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听杨老二爷儿两个都说未见,只顾回马急追,这个却未留神。反正前后都有我们的人,这是一片死地,除非会飞,决跑不掉。就搜到天亮,也得把狗娃们捉回去,叫他们细细受用,再送回老家,才解恨呢。”
杨、樊二人一听这伙强盗的口气,自己简直万无活路,藏身之处沙坡不高,敌人近在咫尺,斜阳反照,上半人的头影憧憧,已由坡顶射过来,映在地下,少说也有七八个。
天是愈发暗赤下来,悲风渐呜,惊沙四旋,侵肌透体,越显凄惶;不禁心胆皆裂,浑身瑟瑟乱抖,不住屏息默念:“天爷菩萨,千万保佑这伙强盗快快骑马走去,不要被他看见,捉去弄死。这回逃出去,一定猪头三牲,香蜡纸码,挑大的好的报答你老人家的灵应。”正在捣鬼许愿,耳听坡前有人接话道:“你们快看地下,这是什么?”跟着便有两骑缓步往西南方跑去。坡前人语顿静,只听鞍镫微响,马蹄划沙,马尾摇拂之声,马上人似已离鞍而下。方自悬付:“狗强盗怎不都走?还留在这里则甚?”樊长贵一回脸,猛瞥见地面上无数高大人影晃悠悠掩将过来,当时眼花心寒,未及拉扯杨涌,跟着一条黑影当头罩到身上,耳听一声断喝:“好驴日的!”四外同时齐声暴噪,惊悸亡魂中身上一痛,连盗党面目身材都未看清,就此吓昏过去。
杨涌比较胆大,见盗党掩来,还想纵起逃跑,才一举步,便吃一脚踢翻,绑了个结实。樊长贵也吃盗党连踢带打揉搓醒转,见盗党共四人,一个个横眉竖目,凶神恶煞一般,为首一个不住口地喝骂,逼问商帮来踪去迹。二人一害怕,浑身乱抖。盗首见状越怒,手持马鞭,刷刷就是几下,疼得二人狼嚎鬼叫,话更答不上来。旁立盗伙骂道:
“这样狗娃,留他什的!早早送回老家,省得废话!”说罢,抡刀就要下砍。盗首忙拦道:“你忙怎的?这伙驴日的既看出我们的行当,难保不有别的好心。先问明白,免得再操心。”樊长贵一听,早晚是死,一时情急失智,哭声哭气高喊道:“救人啊!”盗首大怒,随手照脸就是一鞭,喝骂道:“该死驴日的!你就喊破喉咙,看有人来救你们不敢?快快说出了实话,好给你一个痛快。”杨涌知道盗党在此横行多年,慢说荒野无人,就有人也不敢上前过问,白吃苦头,只管颤声哀求饶命,还不敢强嘴。樊长贵看出准死不活,反倒豁出一死,一面挨打,依然哀声怪喊道:“诸位英雄好汉快来!强盗要杀人啊!”
盗党一听樊长贵骂他强盗,益发气往上撞,刚喝:“先把这驴日的兔蛋杀了再说!”
忽听一人哑着声音喊道:“谁买这两匹马呀?”跟着由左近另一沙堆后面闪出了一人,头上一顶和盗党一样的毡笠紧压眉际,一手拉着两匹马朝坡前走来,自言自语道:“当、买均好,三百年也不去受。也不知谁的马,判官爷请客,去就去吧,偏把马留下。我又不会骑,牵着走是累赘,不要,又能卖几壶酒钱,卖又不知卖给谁好。”
众盗党方要纵起,盗首史二龙觉出有异,一打手势,越众上前,问道:“你乱嚷些什么?”那人笑答道:“你连这马都不认得?我对你说罢,我在路上遇见两老西儿,正赶拉野屎,知他们爱占小便宜,打算让他们守在旁边,等我拉完,用树叶子包好捎回家去。谁想他们嫌少,懒得要,放着便宜不占,硬要给贼羔子打亲家。我拉完了屎还想找找他们,又遇见两人,说是判官爷请他吃晚饭,甩下马就跑没了影。我牵着是累赘,不要吧,怪可惜的,想把它卖了,只找不着买主。我瞧你跟这两马熟识,如愿留下,我也譬如白捡,给我两壶酒钱就卖。”说时,樊长贵一见人来,越发狂喊救命不已。
暮色昏黄中,盗党觉出马是好马,也没留神马的毛色,只顾听那人鬼话连篇,以为这是醉鬼送来油水,听完正待下手,忽然樊长贵越喊越欢。内中一盗忽怒喝道:“这驴日的真可恶!”刚把手中刀一扬,猛一眼瞥见一马背上搭有一片毛毡,认出是先去盗党之物,再定睛一看,连马都是,一点不差,不禁惊异,忙舍樊长贵,向众喝道:“这两匹马正是适才刘、郭二人骑了走的,怎会到他手内?不知怎么偷来。快莫把驴日的放走,须要问个明白。”同时众盗党也自发觉,未及喝问,那人已先答道:“你问这两匹马的主人,不是早告诉你,被判官爷打发小鬼下帖子请去了么?”
史二龙料知事有差池,不由大怒,厉声喝道:“大胆鼠贼!偷了我们的马还敢胡说,今日叫你死无葬身之地!”说罢刚一扬刀,旁立盗党早不等招呼,抢过去当头就是一铁棍。史二龙方喝:“要活的,我有活问!”盗党棍已打到那人头上。只听叭的一声,挨打的神色自若,并未怎样,反是那盗党觉着虎口震得生疼,身不由己往后倒退了好几步,几乎栽倒,不禁大惊,忙喊:“这家伙扎手,大家小心!”那人却点手笑道:“乖娃子,你喊怎的?有本领只顾使将来。卖马还不在行,卖两下打是我本行当。反正没有白挨,打完有账算,你们就快来吧。”
史二龙眼亮,见头一下就吃了亏,知道厉害,本想用几句江湖上的门面话套交情,道个不知,找台阶下。无如马在人亡,看来人行径,定是死在他手内,成心赶来找事,就此拉倒,里外都交代不过。眉头一转,忽起急智,忙摆手止住众人,向前答话道:
“朋友,你我素昧平生,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牵的这两匹马,实是我们两个弟兄所骑,不容不问。我们人多,即便内中有什么过节,也请通个姓名,两马上人现在哪里?
朋友此来,到底是为啥?敝总头领夏三黑最重交友,省得无缘无故,当真动起手来,伤了江湖上的义气。”一边说,一边往前凑,右手紧握钢刀,左手按在镖囊上面,目注敌人,相机行事,准备对方一个神情不善,刀镖并举,给他一个措手不及,伤他要害,多好硬功也能打倒。
谁知那人仍是行若无事,闻言冷笑道:“你们就是水贼夏三黑手下狗党么?怪不得一上来就依势行凶,硬的不行再来软的,吃强盗饭的脸皮都给你们丢尽了。想老爷子饶你们不难,只把兵器马匹和那动手打人的狗娃与我留下,每人再带一点记号回去,就算拉倒。”
言还未了,史二龙听不是路,觑准敌人一手牵马一手指着众人发话,神情甚是疏忽,身后虽似背有兵刃,并未取在手内,心想:“这厮自恃硬功,太已轻敌,这可活该是要送死!”不等说完,悄没声猛一长身,右手刀朝前分心刺去,紧跟着左手取出三只钢镖,想打敌人两眼咽喉。旁立众盗党和史二龙同样心思,强忍着忿恨听敌人讥嘲,手底各有准备,一见头目发动,忙把兵刃暗器相继施去,一拥齐上。杨、樊二人绑在地上,看得逼真,先见群贼刀枪并举,抢杀上前,那人手无寸铁,方喊:“要糟!”忽听“嗳呀”
连声,人影散乱中,群贼纷纷栽倒,无一爬起,有两个似已死去,仰伏地上,手足都未见动转。
原来史二龙最先动手,刀刚刺到,吃那人一把连锋抓住一扭。史二龙万想不到敌人会空手接刀,用力大猛,来势是个冷劲,只觉虎口错裂,腕骨喀喳一声似已扭断,酸痛异常。心里惊急,一发慌,连忙撒手丢刀纵起,百忙中还在妄想以平身绝技反手连珠镖败中取胜。纵时将头一偏,左手甩向右肩头,一镖刚发出去,猛觉后心上似有千斤铁锤打到,当时肺腑大震,两眼发黑,咽喉甜涌,“嗳呀”一声,跌爬出三丈来远,口鼻鲜血乱喷,死于就地。
第二个持棍盗党赶到时,已值史二龙丢刀纵起,见那人并未追赶,只朝前虚打了一掌,镖来一张口咬了个准,匆匆未暇寻思,仍照来时心思,妄以为敌人必是练有头功,改打下三路。棍还未打在敌人身上,便听敌人团着口音说道:“你也该死!”随说回手一掌,还未着身,便觉胸前一股子重力压到,飞也似地跌出去,正撞在一个同党的身上,“嗳呀”两声,一死一伤,双双跌倒。
下余一盗看出不是头路,一手持刀,一手暗藏袖箭,还未上前先存退志,动手较慢,见同党二人一照面纷纷跌倒,心中害怕,又无法罢休,人未近前,手中刀一晃,袖箭跟着发出。原准备箭如不中,回头好逃。那人见他发箭,头往起微昂,口衔的镖忽然掉头发出,势劲且急,正中盗党心窝,直透后背,手足乱挣,倒地死去。晃眼之间,众盗党伤亡净尽。
杨、樊二人大出意料之外,惊喜过度,只瞪着两眼,反忘了出声呼救。那人也不来理他,先拾起地上刀,将盗党耳朵每人割下一个,然后从容走向被撞跌倒的盗党面前,笑问说:“乖娃子,他们都被判官请走。天不早了,快留下记号,回去吧。”
伤盗名叫柏锐,外号没脸狼,人最刁狡无耻,平日只知狐假虎威,卖乖巧占人便宜,论真的一样也不行。因见厉害,本是卧地装死,意欲等候敌人走了再溜,闻言大惊,知难幸免,好在同党俱死,事无人知,吓得颤巍巍爬起,跪在地上直叩响头,颤声直喊:
“爷爷祖宗!我家还有七八十岁老娘,两个小狗娃,若杀了我,就绝狗种了。千万看在我老娘的份上,饶我一条狗命吧。”那人冷笑道:“像你这样不要脸的脓包,也不值杀你,不过记号总要留的。”
柏锐话也没听清,仍在哀声苦求,猛见刀光一闪,刚喊“爷爷祖宗饶命”,霜风过处,觉着面上一凉,一只左耳已被削下,连惊带痛,吓得晕过去,冷风一吹,又自醒转,还哀喊不已。那人随撕了死的一块衣襟,将盗耳包好,指着喝道:“快滚起来!将那两老西放开,留两匹马与他。你也骑马,即速回去告知夏三黑,说他恶贯已盈,指日报应临头。我就住在金沙镇他那贼店院里,他不寻我,我必寻他。今日饶你狗命,再不改邪归正,休想活命!”
柏锐闻言,恍如皇恩大赦,连口地称谢应是,一手按着伤处,狗颠屁股般跑向杨、樊二人身前,代为解绑。二人闻得金沙镇,再一细想来人身材口音,竟与昨晚闹店的马姓客人相似,这才忙喊:“多谢马老恩公救命之恩,快请过来,容我二人叩谢。”马雨辰已空身往南走了下去。这时柏锐正在解绑,二人恐他在马雨辰走后报复,又怕又急。
还算好,柏锐也是胆小如鼠,二人绑索解完,回顾对头走远,哪里还敢再起害人心思?
急匆匆撕下一块衣襟,将伤处裹好,奔向马丛中,胡乱拉过一匹,纵身上去,加上几鞭,骑了就往回跑。
二人捆得周身酸麻,又受了点伤,狼狈起立,略微活动了一会手脚。见日头已落下去,大半轮冷月刚刚升出地角,眼前一片广漠平沙,悲风萧萧,尘昏雾涌,西面大路上,孤零零几株衰柳随风摇舞,天空见不到一颗明星,月光照在地面上都成了淡灰色。盗马都经过训练,主人虽死,兀自守着残尸不舍离去,不时昂首长嘶,发出两三声悲呜。再加上那几具盗尸一陪衬,越党风色荒寒,景物凄凉,死气沉沉,令人心悸。先还当马雨辰马未牵走,人必回转,旷野荒漠,无可投宿,与其瞎撞涉险,还是耐心等人回来,同走为上。谁知等了一会不见踪影,越看那些死尸越害怕。正打不起主意,杨涌忽想起盗巢离此并不甚远,马雨辰如将盗党全杀也好,偏又留下报信的。适才那强盗骑马跑去,他们党羽甚多,如知此事,岂肯甘休?倘若追来,遇上还不叫他们剐了?想到这里,不禁吓了个透心凉,忙和樊长贵一说。
时风更大,死人衣服吃风兜起,鼓囊囊的,衣袖襟带一齐吹动,直像死尸要活神气。
樊长贵拾了把刀握在手内,给自己壮胆,一双小眼瞪着那些死尸,人只管冷得发抖,手心里却湿润得直出凉汗,本在那里疑心生暗鬼,一根根汗毛直往上竖,哪还听得这类话?
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颤声答道:“救命王菩萨还不来,这可怎好?这回我老西只要逃出命去,说什么也得想开些,学做好人,不尽算计人了。”杨涌急道:“你说这话有什用处?强盗马快,已去了好一会,一定约了同党来追,再不打主意,就来不及了。”
樊长贵闻言,只急得要哭。
杨涌一想,当地久候实在不妥,只有追上马老爷子或是追上大队才有生路,无奈盗党马快,准被迫上,如若骑马逃走,虽然好些,那马又都是强盗坐骑,一被发现便没了命。二人盘算至再,实在无法,最后决定,趁着天黑,暂时仍骑盗马逃走。追上马雨辰便给他叩头,说久等不来,一则借骑,二则与他送马,马也交他。如若追上大队,便把马老远加鞭放走,由它自己认路回去。商妥以后,又向死尸祝告,捣了几句鬼,各骑一匹往南赶去。
那一带地方虽是荒凉,相隔大队落店的周井集不过十七八里,顺着大道走不十里,顺一上崖拐向东南,立即走上官道。二人只为落荒逃窜,把路走迷,哪知就里?在马上疾驰了一阵,马雨辰仍不见影子。心正怔忡,不知如何是好,忽见远处隐隐约约有了灯光,低头一看,道上足迹颇多,知上官路,前面必有人家镇集,且喜马后无人追来,忙把马加上几鞭,冒着风沙,朝前急赶。渐行渐近,遥闻骡马嘶鸣之声,惊弓之鸟不敢大意,先把马勒住缓缓前进,渐看出前面是座大村镇,料无差错。只处置盗马是个难题,带到镇上恐人认出,不带去又觉马是恩人所得之物,给人放了荒,有点间心不过。只得先寻一僻静之处,将马系在枯树上,到了镇里,看大队能否遇上再行想法。进镇一打听,正是周井集,商帮大队也是刚刚遇盗脱险,才到镇上,正进饮食。
互相见面,问起前情,才知大队商帮走离周井集约有十多里,因先行探道的人上了盗党的当,将路问岔,走到牛角洼盗党埋伏中去。樊库马在前面,正走之间,瞥见土山角后走出一个瘦长汉子,头戴一顶大毡笠,直压到眉根上,看不清楚面目,身披布氅,内穿紧身袄裤,手里拿着一张没上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