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敌人兵器刺入要害,只须那么一两寸之深,就足以致命倒毙。刚才薛陵吸腹避刀之举,看上去合情合理,但事实上他根本不晓得敌人这一招能刺出多远,所以委实凶险万分。
双方都骇出一身冷汗,互相凝视,周青鲨道:“尊驾是何方高人?恕在下走眼失敬。”
薛陵道:“你已劈我两刀,我也还你一掌再说。”
缓缓举起右掌,顿时身躯暴涨了不少,目射威光,气概雄猛无比。
周青鲨但觉一阵胆寒,更不迟疑,迅即挥刀劈去。他此举乃是要趁对方气势还未完全形成以前先行抢攻,分散他的心神。
薛陵右掌一拍,一股强劲无伦的掌力涌撞过去,顿时拍落敌人手中长刀,余劲犹烈,击中敌人胸口,周青鲨连退数步,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薛陵手掌一缩,正要再推出去,突然一道人影落在周青鲨左侧,手提长剑,剑尖跳弹起来,斜斜指住薛陵。
这一招剑法玄奥无比,一望而知能够破解大半掌力,因此他纵是一击劈出,也难以伤人。
薛陵不由得一怔,沉声道:“什么人出头架梁?”
那人身躯瘦小,头面也用黑巾包起,只露出两只眼睛,他冷嘿一声,没有回答。
周青鲨勉强提聚起气力,突然转身奔去。薛陵无瑕理会这个出头架梁之人,赶紧绕圈子追去。但他斜走几步,那蒙面人也跟着横移数步,剑尖依然斜斜指住他。
对方单凭这一招剑法就使得薛陵无法立即冲过。
薛陵心下大急,凛然道:“尊驾到底是谁?既是具有这等正宗上乘内家剑法,怎会庇护一个万恶贼子?”
周青鲨已跃过院墙,身形消失。那蒙面人喔一声,道:“我可不知道他是该死的贼人呀!”
说时,已垂下长剑。
薛陵当她剑势微沉之际,已快如电光石火般掠过对方,奔出两丈,突然停止,双足牢牢钉在地上回头瞧望那人,心中一片纷乱,像是平静的海面突然掀起了万丈波涛。
没有其他的原故,仅只是她的声音就使得他心湖震汤波涛掀天,原来这蒙面人的口言竟是个女子,单是女子口音犹自可,最要命的是这女子分明是齐茵。
一别两载,以情理来说,她应是步入绿叶成荫子满枝的境界之人,但今晚此举却未曾尽去昔日的娇痴,依然有一点任性,一如在做闺女之时那样。
他发呆的样子使那蒙面女子噗哧一笑,道:“咦,你怎么啦?莫非突然被人点住穴道?”
薛陵心中已完全忘去周青鲨这回事,人生之中,到底有些事情不但使人牵肠挂肚,而且此任何一切还重要的感觉,而令致身在局中之人时时失去了自我。
他呐呐道:“你………你可是齐茵姑娘?”
那蒙面女子讶道:“什么?你以为我是谁?”
薛陵心头一震,暗暗叫一声老天爷,想道:“大慈大悲的老天爷保佑,别让她变成别人,定必是齐茵才好。”
他一跃回转,落在她眼前,沉声道:“不管你是谁,马上取下蒙面黑巾让我瞧瞧。”
那蒙面女子格格一笑,伸手抓住面上黑巾,正要取下,忽然摇头道:“不,你先取下面上黑布让我瞧瞧,否则我就不依你。”
她右手长剑挥摇了两下,又道:“如若不肯答应这个条件,那就须得赢了我手中之剑才行。”
薛陵不但觉得她声音一如齐茵,就连这种举动也很像是她,倔强、自傲、好胜和爱玩。
“只要你真是齐茵,我可是甘心情愿多吃苦头。”他心中想道:“但万一不是她,那真是千冤万枉了。”
转念之际,一伸手已掀去面上黑布,露出本来面目。蒙面女子呆呆的注视了他好一阵,才笑道:“原来是翠翠姊姊的恩客,我应当叫声姐夫才对,只不知你为何追杀我们的客人?”
薛陵一听此言,顿时加在万丈高楼上失足跌下一般,脑中“轰”一声,魂魄飘飘荡荡,彷佛是暴卒之人,灵台间正有一点点知觉。
他一听对方提及翠翠,又说什么姐夫,这原是青楼中的术语,称呼别的姐妹的客人例叫姐夫,假如她是齐茵,决计不会懂得这等术语,更不会知道自己叫过翠翠。同时齐茵无论遭遇如何艰辛,也绝无沦落风尘中当起神女之理。
他失魂落魄地叹口气,喃喃道:“原来你不是她……………”掉头不顾而去,迷惘回到客店。
跃入跨院,忽见房间有灯光射出,这使得他精神一振,忖道:“莫非是周青鲨查出我的居处,特地前来守候?我不管你邀约了什么高手,只要你胆敢出现,今晚非宰了你不可,纵是两败俱伤也在所不惜。”
他宛如落絮一般纵落房门,但见门未掩好,有一道缝隙,当下悄悄窥瞧入去。
但见一个女子背影坐在椅上,面向灯火。因是坐着不动,是以无法猜测得出这女子是谁。
薛陵咬咬牙,推门而入。椅上的女子听得门声响动,仍然不回转身躯。
他大步绕到桌子的那一边,便和那女子打个照面,但见她面目加画,美丽之极,不是时常萦挂心中的齐茵是谁?这一来又使他猛吃一惊,搓搓双眼,又举起桌上的灯台细细照着。
他这等举动极是动人,分明是喜出望外,转疑是假,所以才举灯相照,细加审视,看看是不是眼花?抑或是自己正在做梦?
齐茵舒眉一笑,道:“好啊!别后才有几日,竟不认得我了?”
薛陵手掌发抖,连忙把灯台放在桌上,茫然道:“果然是你,不管怎样,也不枉我白白辛苦一扬,被万恶的贼人逃走………”
齐茵跳了起来,像一头小鸟般投入他怀抱中,眼中热泪盈眶,道:“不要怪我………不要怪我………唉!我真不该这样戏弄你,我知道你刚才不是不认得我,而是感到难以置信,才举灯相照。”
这话送入薛陵耳中,当真比蜂蜜还要甜千百倍,心中的欢喜无可形容,双臂一用力,紧紧的抱住她。
两人如胶如漆地黏在一起,不再言语,默默的享受这难忘的一刻。
不论是齐茵也好,薛陵也好,从来都不敢梦想到有这么一天能够重逢会晤,而且拥抱在一起。
隔了良久,薛陵突然感到肩上一疼,心知她正狠狠的咬自己,不愿失去这个记忆,便不运功抵拒,任得她狠狠的咬,后来好像已咬得出血,甚是疼痛。
他也不询问,仍然紧紧的抱住她。他身上的热力和坚实有力的肌肉压迫得齐茵发不起狠,全身瘫软,也没有气力咬他了。
她呻吟一声,说道:“抱我到床上去………”
薛陵身躯一震,道:“到床上干什么?”
齐茵道:“我甘愿把身子奉献给你,难道你不喜欢么?”
薛陵上半身微微离开她,以便面对面的瞧得见。他的面色十分沉寒,道:“不错,我一点也不喜欢你这样做。”
齐茵讶道:“我那一点比不上翠翠?她当真那般的美貌,使你竟可不要我的身子而迷恋于她么?”
薛陵又好气又好笑,道:“你知道的事真不少,但你还没有见过翠翠,是不是?”
她点点头,薛陵首先就放下心中第一块大石,暗想她没有见过翠翠,可知只是听闻我召唤此女,并不是她本身也沦落到青楼之内。
他又道:“你可以吩咐我生或者要我死,但翠翠连碰我一下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同衾共枕了,只不知你信不信我的话?”
齐茵大喜道:“信,信,这才是你的本色,天下间独有我知道你是个重情义轻色欲之人。”
薛陵道:“我完全是为了追杀那个万恶贼人周青鲨才会踏入秦楼楚馆之中,因为他向例住宿在这等地方。”
他约略的把追杀周青鲨的内情说出,齐茵一听这事关系如此重大,牵涉到北方沿海千万百姓的祸福,那便是说倘若周青鲨不除,让他查出石田弘有份。他报上大门,人门的高手定必立刻出发对付石田弘,此人一死,北方沿海千万居民得不到他的庇护,自然遭殃。
她叹一口气,道:“这怎么办?我听齐义大叔说见到你,便差他化装打听,果然查出你落脚此店,又知道你到妓院去。于是我也扮男装出来探听,只知道你叫的姑娘名叫翠翠,半夜时分我到了此处,徘徊良久,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进房见你,忽然发现你离开客店,我便暗暗跟踪,以后的经过过你都知道。”
薛陵见她十分懊悔痛心,便安慰她道:“好啦!现在不要紧了,反正咱们能得重逢,在我说来真值得牺牲一切。周青鲨虽是十分滑溜多计,但我锲而不舍的话,总有找到他的一日。”
齐茵听他这么一说,才略略放心。当即伸手轻摸他肩头,问道:“你痛不痛?”
薛陵决定坦白告诉她,因为只要等到他们谈及她的夫家时,便须被道德礼教束缚,不能再与她如此亲热,什么话都说不得了。
他道:“痛在身上,甜在心里。”
齐茵道:“什么?那时候我恨死你了,因为我想到你竟然看得中风尘中的女子,那颗心便像要炸裂一般,所以咬你恨,却不知你怎会甜在心里?”
薛陵道:“我想到我们今日虽是异处重逢,但能够相聚多久却未可知,说不定这一回见面只是雪泥鸿爪,偶留踪迹。此后凤飘鸾泊,各自西东。那样,我在记忆之中便可以深深的多记得一件事。”
这话极是情深一往,又蕴含无尽悲哀。
齐茵不禁滴下泪珠,道:“你难道不能在杭州定居么?那样我们就可以常常见面了。”
薛陵苦笑一下,道:“咱们徒然含悲相对,又有什么好处?”
齐茵怔了一会,叹道:“你说得很是,我们正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此恨绵绵,永无了期!”
沉重的愁云惨雾把他们笼罩住,谁也感到无法挣脱。
齐茵道:“你还没有成家么?”
他摇摇头。
她又道:“你以后不可忽略此事,一个人无论如何都须成家立室才行。”
薛陵很想问问她关于她的丈夫对她怎样,但又觉得这一问无异是揭她的疮疤,何等难堪?而且他决计不想从她口中听她提及别一个占有她的男人之事。
他觉得这桩终身恨事不能怪任何一个人,她是服从严父之命,嫁到江南。而他那时别说正在亡命之际,即使不是,他岂能劝她反叛严父之命?这都是命运,任何人处此境地也无可奈何………命运是如此的冷酷无情,偏偏不让他死在朱公明手中,或是群鲨利齿之中,定要他饱这等无法可想的相思之苦。如今,虽是把她抱在怀中,却毫无益处,徒增痛苦而已!
他放开了她,倒了两冷茶,分一给她,道:“以茶代酒,痛饮一杯。”
齐茵道:“你若是等得及,我回去取一美酒来,与你谋此一醉。”
薛陵摇头道:“不要走开,我只望能多瞧你几眼,于愿已足。像我心中这等天大的痛苦岂是一美酒就能够化解的?”
齐茵呆了一会,美丽的眸子中射出欢欣感悦的光芒,使她显得更是动人。
她道:“我一直不敢相信你会爱我,但我却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啊!我此生尚有何求?当真死也瞑目了。”
他们干了一杯冷茶,但觉苦涩中又有无限甜蜜。
薛陵道:“我以前常想世间有许多男女殉情之事,那女子倒还罢了,但堂堂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有多少事等着他去做,怎可为了一个女子而轻生戕命?我又想我此生永远都不会对任何女子发生情感,我决不在这男女之情上浪费我的精力,谁知轮到我时,比别人还要不能自拔。
齐茵扑入他怀中,感动得啜泣起来,她身上的香气不断的送入他鼻中,身子又是那么柔软可爱,使得薛陵心旌摇摇,三番四次生出把她抱到床上的冲动。
但他每次冲动时都想到此举不但毁坏了她的名节,同时也把自己打入无法自拔的罪恶深渊之中。心想:我一生信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格言,如何能做这等丑恶之事?假使有人这样的对付我的妻子,我将有何等样的感觉?
他内心中灵欲冲突了几次之后,反倒建立了不能移动的决心,顿时大感泰然,忖道:
“抵死苦恋本是十分美丽凄艳之事,但若是一旦有了情欲之举,便变成万分丑恶之事了。”
陡然间瞧见窗外天际微露曙色,心中一震,想到从此一别,便如萍分叶散,此生此世永远不能再度把晤了!顿时热泪盈眶,连连长叹。
她感觉到他的震动,头面仍然埋在他胸中,便道:“敢是已经天亮了?”
薛陵道:“正是,你也该回去了。”
齐茵的热泪早就湿透了他胸前衣服。她听到薛陵道:“你也该回去了。”
她听到这话,动也不动,过了一会,才决然起身,道:“是啊!我应该回去了。”
他们互相说过许多嘱咐珍重之言,她才黯然出去。此时曙色方现,四下鸡鸣不已。她咬咬牙,一下子跃上院墙,身形略顿,向他挥挥手,随即消逝在墙外。
薛陵无力的倚在门框上,心想:你这一去,已经把我的心和我的情全部带走啦!从此之后,我已是绝无男女爱情之人了,活在世上,好比是行走肉一般。
他不知站了多久,才回房睡觉,昏昏沉沉的不知睡了多久,睁眼时便想起了她,不禁悲从中来,暗暗流泪。
他一向心如铁石,漠视世间男女之情。而唯其是这样的人,一旦动情就如洪炉烈火,无法控制。
直到傍晚时分,他才懒懒起床,收拾了一下,便算账离开。那掌柜的甚是讶异,随口问道:“客官现下出门,可赶得到宿头么?”
他茫然摇摇头,掌柜好心地道:“你想上那儿,我一听就知道赶得到赶不到。”
薛陵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掌柜讶道:“你往东西南北那一方走总该知道吧?”
他迟疑了一下,道:“我多半回到北方。”
说罢,出门而去。他走了不久,就有一个年青漂亮的小伙子进来找他,掌柜的道:“那客人走啦!”
那漂亮小伙子并不惊讶,细细的问明他何时动身,往那一方走,便迅快出店追去。
这个漂亮的小伙子便是齐茵女扮男装,她迅快钻入一辆自备的马车中,疾驶出城。