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随即亦一声叹息道︰「我们这许多人,现在只剩下四个了。」
傅香君明白她的心事道︰「他们都死得很有价值,九泉之下,定必瞑目。」
「事情都过去了,还说来做什么?想想以后,不是更好。」小子始终是最洒脱的一个,目光一转,突然一把抓住明珠道︰「我们到外面看看,今夜的月色,应该不错的。」
「什么日子了,哪里来的月色——」明珠话出口亦醒悟,跟着小子快步走出去。
徐廷封目送二人背影消失,微微一笑,转向傅香君道︰「他们是提醒我,给我机会说话。」
傅香君轻叹道︰「你要说什么?」
「白莲教乱定,我也已经恢复侯爷的爵位,以后应该可以平静的过日子了。」
傅香君听着眼中闪过失望之色道︰「朝廷中的确需要你这种人。」
徐廷封不以为意,接道︰「皇上的确需要一个能够明辨是非的人来扶助。」
傅香君一笑,道︰「经过这许多变乱,不知怎的对名利我看得更淡薄。」
「名利这种东西很奇怪,处心积虑去找未必找得到,但要来的时候亦无处躲避。」
「我以为是要看一个人的决心。」
徐廷封试探着问道︰「你的意思是劝我急流勇退,功成身退?」
傅香君微叹道︰「能够功成身退可是不容易。」
「徐家多年的基业总不成毁在我手上,况且朝廷又正当用人之际。」
「我明白。」傅香君抬手一掠秀发道︰「朝廷中人到底是朝廷中人,正如江湖人始终是江湖人一样。」
「江湖险恶——」
「朝廷又何尝不是?我无意江湖,也不惯住在京城之内。」傅香君的态度很坚决。
「香君——」徐廷封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人各有志。」傅香君凄然一笑,转身往外走。
徐廷对待要拦阻,手伸出去一半还是停下,呆呆地看着傅香君的背影消失。
由于心事重重,镇海楼中,徐廷封难免有点失态,也没有在意皇帝以外,便是江彬、高升以及一众太监锦衣卫,其它人并未在场。
席开,皇帝笑顾徐廷封道︰「廷封,你好像有很多心事。」
徐廷对如梦初醒,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
「没有最好,来,我敬你一杯。」皇帝挥手示意。
酒早已斟下,皇帝取过一伓,另一杯随即送到徐廷封面前。
「皇上言重,微臣受不起。」徐廷封还是半杯取过举起来。
酒杯沾唇,尚未喝下,高升已忍不住抢出来道︰「侯爷且慢。」
徐ꋍ封一怔,高升已将酒杯抢在手。
「高升,你这是什么意思?」徐廷封不由问。
「这一杯高升喝了,以报答侯爷多年提拔之恩。」高升仰首一杯饮尽。
皇帝一见大怒,拍案而起道︰「大胆高升——」
高升掷杯在地,惨笑道︰「皇上,忠义既然难以两存,微臣唯有以死来赎对皇上不忠之罪——」
语声未已,他的嗓子已嘶哑,七孔突然冒血,他跪倒,也就那样子毒发身亡。
「好毒的酒——」徐廷封探身伸手将高升扶倒地上,目光移到皇帝脸上。
皇帝半身一缩,乾笑一声道︰「廷封,你文才武功一直都在我之上。」
「若非如此,又岂能三番三次救你于危难之中?」徐廷封语声沉重道︰「想我徐家历代效忠朝廷,正所谓没有功也有劳,却竟然受到如此对待。」
「有一点你大可以放心,你的死我早已替你安排好一个很好的理由,而在你死后,我一定会追封为王,教天下万民景仰。」
徐廷封摇头道︰「我实在不明白。」
「狡兔尽,走狗烹,飞鸟绝,良弓藏,这个道理其实并不难明白。」皇帝笑了笑道︰「功高震王,为主者难免魄动心惊,这其实你也应该知道。」
徐廷封垂下头来道︰「我现在只是有些难过。」
「因为我竟然要杀你?」
「徐廷封并非贪生怕死的人,我只是为天下的黎民难过。」
「这到我不明白了。」皇帝打了一个「哈哈」。
「由一个你这样的皇帝来统治,天下黎民又哪里来好日子。」徐廷封戟指皇帝道︰「可叹到现在我才看清楚你的真面目,一向我只以为仍然不过沉迷酒色,疏懒朝政,想不到你还是一个阴险狡诈,恩将仇报,绝情负义的卑鄙小人。」
「住口——」皇帝一张脸沉下来。
「我实在有些后悔。」徐廷封突然想起了傅香君的话。
「你现在才后悔不是太迟了?」
「你一定要这样做?」徐廷封迫视着皇帝。
「君无戏言,我决定了的事也从来绝不会更改。」
「有没有考虑过再有刘瑾、宁王或者白莲教之类的人为祸,你自己能否应付得来?」
「此时此地,除了你,还有哪里一个有能力来造反?」
徐廷封打了一个「哈哈」道︰「我并不怕死,可是不想这么快死,我还要活着看看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昏君的下场。」
「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皇帝摇摇头。
徐廷封破口痛骂道︰「你荒淫无道、疏懒朝政,就是对天下万民不忠,颠倒伦常,败坏朝纲,就是对先王不孝,枉杀忠良,陷害异己,就是对群臣不仁,恩将仇报,以怨报德,就是对我不义——」
「住口——」皇帝额上的青筋蚯蚓般突起来。
徐廷封继续骂下去道︰「有你在世,天下永无宁日,我要看着你如何被正义之师推翻,如何被天下万民唾骂——」
「来人——」皇帝忍无可忍,掷杯在地道︰「杀了——」
江彬第一个抢出,徐廷封目光一转道︰「是你啊——」
「侯爷提拔之恩没齿难忘,今日各为其主,万不得已。」江彬把手一翻,接着喝一声。
两队火枪手从藏身的地方涌出,手中火枪对准了徐廷封,皇帝果然是作好了安排,不杀徐廷封不罢休。
徐廷封目光及处,不由心头一寒,他虽然武功高强,到底是血肉之躯,在这种环境之下,要闪避火枪的轰击也甚成问题。
只要江彬手一落,火枪便齐发,也就在刹那间,霹雳也似的琴声轰鸣,正是七煞琴音弹的断魂曲,不但那些火枪手,皇帝以及江彬等高手,就是徐廷封亦心头一阵茫然,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当机立断,身形拔起,撞破瓦面,掠了出去。
小子也就拥琴盘膝坐在瓦面上,看见徐廷封掠出来.松了一口气道︰「侯爷先走一步,我以七煞琴音震碎他们的魂魄。」
徐廷封一声叹息道︰「算了,这时候他们死掉,又是一番变乱,受苦的只是天下百姓。」
小子看看徐廷封道︰「我就是不明白你。」
徐廷封又是一声叹息道︰「你怎么跟到这里来?」
「明珠跟我说,傅姑娘要回去苦修庵剃度出家,所以我立即赶来。」
「什么?」徐廷封心头一阵怆凉,他明白傅香君选择这个时候离开,又选择这个目标,对自己实在是已完全绝望。
「也总算我来得及时。」小子摇摇头道︰「傅姑娘说伴君如伴虎,果然不错。」
徐廷封轻拍小子肩膀道︰「我去追她回来。」
小子开怀大笑道︰「我早知道你一定会这样做,所以已叫了明珠准备马车,带着忆兰在城外等候。」
「好——」徐廷封感激的一笑,与小子双双掠出,头也不回,对朝廷他终于彻底绝望,再无留恋。
江彬神智恢复,便要带火枪手追出去,皇帝却叫住道︰「让他走——」
「皇上,放虎归山……」
「他死在这里与死在山中并没有分别。」皇帝露出了阴险的笑容。
「微臣不明白——」
「杯中酒固然毒,涂在杯上的毒液却更毒,他双手与嘴唇既然都触及,毒自会渗进去,逐渐进入血液,散发全身,到他发觉的时候,就是扁鹊、华陀重生,也无药可救的了。」皇帝笑声出口,这笑声令人不寒而栗。
江彬不由心寒起来,跪倒道︰「皇上妙计巧安排,万无一失,微臣佩服,五体投地。」
皇帝笑着坐下来道︰「天河上人到底是炼药的能手,无论什么药都有惊人的贡献,我已经试用过,的确奇妙,万无一失,当之无愧。」
「皇上英明——」江彬除了这种话,还能够说什么?
皇帝接却叹了一口气道︰「可惜的就是我不能够看着他倒在面前,看见他毒发的模样,廷封啊廷封,你看不见我的下场,我也看不见你的,两皆遗憾啊。」
江彬听着,由心又再寒起来。
出了城外,小子仍然是心有不甘,嘟喃道︰「什么时候再遇上那个皇帝,总要他好看。」
徐廷封笑了笑,道︰「其实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小子一怔,道︰「你暗中已下了手脚?」
徐廷封摇头道︰「进入镇海楼之前,我与他把臂同行,无意触及他的经脉,发觉甚为虚弱,大抵是纵情色欲,药物服食太多,离死不远。」
「这可是大快人心。」
「我原要告诉他,叫他小心,只是心念香君,完全提不起心情。」
「幸好你没有告诉他,叫他防备。」
「就是告诉他也没有用,像他这种人,要他平平淡淡地过日子,比要他死还难。」
说话问,已到了马车旁,明珠探头出来,一见徐廷封,立即嚷出来道︰「香君姐姐有一封信留给侯爷你。」
徐廷封还未答话,小子已大叫道︰「怎么不告诉我还有这件事?」
「告诉你有什么用,信是给侯爷看的。」明珠接将信递前。
忆兰也就在这时候探头出来道︰「爹,我要香姨。」
徐廷封目光一转道︰「好,爹就是拚了命也要替你将香姨抢回来。」
「香姨要出家,那是要怎样?」忆兰接问。
「就是回师父家去。」徐廷封笑了笑道︰「放心,爹现在就与你到那儿。」
「爹没有骗兰兰?」
「什么时候爹骗过兰兰了。」徐廷封一面迫不及待地将信拆开。
——在少林寺那儿无为大师曾经跟我说过,有缘无缘,上天注定,若是无缘,强求也无用,当时我仍然是有些怀疑,到现在,我实在不能不相信,也终于考虑清楚,苦修庵才是我真正的归宿……
看到一封这样的信,徐廷封心头更难过,他并不难想象傅香君写这封信时候的心情。
到底是有缘还是无缘?徐廷封不知道,却已下决心全力挽救,阻止傅香君出家,将傅香君夺回来。
又是夜深,雪已经下了有两个时辰。
雪还未开始下的时候傅香君已跪在苦修庵前院的地上,上一次也是这种天气,这一次她的决心却更大,心情也当然比上一次凄凉得多。
知道她回来,接掌苦修庵的师太仍然在雪下了两个时辰后才推门出来,她已从苦师太的遗训中知道傅香君的事,也知道如何处置。
大雪纷飞,傅香君浑身沾满了雪花,看见师太,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师太移步到傅香君面前,一声叹息道︰「痴儿,你怎么又回来了。」
「要回来的时候总要回来的。」傅香君的语声很平静,彷佛完全没有感情的存在。
师太脸上露出诧异之色,接问道︰「上一次你跪了三日三夜,这一次你又准备跪上多久?」
「到师太答应为止。」
师太再问道︰「风雪这么冷,你完全不怕?」
「弟子的身不怕寒冷,可是总不及心那么寒冷。」傅香君的语声无可奈何的。
师太深注她一眼,又一声叹息道︰「痴儿,你果真已经四大皆空。」
「多谢师父。」傅香君拜伏雪地上。
「好,你随我进去,明天吉时我为你剃度。」师太伸手扶起了傅香君,往里走去。
傅香君脸上并无喜色,一点表情也没有,师太看着她,不禁又想起自己初入苦修庵时情形。
她绝对相信自己的判断并没有错误,傅香君的回答也事实在她的意料之内。
苦师太遗言说过,傅香君若是再回来若是那样子答话,则势必万念俱灰,不必再要她在雪地上再多跪了。
她不知道傅香君的遭遇,也不想细问,一心要出家的人总有她辛酸的往事。
正如她又何尝不是?
第二天正午,雪仍然下过不停,遍地银白,便看着心也为之冷起来。
苦修庵中梵唱不绝,仪式之后,师太终于举起剃刀,割下了傅香君一绺秀发。
忆兰的声音也就在这时候传来道︰「香姨、香姨——」
傅香君垂下的眼盖应声张开来,平静的眼神同时变得激动。
师太看在眼里,一声叹息道︰「罢了——」放下剃刀。
傅香君目光一转,看见忆兰一股劲儿冲进院子,来到阶下,失足一下子摔倒地上。
「兰兰——」傅香君不由长身而起,奔出堂外,一把将忆兰扶起来。
「香姨不要去了兰兰。」忆兰紧抱着傅香君道︰「兰兰要香姨——」
激动,轻抚着忆兰的头,耳边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道︰「香君——」
她抬头望去,徐廷封打着伞,正立在那边雪地上,怔征地看着她,眼瞳中充满了悲哀。
「廷封——」她的心不由又一阵激动。
忆兰随即牵着她的手走过去,一面嚷道︰「爹也要香姨,香姨不要离开爹。」
忆兰实在很懂事,走近了,将傅香君推给徐廷封,自己却转向那边走进来的小子与明珠。
苦修庵大堂的门也就在这时候关上,梵唱也停下来,天地间一片寂静。
「香君——」徐廷封再呼一声,语声也充满了悲哀,而且嘶哑。
傅香君入耳惊心,再看徐廷封苍白的嘴唇,满布红丝的眼睛,死气沉沉的苍白面孔,就更由心发起抖来。
她扑近去,抱着徐廷封,有意无意,触及徐廷封的脉门,更是心惊。
徐廷封叹息着道︰「我实在后悔没有听你的话,狡兔尽走狗烹,飞鸟绝良弓藏,功高震主——」
傅香君追问道︰「是皇帝——」
「伴君如伴虎。」
「你怎么这样不小心?」
「若是你在我身旁,一定会看出来,不——」徐廷封摇头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