有个三长二短,女儿……”
一阵悲泣,竟无法语毕,但未尽之意,无须再说,大家也是了然。
妙手仁医卜敬成叹了一口气。
青衫老人华得梦道:“元儿外和内刚,一经立志,百折不回,不如就正式让他下山,以观后变,何况元儿福泽天成,应无大凶大险。”
白发仙翁沈一之寿眉一提,紧毅之色陡现,似是作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定,道:“震宇之死虽然事事均已证明,系由罗拱北所为,但是,我累加思虑,总觉得不尽合乎常轨,偏又想不出其他可疑之点。
元儿下山之事可行,既可藉此历练,亦可因此吸引主谋人之注意。
罗拱北纵是与我为仇,凭他身份也不便伤害元儿,如果罗拱北并非真正凶手,元儿绝无杀伤罗拱北之功力,两虑之间,均可无虞。
然后,我们老哥儿四人,少不得也要下山走走!”
慈航玉女卜秀兰极其担心沈元通的功力未臻至境,道:“元儿功力有限,令人放心不下。”
其实沈元通此时功力,已是出类拔萃,在年轻一辈,足可独秀群伦,只是慈航玉女卜秀兰爱子心切,处处为沈元通安危着想。
妙手仁医卜敬成望着慈航玉女道:“你有绝世神医的爹爹,和功力绝顶的公公,这种耽心岂不多余,快去把元儿带来。”
慈航玉女卜秀兰退了出去。
须臾,慈航玉女卜秀兰和她的独子沈元通双双进入草堂。
沈元通年纪不过十六七岁,长得文秀俊朗,一如乃父,双目开合之间,精光电射,足见已具极高身手,只是面容憔悴,神沮色丧,不共戴天之仇,已把这个平日极为天真活泼的小男儿,折磨得生气全无。
他向四位老人行过大礼,再无往日那种承欢膝下的心情,彷佛半天之间就成熟了好几年似的。
四位老人看了爱孙这般情形,暗底下都是一阵心酸。
妙手仁医卜敬成先道:“元儿,你爷爷预备让你下山复仇!”
沈元通心神一振,双目精光陡射,一跳而起,伏倒白发仙翁怀中,低声呼道:“爷爷!”
白发仙翁沈一之老年失子,其痛可知,但看了这个麒凤似的爱孙,不由老怀激荡,抚着他的头道:“从明日起,助你打通任督二脉,并加紧练功两月。但在此二月之中,不准另有异心。”
沈元通仰起稚气满面的脸道:“只要准我下山复仇,元儿一定好好听四位爷爷的话,努力用功。”
四位老人都长叹了一口气。
从这天起,明轩小筑在悲切里,又有一种紧张而感人的气氛,老老少少都为了一个目标而努力不懈。
原来,沈元通甫一出生,即由妙手仁医卜敬成,以平日穷灵山渡绝谷,觅来的旷世奇药,内服外浸,并得白发仙翁钟爱,日以至高无上,已达天人合一的“先天无极混元一炁玄功”每日舒经畅脉一次,十七年于兹,未曾一日有断。
又加沈元通天生异禀,确是旷世奇才,人又生得灵秀可爱,平日口蜜嘴甜,哄得庐山三老和外祖父,各将一生成名绝技,倾囊相授。
现在由白发仙翁助他打通任督二脉,自非难事。
沈元通任督二脉一通,又由白发仙翁和妙手仁医卜敬成二人,将新近合研而成的“阴阳正反十八式”传授给他。
妙手仁医卜敬成除医道过神外,武功独树一帜,“三极指”与独门轻功,天下称绝,只因平日行道江湖,仅凭医术济世,故武林中人,谁也不知他兼为一代武学宗师,就是他早年的二个医道传人,也不知恩师有此奇绝身手。以致沈元通出世之后,弄出许多波折来。
白发仙翁二月以来,除尽心尽意,严督沈元通勤练武功之外,绝口不谈寻仇之事,直待沈元通临别下山,才谆谆训示道:“离火令主南明一剑罗拱北,为人坦诚直率,公正无私,我知之最深,似非真正凶手,其中可能另有隐情,你下山之后,应多方取证,切不可鲁莽从事,以免遗羞武林。”
至于南明一剑罗拱北,现隐何处,以及有关罗拱北生平事迹,却只字不提。
沈元通听了,也是唯唯而应,其实心中一意恩仇,并未在意。
妙手仁医卜敬成也恳切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