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十多日,来到山东界内。洪胜海道:“相公,这里已不是金龙帮的地界。从今日起,咱们得多留一点儿神啦。”青青道:“怎么?有人敢来太岁头上动土吗?”洪胜海道:“方今天下盗贼如毛,山东强人尤多。最厉害的是两帮。”青青道:“一帮是你们渤海派了。”洪胜海笑道:“渤海派专做海上买卖,陆上的东西,就算黄金宝贝丢在地下,我们见到也是不捡的。”青青笑道:“原来贵派不算,那么是哪两帮?”洪胜海道:“一帮是沧州千柳庄褚红柳褚大爷的手下。”袁承志道:“我也曾听师父说起过,褚红柳以朱砂掌驰名江湖。”洪胜海道:“正是。另一帮在恶虎沟开山立柜,大当家阴阳扇沙天广武功了得,手下人多势众。”袁承志点头道:“咱们以后小心在意,每晚一人轮流守夜。”
走了两日,正当中午,迎面鸾铃响处,两匹快马疾奔而来,从众人身旁擦过。洪胜海说道:“那话儿来啦。”他想袁承志武功极高,自己也非庸手,几个毛贼也不放在心上。过不一个时辰,那两乘马果然从后赶了上来,在骡车队两旁掠了过去。青青只是冷笑。洪胜海道:“不出十里,前面必有强人拦路。”哪知走了十多里地,竟然太平无事。当晚在双石铺宿歇。洪胜海啧啧称奇,道:“难道我这老江湖走了眼了?”
次日又行,走不出五里,只见后面四骑马远远跟着。洪胜海道:“是了,他们昨儿人手还没调齐,今日必有事故。”中午打过尖后,又有两骑马趟下来看相摸底。洪胜海道:“这倒奇了,道上看风踩盘子,从来没这么多人的。”行了半日,又见两乘马掠过。
洪胜海皱眉思索,忽道:“是了。”对袁承志道:“相公,咱们今晚得赶上一个大市镇投宿才好。”袁承志道:“怎么?”洪胜海道:“跟着咱们的,不止一个山寨的人马。”承志道:“是么?有几家寨主看中了这批货色?”洪胜海道:“要是每一家派了两个人,那么前前后后已有五家。”青青笑道:“那倒热闹。”袁承志问道:“他们又怎知咱们携了金银财宝?倘若咱们这十只铁箱中装满了沙子石头,这五家大寨主岂不是白辛苦一场?”青青笑道:“这个你就不在行了。大车中装了金银,车轮印痕、行车声响、扬起的尘土等等都不相同。别说十只大铁箱易看得很,便是你小慧妹妹的二千两黄金,当日也给我这小强人看了出来。”袁承志笑道:“佩服,佩服!”洪胜海心想:“小姐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难道从前也是干我们这一行的?”
说话之间,又是两乘马从车队旁掠过,青青冷笑道:“想动手却又不敢,骑了马跑来跑去,就是瞎起忙头。这般脓包,人再多也没用!”洪胜海正色道:“小姐,好汉敌不过人多。咱们虽然不怕,但箱笼物件这么许多,要一无错失,倒也得费一番心力。”袁承志道:“你说得不错,咱们今晚就在前面的石胶镇住店,少走几十里吧。”
到了石胶镇上,拣了一家大店住下。袁承志吩咐把十只铁箱都搬在自己房中,与哑巴两人合睡一房。刚放好铁箱,只见两条大汉走进店来,向袁承志望了一眼,对店伙说要住店。店伙招呼两人入内,前脚接后脚,又有两名粗豪汉子进来。
袁承志暗暗点头,心下盘算已定,晚饭过后,各人回房睡觉。
睡到半夜,只听得屋顶微微响动,知道盗伙到了。他起身点亮了蜡烛,打开铁箱,取出一把把明珠、宝石、翡翠、玛瑙,在灯下把玩。奇珍异宝在灯下灿然生光,只见窗棂之边、门缝之中,不知有多少只贪婪的眼睛在向里窥探。
洪胜海听得声音,放心不下,过来察看,他一走近,十余名探子俱各隐身。洪胜海微微冷笑,在袁承志房门上轻敲数下。袁承志道:“进来吧!”
洪胜海一推门,房门呀的一声开了,原来竟没关上。他一进房,只见桌上珠光宝气,耀眼生辉,不觉呆了。走近看时,但见有指头大小的浑圆珍珠,有两尺来长的朱红珊瑚,有晶莹碧绿的大块祖母绿,此外猫儿眼、红宝石、蓝宝石、金钢钻、紫玉,没一件不是无价之宝。
洪胜海本不知十只铁箱中所藏何物,只道都是金银,这才引起群盗的贪心,哪知竟有如许珍品。他在江湖多年,见多识广,但这么多、这么贵重的宝物却从未见过。他走到袁承志身边,低声道:“相公,我来收起了好么?外面有人偷看。”袁承志也低声道:“正要让他们瞧瞧。反正是这么一回事。”拿起一串珍珠,大声问道:“这串珠子拿到京里,你瞧卖得多少银子?”
洪胜海道:“三百两银子一颗,那是再也不能少了。这里共是二十四颗,少说也值得一万五千两银子。”袁承志奇道:“怎么是一万五千两?”洪胜海道:“单是这么大、这么圆、这么光洁的一颗珠子,已经十分少见,难得的是二十四颗竟一般大小,全无瑕疵。一颗值三百两银子,那么二十四颗至少值得一万五千两。”
这番话只把房外群盗听得心痒难搔,恨不得立时跳进去抢了过来。只是上面头领有令,看中这批货的山寨太多,大伙要商量好了再动,免伤同道和气,谁也不许先行下手。眼见袁承志向洪胜海摆摆手,笑着睡了,烛火不熄,珠宝也不收拾,摊满了一桌,只把群盗引得面红耳赤,不住干咽唾涎。
袁承志自发觉群盗大集,意欲劫夺,一路上便在盘算应付之策,正如洪胜海所说:“好汉敌不过人多。箱笼物件这么许多,要一无错夫,倒也得费一番心力。”自然而然地便想:“要是金蛇郎君遇上这件事,他便如何对付?”跟着想到:金蛇郎君为温氏五老及崆峒派诸人所擒,以宝藏巨利引得双方互相争夺,温氏五老出手杀了所邀来的崆峒派朋友,他由此而乘机逃脱;又想到:那晚棋仙派的张春九和江秃头偷袭华山,见到有毒的假秘笈,连师兄弟也都杀了;游龙帮和青青为了争夺闯王黄金而相争斗,着实杀了不少人。足见大利所在,见利忘义之人非互相残杀不可。“群盗人多,若是你杀我,我杀你,人便少了。”想明白了此节之后,便在客店中故意展示宝物,料想财宝越是众多,群盗自相斫杀起来便越激烈。
又行了两日,已过济南府地界,掇着车队的盗寇愈来愈多。洪胜海本来有恃无恐,但见群盗迟迟不动手,不知安排下什么奸谋,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力劝袁承志改步海道,说自己海上朋友很多,坐船到天津起岸,再去北京,虽然要绕个大弯,多费时日,但担保不出乱子。袁承志笑道:“我本要用这批珠宝来结交天下英雄好汉,就是散尽了也不打紧。钱财是身外之物,咱们讲究的是仁义为先。”洪胜海听他如此说,也就不便再劝。
袁承志却自深思破敌之计,虽盼能引得群盗为了争宝而自相残杀,但想万事不可托大,倘若群盗首领中竟有焦公礼一般的老成智士,或能躲过自相残杀,那便如何应付?他得宝之后,本意是要遵从师父的吩咐,用以结交天下豪杰,为闯王谋干大事的臂助,倘若群盗能讲义气,那么就拿些铁箱中的财宝出来,(亻表)分众人,结交一些同伙,也不太担忧财物的得失。但转念忽想,倘若这些强盗不讲义气,个个恃强行凶,自私贪财,便如棋仙派五老一般,定要将财物尽数夺去,反而跟闯王为敌,那就糟了。心想青青本来是干这一行的,棋仙派五老的行径,她最为熟知,当即便去跟她商量:‘青弟,倘若这些盗伙跟你先前一样,并不识得我,自然跟我毫无交情,你遇上了这些财宝,那怎么办?“青青白了他一眼,说道:”那有什么客气,自然动手便抢啊!“承志道:”要是我跟你套交情呢?分一些财宝给你,你肯跟我做好朋友吗?肯听我话吗?“青青道:’你不用分财宝给我,我不但做你好朋友,还跟你结拜,叫你大哥。我不但听你话,而且死死活活都跟着你,永远不分开了。”她虽语带戏谑,毕竟充满了真诚,承志心下感动,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说道:“我也这样!”青青道:“那些强盗贼人,却不会跟你结拜的。他们见到了这许多金银财宝,眼都红了,就算你是他们的老子娘,他们也决不听你的疾。”承志道:“好,咱们先礼后兵,先讲义气,拉交情,不要伤人结怨。但盗伙势大,真不要伤人、不伤和气,却也很难。”
青青道:“事到临头之时,咱们先沉住气,待得认出了盗魁,你一下子把他抓住,小喽罗们就不敢动了。”袁承志大喜,笑道:“擒贼先擒王,这主意最好。”
次日上路,一路上群盗哨探来去不绝,明目张胆,全不把袁承志等放在眼里。洪胜海道:“相公,瞧这神气,过不了今天啦。”袁承志道:“你只管照料车队,别让骡子受惊乱跑。强人由我们三人对付。”洪胜海应了。袁承志打手势告诉哑巴,叫他看自己手势才动手,专管捉人。哑巴点头答应。
行到申牌时分,将到张庄,眼前黑压压一大片树林,忽听得头顶呜呜声响,几只响箭射过,锣声响处,林中钻出数百名大汉。一个个都是青布包头,黑衣黑裤,手执兵刃,默不作声地拦在当路。众车夫早知情形不对,拉住牲口,抱头往地下一蹲。这是行脚的规矩,只要不乱逃乱闯,劫道的强人不伤车夫。又听得唿哨连连,蹄声杂沓,林中斜刺里冲出数十骑马来,挡在车队之后,拦住了退路,也都是肃静无哗。
袁承志见前面八人一字排开。一个三十多岁的白脸汉子越众而出,手中不拿兵刃,只摇着一柄折扇,细声细气地道:“袁相公请了!”袁承志见他脚步凝重,心想这人果然武功不弱,手持铁骨折扇,多半擅于打穴,当下一拱手道:“寨主请了。”
沙寨主说道:“袁相公远来辛苦。”袁承志索性装蒜。说道:“寨主你也辛苦。兄弟赶道倒没什么,就是行李太笨重,金银财富主太多,带着讨厌。”
寨主笑道:“袁相公上京是去赶考么?”袁承志道:“非也!小弟读书不成,考来考去,始终落第,只好去纳捐行贿,活动个功名,因此肚里墨水不多,手边财物不少,哈哈,惭愧啊惭愧。”寨主笑道:“阁下倒很爽直,没有读书人的酸气。”
袁承志笑道:“我本来读书不成呢!昨天有位朋友跟我说,今儿有一许多家寨主在道上等候,个个都是英雄豪杰。兄弟欢喜得紧,心想这一来可挺热闹了,可以交上很多朋友。我一路之上没敢疏忽,老是东张西望地等候寨主,就只怕错过了,哪知果然在此相遇。今日一见,三生有幸。瞧阁下这副打扮,莫不是也上京么?咱们结伴而行如何?一路上谈谈讲讲,饮酒玩乐,倒是颇不寂寞。”沙寨主心中一乐,暗想原来这人是个书呆子,笑道:“袁相公在家纳福,岂不是好,何必出门奔波?要知江湖上险恶得很呢。”这人是山东“恶虎沟”的寨主,名叫沙天广,这次合伙下半年要劫的共有八家盗伙,以恶虎沟最为人多势众,也以沙天广武功最强,因此他自然而然成了山东八寨的首领。
袁承志道:“在家时曾听人说道,江湖上有什么骗子痞棍,强盗恶贼,哪知走了上千里路,一个也没遇着。想来多半是欺人之谈,当不得真的。这许多朋友们排在这里干什么?大伙儿玩操兵么?倒也有趣。”
那七家寨主听袁承志半痴半呆地唠叨不休,早已忍耐不住,不停向沙寨主打眼色,要他快下令动手。沙寨主笑容忽敛,长啸一声,扇子倏地张开。只见白扇上画着一个黑色骷髅头,骷髅口中横咬一柄刀子,模样可怖。
青青见了不觉心惊,轻声低呼。袁承志虽然艺高胆大,却也感到一阵阴森森的寒气。沙寨主磔磔怪笑,扇子一招,数百名盗寇齐向骡队扑来。
袁承志正要纵身出去擒拿沙寨主,忽听得林中传出一阵口吹竹叶的尖厉哨声。沙寨主听了,脸色陡变,扇子又是一挥,群盗登时停步。
只见林中驰出两乘马来,当先一人是个须眉皆白的老者,后面跟着一个垂髻青衣少女,一瞥之间,但见容色绝丽。两个来到沙寨主与袁承志之间,勒住了马。
沙寨主瞪眼道:“这里是山东地界。”那老者道:“谁说不是啊!”沙寨主道:“咱们当年在泰山大会,怎么说来着?”老者道:“我们青竹帮不来山东做案,你们也别去北直隶动手。”沙寨主道:“照呀!今日什么好风把程老爷子吹来啦?”那老者道:“听说有一批货色要上北直隶来,东西好像不少,因此我们一来迎客,二来先来瞧瞧货样成色。”沙寨主变色道:“等货色到了程老爷子境内,你老再瞧不迟吧?”那老者呵呵笑道:“怎么不迟?那时货色早到了恶虎沟你老弟寨里,老头儿怎么还好意思前来探头探脑?那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吗?”
袁承志和青青、洪胜海三人对望了一跟,心想原来河北大盗也得到了消息,要来分一杯羹,且瞧他们怎么打交道。
只听山东群盗纷纷起哄,七嘴八舌地大叫:“程青竹,你蛮不讲理!”“他妈的,你若讲义气,就不该到山东地界来。”“你不守道上规矩,不要脸!”
那老者程青竹道:“大伙儿乱七八糟地说些什么?老头儿年纪大了,耳朵不灵,听不清楚。山东道上的列位朋友们,都在赞我老头儿义薄云天吗?这可多谢了。”
沙寨主折扇一挥,群盗住口。沙寨主道:“咱们有约在先,程老爷子怎么又来反悔?无信无义,岂不是见笑于江湖上的英雄好汉?”
程青竹不答话,问身旁少女道:“阿九啊,我在家里跟你说什么了?”那少女道:“你老人家说,咱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到山东逛逛,乘便就瞧瞧货样。”
青青听她吐语如珠,声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动听之极。向她细望了几眼,见她十六七岁年纪,神态天真,双颊晕红,肤色白腻,一双眼灿然晶亮,年纪虽幼,却是容色清丽,气度高雅,当真比画儿里摘下来的人还要好看,想不到盗伙之中,竟会有如此明珠美玉一般俊极无俦的人品。青青向来自负美貌,相形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