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惨呼不绝,其中还夹杂着一个人的大喝:“这小子不是人,快退!”然后就是一
连串脚步奔跑声,断了的和没有断的长索散落满地。
黑豹没有追。
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波波。
这时他的目光已和刚才完全不同,他漆黑的眼睛里,已不再有那种冷酷之色,已充满了
一种无法描叙的感情。
那也不知是同情?是友情?还是另一种连他自己都不了解的感情。
波波明亮的眼睛里忽然有一阵泪水涌出。
“我不该留下你一个人的。”
黑豹的声音也变得异常温柔。
波波含着泪,看着他。
“他们真正要杀的是你,不是我。”
“我知道。”
“但你还是要来救我。”
“我不能不来。”
同样简短的回答,同样是全无犹豫,全无考虑,也全无条件性的。
这是种多么伟大的感情,波波突然冲上去,紧紧的抱住了他。
她嗅到了他的汗臭,也嗅到了他的血腥。
汗是为了她流的,血也是为了她流的。
为什么?
波波的心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这种血和汗的气息,已感动她灵魂深处。
她已忘了自己是完全赤裸的。
她已忘了一切。
屋子里和平而黑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波波才感觉到他的手在她身上轻轻抚摸,也不知抚摸了多久。
她的手和罗烈同样粗糙,同样温柔。
她几乎也已忘了这究竟是谁的手。
然后她才发觉他们已回到她的房间,已躺在她的床上。
床柔软得就像是春天的草地一样。
抚摸更轻,呼吸却重了。
她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她已完全没有挣扎和反抗的力量。
他也没有说:“我要你。”
可是他要了她。
他得到了她。
(二)
屋子里又恢复了和平与黑暗
一切事都发生得那么温柔,那么自然。
波波静静的躺在黑暗中,静静的躺在他坚强有力的怀抱里。
她脑海里仿佛已变成一片空白。
过去的她不愿再想,未来的她也不愿去想,她正在享受着这和平宁静的片刻。
风在窗外轻轻的吹,曙色已渐渐染白了窗户。
这岂非正是天地间最和平宁静的时刻?
黑豹也静静的躺在那里,没有说话。
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呢?
是不是在想着罗烈?
“罗烈,罗烈……”
草地上,三个孩子在追逐着,笑着……两个男孩子在追着一个女孩子。
“你们谁先追上我,我就清他吃块糖。”
他们几乎是同时追上她的。
“谁吃糖呢?”
“你吃,你比我快了一步,这是小法官的最后宣判。
所以他吃到了那块糖。
可是在他吃糖的时候,她却拉起了罗烈的手,又偷偷的塞了块糖在他手里。
傻小子并不傻,看得出那块糖更大。
他嘴里的糖好像变成苦的,但他却还是慢慢的吃了下去。
一样东西无论是苦是甜,既然要吃,就得吃下去。
这就是他的人生。
凤在窗外轻轻的吹,和故乡一样的春风。
波波忽然发现自己在轻轻啜泣。
她忽然想起了许多不该想,也不愿想的事,她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一个人。
一个最信任她的人。
“我一定回来的。”
“我一定等你。”
可是她却将自己给了别人。
她悄悄的流泪,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他已发觉。
“你后悔?”
波波摇头,用力摇头。
“你在想什么?”
“我……我什么也没有想。”
“可是你在哭。”
“我……我……”无声的轻哭泣,忽然变成了痛哭。
她已无法再隐藏心里的苦痛。
黑豹看着她,忽然站起来,走到窗口,面对着越来越亮的曙色。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当然知道,也应该知道。
天更亮了。
他痴痴的站着,没有动,外面已传未这大都市的呼吸,传来各式各样奇怪的声音。
他没有动。
波波的哭声已停止。
他还是没有动,也没有回头。
他的背宽而强壮。背上还留着铁钩的创痕——他心里的创痕是不是更深?
波波看着他,忽然想起了那块糖。
那次的确是他快一步,但她却将一块更大的糖偷偷塞给罗烈。
她忽然觉得她对他一直都不公平,很不公平。
他对她并不比罗烈对她坏,可是她却一直对罗烈比较好些。
在他们三个人当中,他永远是最孤独、最可怜的一个。
可是他永无怨言。
在这世界上,他也永远是最孤独、最可怜的一个人,他也从无怨言。
无论什么事,他都一直在默默的承受着。
现在她虽然已将自己交给了他,但心里却还是在想着罗烈。
他明明知道,却也还是默默承受,又有谁知道他心里承受着多少悲伤?多少痛苦?
波波的泪又流下。
他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的并不是罗烈,而是这孤独而倔强的傻小子。
“你……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想。”黑豹终于回答。
他还是没有回头,但波波却已悄悄的下了床,从背后拥抱着他,轻吻着他背上的创伤。
“傻小子,你真是个傻小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你想错了。”
她哺哺轻语,扳过他的身子,“现在我除了想你,还会想什么?”
黑豹闭上眼睛,却已来不及了。
波波已发现了他脸上的泪光。
他已为她流了汗,流了血,现在他又为她流了泪,比血与汗更珍贵的泪。
这难道还不够!
一个女孩子对他的男人还能有什么别的奢望?
她突然用力拉他。
她自己先倒下去,让他倒在她赤裸的身子上。
这一次她不但付出了自己的身子,也付出了自己的情感。
这一次他终于完全得到了她。
没有条件,没有勉强。
可是他的确已付出了他的代价。
(三)
阳光从窗外用进来,灿烂而辉煌。
“明天”,已变成了“今天”。
波波翻了个身,背脊就碰到了那一大串钥匙。
这钥匙最少也有三四十根,又冷又硬,平时黑豹总是拿在手里,睡觉时就放在枕头下。
现在钥匙却从枕头下滑了出,戳得波波有点痛。
她反过手,刚摸着这串钥匙,想拿出来,另一只手立刻伸过来抢了过去。
黑豹也醒了。
他好像很不愿意别人动他的这串钥匙,连波波都不例外。
波波噘起了嘴:“你为什么总是要带着这么一大把钥匙。”
“我喜欢”黑豹的回答总是很简单。
但波波却不喜欢太简单的回答,所以她还要问,“为什么?”
黑豹的眼睛看着天花板,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记不记得钱老头子?”
“当然记得。”
钱老头子也是他们乡里的大户,黑豹从小就是替他做事的。
“他手里好像也总是带着一大把钥匙。”波波忽然想了起来。
黑豹点点头。
“你学他?”波波问。
“不是学他。”黑豹沉思着:“只不过我总觉得钥匙可以给人一种优越感!”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钥匙的本身,就象征着权威、地位和财富。”黑豹笑了笑:“你几时看见
过穷光蛋手里拿着一大把钥匙的?”
波波也笑了:“只可惜你这些钥匙并没有箱子可开,都是没有用的。”
“没有用?”黑豹轻抚着她:“莫忘记它救过你两次。”
“救我的是你,不是它。”
“但钥匙有时也是种很好的暗器,至少你可以将它拿在手里,绝不会引起别人的注
意。”
“我还是不喜欢它。”波波是个很难改变主意的女孩子。
“那么你以后就最好不要碰它。”黑豹的口气好像忽然变得很冷。
波波的眼睛也在看着天花板。
她心里在想,假如是罗烈,也许就会为她放弃这些钥匙了。
她不愿再想下去。
女孩子是种很奇怪的动物,就算她以前对你并没有真的感情,但她若已被你得到,她就
是你的。
那就像是狼一样。
母狼对于第一次跟它交配的公狼,总是忠实而顺从的。
“起来。”黑豹忽然道:“我带你到我那里去,那里安全得多。”
“只要有你在身旁,无论在什么地方,岂非都一样安全。”波波的声音很温柔。
“只可惜我不能常常陪着你。”
“为什么。”
黑豹的回答只有三个字。
“金二爷。”
这就是黑豹的唯一的理由,但这理由已足够。
金二爷永远比一切人都重要。
为了金二爷,任何人都得随时准备离开他的父母、兄弟、妻子和情人。
(四)
金二爷斜倚在天鹅绒的沙发上,呷着刚从云南带来的普洱茶。
现在刚七点,他却已起来了很久,而且已用过了他的早点。
他一向起来得很早。
他的早点是一大碗油豆腐线粉,十个荷包蛋,和四根回过锅的老油条,用臭豆腐乳沾着
吃。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他是个很不喜欢改变自己的人,无论是他的主意,还是他的习惯。都很难改变。
甚至可以说绝不可能改变。
他意志坚强,精明果断,而且精力十分充沛。
从外表看来,他也是个非常有威仪的人。
这种人正是天生的首领,现在他更久已习惯指挥别人,所以虽然是随随便便的坐在那
里,还是有种令人不敢轻犯的威言。
他旁边另一张沙发上,有个非常美丽,非常年轻的女人。
她就像是只波斯猫一样,蜷曲在沙发上,美丽、温驯、可爱。
她的身子微微上翘,更显得可爱,大而美丽的眼睛里,总带着种天真无邪的神色,但神
态间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媚力。
她正是那种男人一见了就会心动的女人。
现在她好像还没有睡醒,连眼睛都睁不开。
可是金二爷既然已起来了她就得起来。
因为她是金二爷的女人。
一个垂着长辫子的小丫头,轻轻的从波斯地毯上走过来。
“什么事?”金二爷说话的声音也同样非常有威仪的。
“黑少爷口来了。”
“叫他进来。”
沙发上的女人眼睛立刻张开,身子动了动,像是想站起来。
“你坐下来,用不着回避他。”
“可是……”
“我叫你坐下来,你就坐下来。”金二爷沉着脸,道:“他对我比你对我还要忠实得
多,你怕什么?”
波斯猫般的女人不再争辩,她本来就是个很温驯的女人。
她又坐下。
紫红色的旗袍下摆,从她膝盖上滑下来,露出了她的腿。
她的腿均匀修长,线条柔和,雪白的皮肤衬着紫红的旗袍,更显得有种说不出的诱惑。
“盖好你的腿。”
金二爷点起根雪茄,黑豹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走路时很少发出声音,但却走得并不快。
沙发上的女人本来是任何男人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的。
但他的眼睛却始终笔笔直直的看着前面,就好像屋子里根本没有这么一个女人存在。
对这点金二爷好像觉得很满意。
他喷出口又香又浓的烟,看着黑豹:“昨天晚上你没有回来。”
“我没有。”
“我遇见了一个人。”
“是你的朋友。”金二爷又吸了口上好的哈瓦那雪前。
“我没有朋友。”
对这点金二爷显然也觉得很满意。
“不是朋友是什么人?”
“是个女人。”
金二爷笑了,用眼角瞟了沙发上的女人一眼,微笑着,道:“像你这样的年纪,当然应
该去找女人。”
黑豹听着。
“但女人就是女人,”金二爷又喷出口烟:“你千万不能对她们动感情,否则说不定你
就要毁在她们手里。”
黑豹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我从来没有把她们当做人。:
金二爷大笑:“好,很好。”他的笑声突又停顿:“你昨天晚上表现得也很好,但却得
罪了一个人。”
“冯老六?”
“那青胡子算不了什么,你就算杀了他也没关系。”金二爷的声音渐渐又变得低沉严
肃:“但是你总该知道,他是张三爷的亲信。”
“我知道。”
“你得罪了他,他当然会在张三爷面前说你的坏话。”金二爷喷出口烟雾,仿佛要掩盖
起自己脸上的表情:“那位张大帅的火爆脾气,你想必也总该知道的。”
“我知道。”黑豹听人说话的时候,远比他自己说话的时候多。
“所以你最近最好小心些。”金二爷显得很关心:“张三爷知道你是我的人,当然不会
明着对付你,可是在暗地里……”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知道不说下去比说下去更有效。
黑豹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他想杀人时,脸上也总是没有表情的。
金二爷眼睛里却似露出了得意之色,忽然又问道:“最近在法租界里,又开了家很大
的赌场,你听说过没有?”
“听过。”
“赌场的老板,听说是个法国律师,只不过……真正的老板,恐怕还另有其人。”
黑豹没有表示意见。
金二爷道:“你不妨到那边去看看。”他又喷出口烟:“既然那赌场是用法国人名义开
的,跟我们就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忽然打住了这句话,改口道:“我的意思你懂不懂?”
“我懂。”
黑豹当然懂。在他们的社会里,不是朋友,就是仇敌。
那赌场老板既然不是他们的朋友,他还有什么事不能做的。
于是金二爷端起了他的茶。
黑豹就转身走了出去。
沙发上的女人一直垂着头,坐在那里,直到此时,才忍不注偷偷膘了他一眼。
金二爷好像没有看见似的,却忽然又道:“你等一等。”
黑豹立刻转回身。
金二爷看着他:“你受了伤?”
“伤不重。”
“是谁伤了你的?”
“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