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千舫双眉微微蹙起,神色有异。
燕盼归道:“这是我娘遗留约两篇文稿,今儿早,爹爹亲手将它交给我,嘱附我必须珍藏它。”
“盼归,从这两篇手泽来看,岳母似乎嫁得并不快乐。”
燕盼归轻轻颔首,喟息道:“是的,千舫,虽然我爹一直挚爱我娘,不过我娘的心中却另有所锺。详细的情形爹不肯多说,所以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对方是一个穷书生,而且还是昔年某位叛臣之后,以致于终生不得出仕,为了这层缘故,外公始终坚拒那门亲事,并且强迫把娘遣嫁至燕家来。从此以后,我娘一直郁郁寡欢,任爹爹怎么努力也无法开启娘的那扇心扉。”
展千舫皱眉道:“这对岳父来说,未免太不公平了。”
燕盼归将螓首依靠在丈夫的胸怀,道:“替爹抱不平么?”
展千帆“嗯”了一声:“多少有那么点儿。”
“你知不知道我娘很美?”
“我相信!”
燕盼归温柔一笑:“爹在一次庙会中惊瞥我娘一眼,就被娘的照人容颜所慑,千方百计求得这门亲事。”
“无怪爹爹和岳父一见投缘,敢情他们都是世间的情痴。”
“可惜有幸也有不幸,娘一直不快乐,她生下了我就撒手世寰,留给爹爹一生的懊悔。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爹爹从来不曾强迫我去接纳我所不爱的男人。我还记得就在我十四岁那一年,有人上门来提亲,爹很郑重的告诉我,他绝不会再让我步上娘的后尘,除非是我欣赏的男人,否则他不会将我遣嫁出去。”
“盼归!”展千舫热情的抱住妻子:“我发誓,我要你一生快乐。”
“会的,会的。”燕盼归热烈的回应丈夫:“我知道我会的!”
第二天早上,当燕盼归收拾房间时,她着见昨夜的文稿,忽然也动起兴致,填一阕“相见欢”送给丈夫
“唇边汤漾欢姿,点胭脂,鸳梦今朝圆满共塘池,低眸盼,轻声唤,愿君知,自此天涯长伴系红丝。”
展千舫随之作一首七律相应和
“灯花映照眼波柔,粉黛遮藏面色羞;正同春风嬴得意,翩翩彩蝶并鸾俦。”
他们吟唱一番,彼此还笑闹一阵子之后,燕盼归将这两篇诗词与母亲的遗稿一起收藏。
“对了,昨儿夜里忘了问你,千帆还好吧?”
展千舫注视妻子的背影:“他睡得很沉,我因为看见爹来了,就赶忙离开。”
燕盼归回身对丈夫温柔一笑:“看得出来,爹很疼你们兄弟。”
展千舫目光一闪,他龇牙道:“是的,爹好‘疼’我们!”
燕盼归眨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丈夫。
一个月之后,燕锦堂提出归意!
虽然展氏父子极力挽留,然而燕锦堂的辞心甚坚,最后他在女婿及女儿的陪伴之下,回到襄阳老家。
就在展千舫护送泰山大人回乡的那段期间,展千帆和父亲再度为了游建成升任展家船坞执事总监的事,发生了烈的争执。
展毅臣用力拍击书桌:
“不赞同!不赞同,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认同你的游表哥!”
展千帆反覆做了几次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爹,我们不要再提我们对游表哥本人的喜恶爱憎,咱们仅就执事总监这件事来谈。抱琴和鏖双在展家船坞十多年了,他们的才华有目共睹,你若是拔擢了游建成,你将如何向那两名铮铮铁汉交代!”
“千帆,我承认抱琴和鏖双在年轻一辈中的确是难得的人才,所以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栽培他们,可是我今日要拔擢人才,除了资历,除了忠诚,更要看他们的建树。游建成在这一年多来,他做出他的成绩了。”
“爹,您公平一点儿,好不好?游建成地做的是什么成绩?他只是靠两片嘴皮子,利用过去的关系,拉了一些往日的布商,用咱们的船运载几批绢丝罢了。爹,像这种成绩,咱们展家船坞各分舵的舵主,哪一个输他了?”
“千帆,你怎么不说你对外人何其厚,对自己人何其苛。”
“爹,难道这便是你用人的心胸气度?”
“你一味排斥你游表哥,你的心胸气度又在哪儿了?”
“好吧,爹,这又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歧见,咱们无需再争辩下去了。不过,如果您一定要升游建成为执事总监,那么我坚持必须先对抱琴和鏖双这些年的努力及功勋做个交代。”
“你坚持?你拿什么坚持?”
“爹——。”
“千帆,我承认你自小就聪明绝顶,对于这一点我也一直引以为傲,不过,我必须提醒你,英雄惜英雄,好汉疼好汉,这是人性,你本身颖慧过人,所以打小你就欣赏与你一般以才智取胜的人,可是叙用人才却不能光凭聪明就成了。既然你极力推荐抱琴和鏖双,你有没有办法提出他们的建树?”
“您要抱琴和鏖双的建树?成!请您给我十天的时间,我去整理出来,让您过目。”
“可以!我就给你十天的时间,你有办法在这十天之内说服我,你才有资格说服那些待在展家船坞数十年的老人对于抱琴和鏖双的升任心服口服。”
展千帆做就做,没有丝毫迟疑。
其后十天,展千帆镇日埋首在书牍之中,任何人都不见,甚致连展千舫回家时,他也不曾出去招呼兄嫂。
展千舫心中讶然,他先去找展老太君打听事情的始末,然后到书库找展千帆。
“千帆,有没有什么地方我可以帮得上忙?”
“有的,哥。”展千帆放下手中的笔,将背靠在椅背上,闭起双目:“请把我写的那些稿子,重新誊过一篇,明天让爹过目。”
“我的天,千帆,你几天没睡了?眼眶都陷下去了。”
“幸亏你回来了,否则我只好自己来誊,这件事除了你,谁也不能委托,累煞我了。”
“我来誊。”展千帆心疼道:“你去睡吧!”
第二天,在展毅臣的书房里,只有他们父子三人在场展千帆将两叠文卷本放在父亲的桌上。
展毅臣端详次子,他的眉头虬结在一起,道:
“如果时间太短促,你可以……。”
“爹!”展千帆沈静的道:“我已经整理出来了。”
展毅臣不再多言,他首先拿起右边的文卷阅览,文卷上记载谷鏖双在展船坞十四年来,曾经担任的职务,处理的重大事件,相关的花用及收益,以及相同职位上,其他人员相对的花用及收益。至于左边的文卷,自然就是记载熊抱琴的事迹了。
当展毅臣的目光虽开这两份文卷之后,展千帆开始提出他的见解:
“爹,文卷上的记录是看得见的建树,然而还有许多事情不是用文字及做字可以记载的。您也了解,对于一个人的才能,必须用心观察。我们不能只看到他在做事,我们必须注意到他是如何在做事。努力、蛮干、整日忙碌,没有闲暇,并不表示那个人就足堪重用。论力气,牛的力气比人大,可是人却有法子役牛。不过,虽然人人都懂得这个道理,可是我们往往在赞扬一个人的才华时,却很容易忽略了这一点。爹,无可否认,您对于那些整日奔波忙碌的人是不是青睬加!虽然你也明白鏖双和抱琴有武功有谋略,然而他们做事的时候却处处显得比旁人轻松自在。爹请凭心而论,面对这种情形,是不是会在你的心中泛起疑云——
他们对于份内的工作可曾全力以赴?”
展毅臣平静的道:“我承认我容易看见正在做事的人,可是我却不曾怀疑抱琴和鏖双的工作能力。不过,我的确发觉他们做事比别人来得悠闲。”
“是的,他们悠闲,然而爹可曾深思,他们的悠闲是用才华换来的?爹,咱们先就鏖双来说吧,同样的货,别人须要用三艘船去运载,他只须要两艘船,就能解决了;同样的仓栈,别人移入移出须要用两天的工夫去完成,他却只花半天的时间即告完工。爹,这些小地方我们可以从哪里看出来?你不妨看看这些年来鏖双所恃过的分舵,一旦有他在,船只急调,仓栈不足的事情就锐减。此外,还有一点儿也是不容易看出来的确鏖双的临机应智及深谋远虑——他不会因为应付眼前而将慢货用快舟运载,少货用大船承运,他也不会在货急之时,一味安抚雇主,而空自对排舟之人跳脚谩笃。爹!您想想看,咱们船坞的人,谁最能将各处船舶调度的情形熟娴于胸中,将之灵活运用。”
“你指的是船舶的调度?”
“是的,每当闹起船荒,各分舵的兄弟急吼吼的调用船只,结果造成多少空船在江上行驶,白白糟蹋了那段航程,然而鏖双在交配那些船只的时候,往往能将那些无形的浪费减至最低。您记不记得前年,许多船只都调到上江各分舵,结果所有下行的货都在等上行的船只回来时,是鏖双以铭思木材行准备运交至杭州的木材,染成木筏,将一些紧急而不怕水浸的货以木筏运至邻近地点,再配合该地的船只,转承出去。那一回的机智应变,鏖双保住咱们船坞多少的生计,赢得雇主多少的赞赏。”
“嗯,这件事,鏖釜的确辨得很漂亮,我记得那一年我给他的奖赏十分丰厚。”
“爹,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那就是任何行船之人视为畏途的急流险滩,也是咱们展家的船最容易出事折损的地方,若是由鏖双出面指挥,那些损失也必然锐减,关于这方面您可以从船只的修缮用度中察觉出来。”
第十三章
展毅臣神色一动,重新翻阅手头上的文卷。
“如果我们将这些开销单纯与某个人做比较,我们或许可以声称那是鏖双幸运,得天独厚,所以当他在场时,适巧那天的江流就很平顺,可是十四年来,年年风顺,年年蒙天眷宠,未完说不过去吧!”
“这一点我的确忽略了,鏖双他是怎么克服那些先天上行舟的困难及危险?”
“爹,我们首先必须承认这是鏖双无可比拟的天赋。鏖双懂得颧察天候,注意江湖,他甚致能将各处险滩的暗礁摸得一清二楚,所以他研判舟船何时该行,何时该止,而且一向十分准确,寻常的人,哪能做得到。爹,坦白说,这一点我自叹弗如。”
展毅臣颔首道:“不错,关于鏖双的才能,你的确说动我了,那么抱琴呢?”
“如果说,鏖双的才华主外,那么抱琴的才干则主内了。我们不妨就人,就事,就财,就物,再就法,这五方面来谈。”
展毅臣不禁一笑:“你倒分得十分详细。”
展千帆也回父亲一抹微笑:“外显而内,不分细点儿,恐怕让抱琴不公平。”
“好吧!说下去。”“就用人而言,我列举了抱琴所引进或荐举的人员清单,爹,您对那张名单有什么看法?”
展毅臣仔细流览那份名单,他想了一下,醒悟道:“这些人绝大多数都已成气候,可以独当一面了。”
“是的,爹,这其间还有一层十分重大的义意,那就是抱琴至今仍旧独身末娶,他荐举人才,非常公正,完全不掺私情。”
展毅臣的脸色倏沉,他听得出展千帆提到“不掺私情”这四个字时,加重了语气。
展千舫赶紧岔开话题。
“提到抱琴的独身未娶,我就忍不住纳闷了。鏖双他情有独锺,只是芳踪难觅,所以至今中犹虚,我还能够了解为什么,然而抱琴他怎么也不肯娶妻,这一点实在就令人匪夷所思,百思不解了。”展毅臣的神情显得有些奇怪及不自然,他静默半晌之后,乾涩的道:
“安知抱琴不是心有所属,只是情怀难寄。”
展千舫愕然望着父亲。
展千帆脸色却微显苍白:“爹,您知道抱琴——?”
展毅臣挥挥手,他闭上眼睛:“不论抱琴锺情何人,那也是他的隐私,没有人有权力去揭开它。”
展千帆暗吸一口气,他由衷慨叹:“难怪娘对您的爱至死不渝,爹,您的确俱备了常人所不及的度量。”
展毅臣猛然睁开眼睛,瞿视次子:“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展千帆凝视父亲:“娘过世的时候,我起了疑窦,当娘入土时,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展千舫抓着展千帆的手臂,震惊异常,道:“千帆,你说什么?”
展千帆避开兄长的目光,垂低望地面。
“娘泄气的那天,爹一直抱着娘的遗体不放,而抱琴他一直守在房门之外,不曾稍移。
我注意到抱琴的目眶湿润,可是当时我们的情绪都很乱,所以也不觉得奇怪,然而到了第二天,抱琴的僬悴和悲痛忽然让我感到无比的震骇和羞耻,老实说,我被自己突发的意念吓着了。不过,就在娘下葬的当日,我发现抱琴曾经苍白着脸悄然离开,而娘在覆土的刹那间抱琴的痛苦完全显露在脸上。我忽然了解,原来多年以来,抱琴一直隐藏一份挚情在他的心底最深处。爹,希望你不会介意我这么说——抱琴用情之深并不亚于你!”
展毅臣深吸一口气:“你们两个听清楚,今儿咱们父子三人关奢房门在谈话,一旦走出这道门,这些话题片字不许提。”
“是的,爹。”展千舫和展千帆连忙应声称是。
“爹!”展千舫舐一下唇角:“我能不能问您——您是什么时候发觉抱琴对娘有倾慕之思?”
展毅臣停顿食许,才缓缓说道:“当抱琴第一次看到你母亲时。”
展千舫眼神异样,他吐出一口气,道:“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是的,当时抱琴才二十二岁,他还不懂得掩藏眼底的情焰。”
“爹,您一直隐忍不发?”
“千舫,我无须隐忍牛么,我信任我的妻子。”
展千舫目光一闪,不再说话。
展千帆轻咳一声,道:“爹,我们言归正传吧!”
展毅臣点点头:“关于抱琴的知人善用,我很清楚,这一点可以略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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