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 不 低 头
作者:古龙
( 一 ) 大都市
( 二 ) 黑 豹
( 三 ) 大 亨
( 四 ) 手枪·枪手
( 五 ) 火 并
( 六 ) 溅血·暗斗
( 七 ) 喜 鹊
( 八 ) 报 复
( 九 ) 针 锋
( 十 ) 怪 客
(十一) 突 变
(十二) 杀 机
(十三) 血 腥
(十四) 扭 转
标题
古龙《绝不低头》
(一) 大都市
(一)
“波波”。
汽车来了。
“波波”也是个女孩子的名字。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替自己取这名字,也许是因为她喜欢这两个字的声音,也许因为
她这个人本来就像是辆汽车。
有时甚至像是辆没有刹制的汽车。
汽车从她旁边很快的驶过去,“波波”。
她笑了,她觉得又开心,又有趣。
这城市里的汽车真不少,每辆汽车好像都在叫她的名字,向她表示欢迎。
她今年已十九,在今天晚上之前,她只看见过一辆汽车。
那时她刚从一个山坡上滚下来,“波波”,一辆汽车刚巧经过这条山路,若不是她闪避
得快,几乎就被撞上了。
她还听见一个系着黄丝巾的女孩在骂。
这个野丫头大概还不知道汽车会撞死人的。
波波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很愉快、很兴奋,因为她总算看见一辆真的汽车了。
她看着那条在风中飞扬着的黄丝巾,心里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个女孩子。
她发誓,自己迟早有一天也要坐到汽车上,像那个女孩子一样。
只不过假如有人险些被她撞倒的时候,她非但绝不会骂这个人,而且一定会下车把这个
人扶起来。
所以她到了这个城市。
她早已听说这是全中国最大的城市,汽车最多,坐汽车的机会当然也比较多。但这还并
不是她偷偷从家乡溜出来的最大原因。
最大的原因是,她一定要找到她的父亲。
在他们的家乡里,赵大爷早已是位充满了传奇性的名人。
有人说他在关外当了红胡子的大当家,有人说他在这大城里做了大老板,甚至还有人说
他跟外国人在做贩毒的生意。
无论怎么说,赵大爷发了大财,总是绝没有人会否认的。
所以赵大奶奶除了每年接到一张数目不小的汇票外,简直就看不见她丈夫的影子。
波波这一生中,也总共只见到她父亲四五次。
但她还记得她父亲总穿着马褂,叼着雪茄,留着两撇小胡子,是个像貌堂堂,很有威仪
的人。
她相信她父亲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大人物总是很容易找得到的。
所以她来了。
(二)
霓红灯还亮着。
霓红灯的光,为什么会闪得如此美丽,如此令人迷惑?
波波也觉得有趣极了。
她心里在想“这次我来了,无论遇着什么事,我都绝不会后悔的!”
她这句话说得真太早!
(三)
忽然间,天地间已只剩下繁星在闪烁。
汽车呢?霓红灯呢?
波波忽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更新奇,更陌生的地方。
她已面对扬子江,就像大海那么浩翰壮丽的扬子江。
她第一次看到了船,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船。
船停泊在码头外,在深夜里,码头永远是阴森而黑暗的。
码头上堆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麻包和水箱。巨大的铁钩,悬挂在天空中,几乎就像
月亮那么亮。
明月也如钩。
“麻袋里装的是什么?可不可以弄破个洞看看?”
世界上有种人,是想到什么,立刻就会去做什么的,谁也没法子阻拦她,连她自己都没
法子。
波波就是这种人。
她刚想找件东西把麻袋弄破一个角,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那就像是马蹄踏在泥浆上,又像是屠夫在砧板上折肉。
声音是从右面一排水箱后传来的。
她赶过去看,就看到了一样她这辈子连做梦没有想到过的事。
木箱后有二三十个人,都穿着对扎短褂,扎脚长裤,有的手里拿着短刀,还有的手里拿
着又粗又长的电筒。
那种奇怪的声音,就是刀刺入肉里,斧头砍在骨头上,电筒敲上头皮时发出来的。
这群人已绝不是人,是野兽,甚至比野兽更凶暴、更残忍。
就算是刀刺入肉里,就算是斧头砍在骨头上,也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要倒下去,就倒下去还可以拼命,就继续再拼。
他们真的是人?
人为什么要如此残酷。
波波想不通,她已经完全吓呆了。
可是她不忍再看下去,她忽然冲出去,用尽平生力量大吼!
“你们这些王八蛋全给我住手!”
忽然间,高举起的斧头停顿,刚刺出的刀缩回,电筒的光却亮了起来。
七八只大电筒的光,全都照射在波波的身上。
波波被照得连眼睛都张不开了,但胸膛却还是挺着的。
有几只电筒的光,就故意照在她挺起的胸膛上。
她也看不出别人脸上是什么表情,用一只手挡着眼睛上,还是用那种比梅兰芳唱生死恨
还尖亮的嗓子,大声道:“这么晚了,你们为什么不回家中睡觉?还在这里拼什么命?”
拿着斧头的,被砍了一斧头的,拿着刀的,挨了几刀的,脑袋上已被打得鼻青脸肿的,
全都怔住了。
假如这世界真是个人吃人的世界,他们就正是专吃人的。
他们流血、拼命、动刀子,非但吭都不吭一声,甚至连眉头都不会皱。
但现在他们已皱起了眉。
一个脸上长满青渗渗的须渣大汉,手里紧握着他的斧头,厉声问:“朋友是哪条路上
的,为什么来淌这趟浑水。”
波波笑了。
在这种时候,她居然笑了。
“我不是你们的朋友,在这里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也没有掉下水,只不过刚巧路过而
已,你们难道连这点都看不出来了“
别人实在看不出来。
这丫头长得的确不难看,假如在平常时候,他们每个人都很有兴趣。
但现在并不是平常时候,现在是拼命的时候,为了十万现大洋的“货”在拼命。
十万以下的货,“喜鹊”是绝不会动手的。
若在十万以上,就算明知接下这批货的是“老八股”,还是样要拼命。
“喜鹊”能够窜起来,只因为他们拼命的时候,就是真拼命!
所以他们拼命的时候,就算有人胆子上真的生了毛,也绝不敢来管他们的闲事。
“老八股”的意思,并不是说他们有些老古董,而是说他们的资格老。
事实上“老八股党”正是这城市阴暗的一面中,最可怕的一股势力。
他们的天下,是八个人闯出来的。
八个人渐渐扩张到八十个,八百个……
现在闯天下的八位老英雄已只剩下三位,虽然已在半退休的状况,但这城市大部分不太
合法的事业,还是掌握在他们的手里。
他们有八位得意弟子, 叫“大八股” ,那脸上长满了青渗渗的胡渣子大汉,“青胡
子”老六正是其中之一。
他的人就像他的斧头一样,锋利、残酷,专门喜欢砍在别人的关节上。
现在他显然很想一斧头就砍断这小丫头的关节。
“你真是路过的?”
波波在点头。
“从哪里来了往哪里去?”
“从来的地方来,往去的地方去!”波波昂起了头,好像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很高明。
青胡子老大冷笑:“这么样说来,你也是在江湖上走过两天的人。”
“何止走过两天?”波波的头昂得更高:“就是千山万水,我也一个人走了过来。”
她并没有吹牛。
从她的家乡到这里,的确要走好几天的路,在她看来,那的确已经是千山万水了。
青胡子的脸色也变得严肃了起来,无论谁都知道,一个女孩子若敢一个人出来闯江湖,
多多少少总有两下子的。
江湖人对江湖人,总得有些江湖上的礼数。
“却不知姑娘是哪条路上的?”
“水路我走过,旱路我也走过。”
“姑娘莫非是缺少点盘缠?”
波波拍拍身上的七块现大洋:“盘缠我有的是,用不着你操心。”
青胡子整张脸部发了青。
“难道姑娘想一个人吞下这批货?”
“那就得看这是什么货了!”波波又在笑:“老实说,现在我的确有些饿,就算要我一
口香下个鸡蛋,也不成问题。”
这丫头似通非通,软硬不吃,也不知是不是在故意装糊涂。
青胡子老大的眼睛里现出了红丝。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叫波波?”
“波波”
“不错,波波,你难道没听见过?”
“没有。”
“汽车你看见过没有?”
“汽车?”
波波用一双手比着,好像在开汽车:“波波,波波,汽车来了,大家闪开点。”
这丫头究竟是怎么回事?是有神经病了还是在故意找他们开心,吃他们豆腐。
波波却笑得很甜:“我就是辆小汽车,我来了,所以你们就得闪开,不许你们再在这里
打打杀杀的。”
小汽车。
这丫头居然把自己看成一辆小汽车。
也不知是谁在突然大喝:“跟这种十三点哆嚷什么?先把她废了再说!”
“你们自己打自己难道不够?还想来打我?”波波双手插起了腰,道:“好,看你们谁
敢来动手!”
的确没有人过来动手。
谁也不愿意自己去动手,让对方占便宜。
波波更得意了:“既然不敢来动手,为什么还不快滚?”
她实在是个很天真的女孩子,想法更天真。
青胡子老大突然向旁边一个穿白纺绸大褂的年轻人道:“胡老四,你看怎么样?”
胡老四就是“喜鹊帮“的老四胡彪,一张脸青里透白,白里透青,看来虽然有点儿酒色
过度的样子,但手里的一把刀却又快、又准、又狠。
“你看怎么样?”胡彪反问。
他很少出主意,就算有主意,也很少说出来。
青胡子老大沉声道:“咱们两家的事先放下,做了这丫头再说!”
胡彪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好!”
一个字也是一句话。
江湖上混的人,说出来的话就像是钉子在墙上,一个钉子一个眼,永无更改。
波波忽然发现所有的人都向她围了过来。
远处也不知从哪里照着来一丝阴森森的灯光,照在这些人脸上。
这些人的脸好像全都变成了青的,连脸上的血都变成了青的。
波波还是用双手插着腰,但心里却多少有了点恐惧:“你们敢怎么样?”
没有人回答。
现在已不是动嘴的时候。
动手!
突然间,一条又瘦又小的青衣汉子已冲了过来,手里的刀用力刺向波波的左胸心口上。
他看来并不像是个很凶的人,但一出手,却像是条山猫。
他手里的刀除了敌人的要害外,从来不会刺到别的地方去。
因为他自己知道,像他这种瘦小的人,想要在江湖中混,就得要特别凶、特别狠。
波波居然一闪身就避开了,而且还乘机踢出一脚,去踢这汉子手里的刀。
她也没有踢到。
但这已经很令人吃惊,“拼命七郎”的刀,并不是很容易躲得开的。
已有人失声而呼!
“想不到这丫头真有两下子!”
波波又再昂起了头,冷笑着道:“老实告诉你们,石头乡附近八百里地的第一把好手,
就是本姑娘!”
这句话也说得并不能算太吹牛。
她的确是练过的,也的确打过很多想动她歪主意的小伙子,打得他们落荒而逃。
但那并不是因为她真的能打,只不过因为她有个名头响亮的爸爸,还有个好朋友。
别人怕的并不是她,而是她这个朋友和赵大爷的名头。
只可借这里不是石头乡。
青胡子老大和胡彪对望了一眼,都已掂出了这丫头的份量。
老江湖的眼,本就毒得像毒蛇一样。
胡彪冷笑。
“老毛,你一个人上!”
他已看出就凭“拼命七郎”的一把刀,已足够对付这丫头了。
有面子的事,为什么不让自己的兄弟露脸?
“拼命七郎”的脸部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冷冷的看着波波。
波波也在冷笑,“你还敢过来了“
“拼命七郎”不开口。
他一向只会动刀,不会开口 他并不是个君子。
他的刀突又刺出。
波波又一闪,心里以为还是可以随随便便就将这一刀避开。
谁知一刀竟是虚招。
刀光一闪,本来刺她胸口的一把刀,突然间就已到了她咽喉。
波波连看都没有看清楚,除了挨这一刀,已没有别的路好走。
就在这时候,突然有样东西从黑暗中飞过来,“叮“的,打在刀背上。
刀竟被打断了。
一样东西随着半截钢刀落在地上,竟只不过是把钥匙。
(四)
“拼命七郎”的刀,是特地托人从北京带回来的,用的是上好的百炼精钢。
他的出手一向很快,据说快得可以刺落正在飞的苍蝇。
但这柄钥匙却更好,而且一下子就打断了这柄百炼精钢的好刀。
“拼命七郎”很少有表情的一张脸,现在也突然变了。
波波的心却还在“卟通卟通“的跳。
左面有一堆木箱子。
木箱子的黑影里,站着一个人,一个全身上下都穿黑的人。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动也没有动。
黑暗中,波波也看不见他的脸,但却忽然觉得这个人很可怕。
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这一辈子几乎从来就没有怕过任何人。
她当然也不懂有些人天生就带着种可怕的杀气,无论谁看见都会觉得可怕的。
连“拼命七郎”都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
“你是谁?”
黑暗中这个人发出的声音不是回答,是命令:“滚,喜鹊帮的人,全都给我滚!”
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