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交好友,便是明证。老实说,章贤弟失足溺死,我兄弟哀痛不已,有关丧事的张罗,我兄
弟业已竭尽全力,百里奔丧惫极辛劳,老伯怎忍心说出这种活来?小可便知道四伯情绪不
安,说话有欠思量,神智有点不清,必须好好休养才行。”大少爷黯然地说,大眼中挂了两
行清泪,任何人皆可看出他已陷人悲伤的境地,可看出他所流露的真情友爱。
“老奴神智并非不清,而是太清了。对不起,老奴的确需要安歇了。”四伯恨恨地说。
“四伯,你这不是见外了么?你携同小姐长途跋涉到龙泉投亲,经过敝处过门而不入,
岂不显得我兄弟无情无义,不照顾好友的家屑么?
再说,小姐至龙泉投亲,人在人情在,人死两丢开,章老伯仙逝年余,章伯母更已逝世
三载,小姐这次奔翼家安身,胡家目前子侄凋零,家境衰落,哪能照顾甥女。不如到寒舍栖
身,家父十分欢迎,敝兄弟能眼见好友之妹流离失所寄人篱下么?”
“哼!你说得好听,狼子居心,昭然欲揭。”四怕恨恨地说,举步便走。
小三怪眼一翻,跨步截出。
大少爷举手一挥,示意小三于不可妄动,叹口气说:“四伯既然如此固执,小侄决不勉
强,明早当亲自前来送小姐启程,告辞了。”
四伯已经进入内院,径自走了。大少爷淡淡一笑,带着小三子出店。
艾文慈冷眼旁观,已看出其中有异,但双方既然是相识的人,他一个外乡人岂能冒昧出
头管事?心说:“那小子声势汹汹,大少爷却是笑面虎,这件事必有隐情。反正我不急于赶
路,何不留下来看看究竟?”
他入内转了一困,出来立即找帐房换房间,改住上房。
五间上房只有两间客人,一间是四伯的住处,一间是四伯所说的小姐居住。艾文慈的房
间与四伯紧邻,留心注意邻房的动静。
房间狭窄,木板墙。他用一枚金针在壁上钻了一个小洞,以便察看邻定的动静。熄掉
灯,他静静地等候。
不久,邻房有了动静,门外的脚步声倏止,叩门声入耳。
他的目光从小孔中透入,全神留意房内的变化。
四伯迎入一个村夫打扮的中年人,两人客气一番,中年人开门见山地说:“老伯父交代
的事,小可已经打听清楚了。”
“怎么样?有希望么?”四伯满怀希冀地问。
“有人答应任向导,路线是绕道景宁,只是山径不好走,而且相当危险,需时十天以上
方可到达龙泉。老伯,尊小姐绝对吃不了这种苦。同时,不瞒你说,荒山古林苗蛮出设的地
方,所有到达的人皆难保自己能否平安生还,因此情绪上很难控制。两名轿夫,一名挑夫,
一个向导,四个壮年人与一位姑娘同行,谁也不知将会发生什么事故。因此,听小可相劝,
还是走大路算了。”
“可是……”
“即使走小路,万一俞家的人探出消息也是枉然,事实上附近皆有他们的狗党监视,想
瞒,瞒不住。他们如果在小路上等,你们还是羊落虎口。”
“那……”
“老伯,不是小可不肯帮忙,而是此行委实风险太大,小可担待不起。”
“李老哥,依你之见……”
“还是在此地住下来再说,在府城俞家的人总算有些顾忌,还不至到客店抢人,知府大
人总不能冒风险替他撑腰。”
“但……小姐总不能长久住在店中,不走总不是了局。”
“明年春天程三爷可望从杭州返乡,届时老伯去请程三爷帮忙,便不怕俞家的人的无法
无天了。”
“这……”
“老伯,这是唯一的走路,目下你是进退两难,谁敢和俞家的人作对?唯一能和俞家相
抗的人,只有程三爷,他不在谁也无可奈何。”
“好吧,我去禀明家小姐,只好在此住下,等过了年再说,希望老天爷保佑程三爷早日
赶回替我们作主。”
李哥儿叹着气告辞走了,留下浑身颤抖的四伯软倒在床上。
不久,四伯外出,在小姐的房门外低声向内叙说,房内传出了法然的啜泣声。
第二天,平静无事。入暮时分,另两间上房住进了两位客人。
艾文慈不死心,他要等待结果。利用一天工夫,他在城内各处打听有关俞家的底细。不
打听倒好,打听清楚,更坚定了他管这档子闹事的决心。
万象山的尾麓伸出城外,两里地衔接着小括山。小括山是本地的胜景,众山环簇,状若
莲花,又叫莲城山,径路盘纤,也称九岭。
处州府,隋朝称为括州,以前称处州。括州,是指括苍山的南麓。
处州,是郡应少微处土星应天文之数,所以州称处州,东西的一座郡山称为少微。沧海
桑田,州治经常迁移。晴朗的故城在东南的括苍山下,相距七里(这座括苍山是括苍余脉,
不是括苍山主峰)。唐朝与宋朝,城在小括山,是唐末窃据括州的卢约改迁的。东以掘地为
池,取土为城。
南以溪为池,拥堤为城。西就山为城,以溪为池。城在霄汉之间,石磴道九盘而达,曾
经一度改九盘为直路,但后来又改为九盘。一座城岂能建山上的?除非作为关隘,不然毫无
用处。因此,元朝至元二十七年,改筑目下的新城,两座旧城全废了。目下,指苍旧城是一
座小小村落。
小括山旧城十年前仍是废墟。没有人上山去居住谋生。自从本城的首富俞五爷俞桐,向
府衙请领该地作为种菌场之后,那儿便成为俞家的避暑别墅了,附近方圆二十里内,决不许
闲杂人走近。
俞五爷拥有十余间土产店,城外有千百顷沿大溪开旦的好良田,有三座属他的广大香蕈
场,财力雄厚,富甲一方。他妻妾成群,横行乡里,结交官府狼狈为奸,千百顷良田大多是
霸占得来的,豪奴成群结队,成为处州一霸。他的两个儿子俞源、俞渊,都已成了家,是本
城大名鼎鼎的花花公子,本城的人怕这两个小畜牲比伯俞五爷更厉害,拂逆他们的人决不会
有好下场。
城南铜山东麓,住了一位姓程名锦江的人,排行程三爷,是个孔武有力天不怕地不怕的
当地痞棍地头蛇,曾经在府衙当过巡捕,虽是个痞棍,却颇具侠骨,决不向小户人家勒索敲
诈,也不向安份守己的大户伸手,喜打抱不平,手下拥有不少流氓地痞,谁也奈何他不得,
只有这位程三爷,敢向俞五爷头上动上,俞家子弟曾经多方巴结,送大批财物做拜师礼,程
三爷只哼了一声,将礼当堂派人丢下南门附近的树德桥。
等了三天,已是十二月二十五,新年快到了,家家户户准备过年,客店里的事似乎冷下
来了,俞家并未派人前来打扰。
艾文慈身上带了三十余两银子,连食带住,每天需费八百文,可以平安度过四十天,他
并不着急,耐心等候,准备在客栈过年。
一早,市面谣传着程三爷即将返乡过年的消息。
这儿天,城西南释山街文英阁北面的不远处的俞府,里里外外都在忙。这里是俞五爷俞
桐在城中的主宅大厦,倚山而筑,面对颇负盛名的文英阁,共有十余间祟楼高阁,颇富园林
之胜。
近午时分,大宅左面的听荷阁中,俞家的主要人物正在策划伤天害理的毒谋。俞五爷俞
桐,是个脸团团笑容可构的大胖子,腹大如鼓,年己五十开外,红光满脸,丝毫不显老态。
府城的人,当面称他一声五爷,背地里叫他为如(俞)猪。据说,心广体胖的人对女色不感
兴趣,但这位俞五爷推翻了这些毫无根据的谣言,他本人有一妻五妾,且养了一群歌姬,这
些歌姬全是他泄欲的可怜虫。他的两个儿子号称色中俄鬼,比乃父有过之而无不及。老大俞
源就是那天在客钱与四伯交涉的人,绰号称花花公子。老二前渊,人生得丑陋,似乎对美女
更有兴趣,绰号叫花花太岁。一个公子,一个太岁,把全城稍有姿色的大姑娘,吓得平时也
不敢出门。在这一带山城中,女人可没有中原娘们有福,也没有中原女人那种仍倪作态的娇
弱体质,礼教的束缚要轻些,甚至还帮着男人干活,不以为怪。
上首坐着俞五爷,左右是俞源、俞渊。下首是两位师爷,两名打手护院的班头。七个人
在阁下的花厅密谋,伺候的丫鬟使女全被遣走。
俞五爷坐在一张特制的太师椅上,活像一座肉山,用手不住抚摸着其大如鼓的腹部,眯
着猪眼向一名师爷问:“鲍师爷,准备得怎样了?”
一个烟鬼般瘦骨磷峋的师爷阴笑着站起,从怀中掏出一些法宝,一件件在案上摊开,干
咳了两声,馆笑道:“早已准备停当。咯,这是八字合婚书,这是迎娶的礼单……”
“合婚书你……”
“东请请过目。”鲍师爷慌不迭双手呈上说。
俞五爷登时脸一沉,不悦地叫:“放下,你不是故意要我难堪么?明知五爷我斗大个字
只认识两罗筐,你还叫我看,你不是找挨骂么?混帐!”
“东翁……”
“我问你,合婚书上当家的是谁?”
“是余师父。”师爷欠身答。
“不行!”俞五爷怪叫,瞥了师爷一眼又道:“换上我好了。”师爷吃了一惊,期期艾
艾地说:“这……这恐怕不……不太好吧?”
“废话!难道五爷我配不上那丫头?”
“这……这倒不是,只怕不久赶回来过年的泼皮程三爷找麻烦。”
“这倒用不着你担心,姓程的压我五爷压够了,这次他再多管闲事,反正早晚得和他算
帐,不如敞开来干,看看谁是处州府的主人。”
“东翁,这恐怕不太好,会引起蜚语流长的。”
“那……”
“反正将人接回,合婚书当家的是谁无关紧要.由余师父出面,东主便不会沾上是非
了。”
“这……好吧,依你。洪师父,你呢?”俞五向一名打手领班问。
洪师父干咳了一声,站起来说:“小的主张派三十几个人,防范万一程三的人找麻烦,
便狠狠地给他们一次教训。”
“当然,防人之心不可无。程三那痞囚欺人太甚,多年以来咱们不跟他计较,这次如果
他敢出头,非要了他的命永除后患不可。”俞五爷翻着猪眼恨恨地说。
“他那些徒子徒孙。由小的派人负责。如果整治了程三,这些人再加以收买,留给五爷
派用场,谅无困难。”另一名打手领班阴森森地说。
“好,先教大管家拨给你银子三百两,应该够了。府、县两衙门的礼送去了么?”俞五
爷向另一名师爷问。
“已经送去了,上下关节共送了四五百两重礼。”另一名师爷笑答。
俞五爷嘿嘿笑,向众人说:“你们留心了,这次的事,势在必得,不可大意。并不是为
了一个小丫头,五爷我才肯花那么多银子,如果要用这近千两银子去买,我可以买七八十个
更年轻更美貌的女人。为何要为了章家的小丫头花这笔大钱,你们知道我的用意么?”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小丫头不识抬举,所以东翁要将她弄到手,是么?”鲍师
爷馅笑着说。
洪师爷嘿嘿笑,说:“女人算得了什么?五爷岂会为了一个不知世事的小女人而争胜呕
气?”
“依你之见,另有原因罗?”另一名师爷歪着脑袋笑问。
洪师父盯着五爷洋洋自得地说:“章家的老奴方才请李兄弟雇请向导,想逃过五爷的监
视,拉小道逃向龙泉母舅胡家托庇,李兄弟本来就是咱们的人。”
俞五抚着大肚皮狂笑,道:“洪师父不愧称黑心狐,看得明白。”
“五爷是想找机会拔去程三这根眼中钉,一石二鸟,美人到手,整治程三,这些银子花
得有代价,值得的。没有程三,各店便不受干扰,不需一年,这笔银子便可赚回来了。”洪
师父自鸣得意地说。
俞五挥手赴人,说:“你们好好办事,明天程三便可到家,后天咱们发动。”
当天,丽水客栈住进两个穷小子,两人身高不足六尺,一双明亮的大履睛表示他们仍是
个未成年的小伙子,但谈吐老练,脸膛苍黑。一个石颊有一块大胎记,直拖至耳根延至颈
下。一个左颊有两条褐黑色的瘢痕,倒是两人的五官相当端正,小嘴说话时,露出两排整齐
而又黄又黑的牙齿。总之。已经够丑的了。
两人穿得臃肿肮脏,穿了三五年的烂棉袄油光水亮补钉重重叠叠,至于是否里面长了虱
子,便不得而知了。
两人穷得只带了一个包裹,包裹是竹丝编制的提筐,长约三尺四五,霓高各尺十左右。
胁下各挂了一个布袋,手提罗汉竹精制的手杖,看表面,定是两个小叫花,但他们却住上
房,与艾文慈毗邻。掌柜的怕他们懒帐白住,藉口年关不留旅客。两个小叫花立即发横,要
砸了店门的招牌。将十两银子丢在柜上,证明他们有钱住店,再罗嗦便要揍人。
店家真怕他们砸招牌,乖乖赔不是,领他们到上房安顿。
年关已届,店中客人少得可怜,两个小花子闹店,并未引起外人的注意。艾文慈耽在房
中,也不知外面厅座间所发生的小冲突。
次日入暮时分,三名肩宽腰圆的大汉,进入了四伯的上房。
艾文慈已久候多时,从小孔中偷窥邻房的动静。
为首的大汉生得豹头环眼,耳大口方,四方脸,留着八字胡。神情不怒而威。他就是本
城大大有名的浪子程三程锦江,曾经一度在县衙任过巡捕。
四伯将来客接入,老泪纵横地拜倒在池,声泪俱下地说:“三爷大恩……”
程三爷慌不迭将四怕扶起,按在椅上说:“老伯,不可如此,不怕折了小可的阳寿么?
坐下来谈,请从头说起。李三曾将概略的经过说了。
语焉不详的,为明真相,小可不得不亲向老伯请教。”
府北九十余里,是缙云县,县城内住了一位书香世家的章思任。章了原籍龙泉,二十年
前方迁居缙云,妻子是龙泉胡家的闺女。说起龙泉胡家,在浙江可说家喻户晓。
胡家在本朝初年,出了一位大人物,姓胡名深,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