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夫人坐在角落里一张十九世纪的法国靠椅上,手里捧着杯咖啡,在发怔。
她那双浅蓝色的,美丽而灵活的眼睛,现在仿佛已变成了一双死鱼眼睛,既没有生气,
也没有表情。
只有她那双纤秀美丽,指甲上染着玫瑰色寇丹的手,还在不停的发
抖,抖得杯子里的咖啡,都几乎要溅出来。
没有人开口,连呼吸声都很轻。
大厅里只能够听得见偶尔响起摇骰子的声音,还有庄家那呆板而单调的呛喝声:“十一
点,大,单……”
高登面前的筹码已比刚才高了些。
十一点十三分。
张大帅突然旋风般冲了进来。
除了梅礼斯,他身后还跟着六个人。
紧贴在他身后的两个日本人,浓眉细眼,身材很矮,肩膀却很宽,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
方的。
但他们的行动却很敏捷,很矫健,身上穿着宽大的和服,腰上系着黑带。
梅子夫人看到她的丈夫,立刻起来,倒在他怀里,哭得像是个泪人儿。
她丈夫就轻抚着她的柔发,用各种话安慰她,法国人本就是最温柔最多情的。
张大帅不是法国人,而这一辈子从来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的浓眉已打了个结,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奶奶的熊,哭个什么鸟?咱们是来办
正事的,不是来看你女人撒娇的。”
梅子夫人的哭声果然立刻就停住,她也发现现在不是撒娇的时候,而且她对这个蛮不讲
理的黄种人,也觉得有点畏惧。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领教过黄种人的威风。
梅礼斯这才开始问,黑豹是怎么来的?怎么走的?往哪条路走的。
梅子夫人断断续续的说着,还不时用自眼狠狠的去瞪高登。
高登还在赌。
除了面前的筹码外,他眼睛里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梅礼斯的脸色却已变得铁青,忽然冲到张大帅面前,指着高登:“这个人是你请来
的?”
张大帅点头。
“他不但放走黑豹,而且侮辱了我妻子。”梅律师用他在法庭中面对着法官的神情说:
“我要求公道。”
“公道?”张大帅又皱起了眉:“什么公道?”
梅礼斯的声音更响亮:“我要求你惩罚他。”
张大帅沉吟着:“杀了他好不好?”
梅礼斯闭着嘴,死罪虽然太重了些,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并不反对。
“叫谁去杀他呢?”张大帅仿佛又在考虑,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枪,抛给梅礼斯道:
“这是你的事,听说你的枪法也很准,你自己动手最好。”
梅札斯看着手里的枪,怔住了。
他的确练过射击,在五十码以内,他随时可以击中任何靶子。
但这个人绝不是靶子。
这个人的习惯是将别人当做靶子。
现在他虽然连看都没有抬头看一眼,但他的手距离他的枪才三寸。
梅礼斯看了看这个人,又看了看手里的枪,他的手已开始发抖,手心已开始流汗。
张大帅瞪着他,冷冷道:“枪就在你手里,人就在你面前,你还等什么?”
梅礼斯轻轻咳嗽了几声,把手里的枪慢慢的放在旁边桌子上。
“我是个律师,我懂得法律,”他掏出块手中在擦汗:“我不能杀人。”
“是不能?还是不敢?”
张大帅突然大笑,大笑着走到高登面前:“老弟,输赢怎么样?”
“赢得还不够。”高登总算抬头看了他一眼。
“赢了多少?”
“五万五。”
“你想赢多少?”
“十万”
张大帅忽卷起衣袖:“老弟,咱们来赌一把怎么样?”他推开了那做庄的:“一把见输
赢,我输了你就赢了十万,你输了就算你活该,”
高登笑了。
其实那也不能算真的在笑,只不过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好。”他连想都没有想。
“咱们来推牌九。”张大帅也跟真的张大帅一样,喜欢吃狗肉——吃狗肉的意思就是推
牌丸。
也许他本来就是特地在模仿那位狗肉将军。
“好。”高登还是一点考虑都没有。
立刻就有人送来一副象牙牌九。
张大帅将三十二张牌丸都翻过去:“你随便选两张,再选两张给我。”他大笑道:“俺
是个痛快人,要赌也赌得痛快。!
牌已分好。
大厅仿佛忽然变成了坟墓,每个人都连呼吸都已停顿。
他们虽然已其懂了一掷千金无啬色的豪赌客,但五万一把输赢实在太大。
高登随随便便的将手里两张牌看了看,就翻过来,摆在桌上。
一张丁三,一张杂八。
只有一点。
张大帅大笑:“老弟,看样子你这一手只怕是输定了。”
高登还是在微笑,一双手仍然同样稳定干燥。
这个人的神经就像是钢丝。
张大帅“吧”的,将手里两张牌一拍,合起,再慢慢的推开。
他脸上的笑渐渐冻结。
“他奶奶的熊。”张大帅又重重的把手里的两张牌往桌上一拍,覆盖在桌上:“又是他
奶奶的臭蹩十,连一点都赢了。”
高登看着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老弟,这一次算你的运气好。”张大帅叹了口气:“但是俺还是不服气,改天咱们再
来赌,只可惜今天……”
他忽然压低声音,又道:“今天不是俺怪你,你为什么要放那黑小子走呢?”
高登淡淡道:“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他,我为什么要着急?”
“咱们现在就去做了他怎么样?”
“我是你请来的。”高登已慢慢的站了起来,手一动,桌上的枪已不见了。
张大帅又大笑:“把高老弟赢来的钱送到他饭店房间去,咱们现在就要去打猎了。”他
又挺起了胸:“入你娘的皮活儿,这次我看那条黑豹子还他奶奶的能往哪里跑。”
张大帅又带着他的人,旋风般走了。
一个扫地的老头子,刚才也在旁边看着那场豪赌,他实在不相信天下有那么倒霉的事。
“三十二张,他怎么会偏偏就拿了副蹩十?”
老头子实在不信,他忍不住将张大帅刚才那两张牌翻开来看了看。
一张天牌,一张梅花。
两点虽然不能算大,但赢一点已足足有余。
老头子看着这两张牌,怔了半晌,才叹了口气,哺哺自语:“谁说张大帅是个大老粗,
我看他简直比金二爷还精明。”他摇着头,叹息着:“谁若将他当做大老粗,不栽在他手里
才是怪事。”
现在正是十一点在十分。
“到哪里去找那条豹子。”
“他跑不了的。”
“为什么?”
“他不该坐那辆汽车走,那种汽车无论走到哪里,都难免要引人注意。”
张大帅的确不是大老粗,否则他今天也就当不了张大帅了。
这道理金二爷应该明白的。
黑豹也应该明白。
(六)
“问问看,有谁看见了那辆银灰色的四门英国轿车没有。”
张大帅说话的声音虽不高,但却已响彻这大都市。
十一点三十三分。
金冠夜总会门口的门童小李报告:
“那辆车子大概是一个多小时前经过的,往霞飞路那方面急驶过去。”
十一点三十六分。
霞飞路旁摆水果摊的刘跛子报告:
“我本来没有注意那辆车子,但是,忽然听见车上有女人尖叫,等我注意时,车子已转
向江滨大道。”
十一点四十一分。
江滨大道码头上的老五报告:
“一个多钟头前,的确有那辆车子经过,开得很快,车上有种很奇怪的声音发出,好像
有人在打架。”
十一点四十五分。
在江滨大道十字路口上站岗的巡警报告:
“车于是往虹桥那边去的,车上有人,但我却没听见什么声音。”
十一点四十六分。
张大帅特制的大型轿车。
“虹桥。”张大帅沉吟着:“虹桥那边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
梅礼斯不停的搓着手,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
“一定是以前在那里堆私货的货仓,自从出过一次事后,就一向空
着在那里。”
张大帅用拳头重重一敲膝盖。
“直开虹桥货仓。”
十一点四十八分。
五辆漆黑轿车,往虹桥急驶而去。
车上除了张大帅、梅礼斯、高登和那两个日本柔道武士外,还有张大帅门下二十四条最
能打的好汉。
其中有九个是南派“六合八法”的高手,十个善使斧头。
另外四个练的却是北派谭腿,每个人据说都能横扫三根木桩。
(七)
十一点四十八分。
波波已睡熟。
她枕头旁有黑豹替她买来的一大堆零食和小说。
标题
古龙《绝不低头》
(五) 火 并
(一)
昏黄的灯光,从货仓的夭窗上斜斜照进来。
露丝蜷曲在货仓的角落里,想偷偷看一看她的瑞士名牌手表。
表却已停了,表停的时候是十点十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露丝想问,又不敢问。
她脸上的血虽已于了,但左眼却已肿得连张都张不开来,鼻梁似也有些歪了。
只要垂下眼,她就可以看到自己的嘴,本来的樱桃小口,现在也已肿得很高。
可是她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脸,她不知道自己的脸已被打成什么样子。
她连想都不敢想。
黑豹还是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黝黑阴沉的脸上全无表情。
“他在想什么?他究竟想把我怎么样?”
露丝当然更不敢问。
她又希望她父亲和那很有力量的朋友,能找到这里,救她出去。
他们现在为什么还不来呢?
“现在一定已经快天亮了。”
在露丝的感觉中,每一分钟好像都有一个钟头那么长。
她不由自主又偷偷看了看她那早已停了的表。
“现在还不到十二点。”黑豹忽然道。
还不到十二点?时间为什么过得如此馒?
从那灯火辉煌的赌场,到这阴森潮湿的货仓,简直就好像从天堂堕人地狱一样。
露丝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事,只希望这不过是场恶梦。
但这场恶梦到什么时候才能醒呢?她忍不住偷偷叹了口气。
“你放心。”黑豹忽又笑了笑,笑得很奇怪:“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你的。”
露丝不敢相信。
“他们虽然找不到我,却能找到那辆汽车。”黑豹淡淡道,“那辆汽车就停在外面。”
露丝终于忍不住问:“你……你难道故意要他们找到这里来?”
黑豹冷笑。
“你难道想用我来要胁他们?”
黑豹还是在冷笑。
露丝眼睛里忽然充满希望:“只要你肯放了我,无论你要多少钱,我父亲一定会付
的。”
黑豹看着她,冷冷的道:“你自己觉得自己能值多少?”
“……”露丝说不出来。
世上又有谁能真正了解自己的价值。
“以我看,你只不过是条一文不值的母狗,”黑豹冷笑,道,“我若是你老子,我连一
毛钱都不会付。”
“我自己也有钱,我可以带你去拿,可以全部给了你。”
“你有多少?”
“有一万多,都是我的私蓄。”
“不是别人嫖你时给你的?”
露丝实在忍不住了,大声道:“我若不高兴,别人就算付我十万,也休想动我一根手
指。”
黑豹突然大笑,笑得几乎已接近疯狂。
露丝吃惊的看着他,她已发现这男人一定受过很大的刺激。
这种男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就跟那些受过很深刺激的女人一样。
他们往往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
露丝的身子不由自主又在往后缩。
黑豹的笑声突然停顿,突然跳起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厉声问:“外面是什么人?”
其实外面并没有什么声音。
汽车马达很远就熄了火,每个人走过来时的脚步都很轻。
他们已看见了那辆停在暗巷里的车子,所以都特别小心。
但黑豹却似有种野兽般的第六感,他们还没有走到门外,就已被发觉。
“这小子好长的耳朵。”张大帅冷笑,“但只要他的人在里面,无论他有多长的耳朵,
我都要割下来,连他的脑袋一起割下来。”
“这可能是个圈套,”旁边有人在说话,“说不定金二爷已经在里面埋伏了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张大帅就一口痰唾了过去,道:“入你娘的皮活儿,你他奶奶的以
为老子真是个大老粗。”
“大帅早已调查过了,金二爷得力的人都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就算有几个小唆罗在这
里,也济不了事的。”又有人在解释。
“但黑豹却是金二爷的亲信,大帅若真的干了他,金二爷难免要生气的。”
这个人叫张勤,不但是张大帅的亲戚,而且从“老八股党”的时候,就跟着张大帅。
他脸上被唾了一口痰,连擦都不擦,还是忍不住要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只要有张大帅的一句话,就算要他割下脑袋,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这种人在“上流社会”中少见,但在江湖中却有不少。
“我入你娘,你老子怕过谁?”张大帅嘴上虽在骂,心里却对这个人喜欢得很。
他骂得越凶的人,往往就是他越喜欢的人。
“大帅其实早就想动金二爷了,现在这正是个好机会。”旁边又有人在悄悄解释,“只
要黑豹一死,金二爷就等于断了一条膀子,他若能忍住这口气倒还罢了,若是忍不住,嘿嘿
——大帅只怕马上就要他的好看。”
张勤不再说话,他终于明白了。
他本来就在奇怪,张大帅怎么会为了梅律师的女儿动这么大的火气。
现在他才明白,张大帅只不过是在借题发挥,先投个石子问问路。
张勤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江湖中这些勾心斗角的勾当,他实在不太懂。
他已下决定,只要张大帅这件事一办妥,他就回家去啃老米饭。
“黑豹,你听着,只要你放我女儿出来,我们什么事都好谈。”梅礼斯父女关心,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